星盏长明
-如果生活是童话
-或许童话中的故事是真的也说不定?
-封面图是瞎配的,跟内容毫无关联
-《星盏长明》
(一)
诺亚坐了很久很久的船,从大陆南部一直向北,来到这颗星球最北的一极,也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他见到了北瑟利,一个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但依然精神矍铄的老头。这名不速之客的到来并未惊扰到他的生活,当诺亚冒着风雪找到那座孤零零的小木屋时,他不慌不忙地劈柴,看都不看诺亚一眼。
诺亚向他鞠躬,“请救救我的女儿。”
北瑟利丝毫没有理睬他的请求,自顾自地抱起劈好的木柴走进木屋。
诺亚的身子弯得更低,“很抱歉打扰您,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问遍了所有人,只有您能救萨丽娃……”
诺亚的话还没说完,木屋的门“砰”地关上,冷冰冰地将诺亚拒之风雪。
诺亚默默地站在门口,雪的北极将他火红的冲锋衣逐渐染得银白。
(二)
诺亚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或许是因为饥寒交迫晕过去的。当他醒来时,他发现他并没有躺在雪地中,而是躺在木质的地板上。
壁炉的火光将木屋的各个角落全部染成橘黄。诺亚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老人北瑟利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盯着壁炉中不断跃动的火苗发呆。
诺亚以为老人没有发现他醒来,怕打扰到他,便放慢了动作,尽力不发出声音;然而他刚刚站起,北瑟利便发出苍老的声音,“既然醒了,就抓紧走吧,这儿不欢迎你。”
诺亚摇摇头,“不,我不会走的。如果我走了的话,萨丽娃就真的一点儿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我听说您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守梦人,我恳求您救救她。”
“想让我救她,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老人并不看他,只是缓缓地呢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诺亚见事情似乎有转机,连忙说:“什么要求?您说,我一定做到!”
老人说:“你得接替我的位置,做下一个守梦人。”
诺亚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好,只要您肯救萨丽娃,我愿意留在这里,做下一个守梦人。”
北瑟利从鼻孔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来到这里,他们之中有不计其数的人受到我的帮助,我对不计其数的人提过这个要求,他们全都像你一样,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最后没有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烦躁地挥挥手,像是在驱赶诺亚,“我不会帮你的,你若是非要赖在这里不走,那就去东边的森林里帮我砍柴吧。”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抱定了决心不再理诺亚,只是盯着壁炉中跳动的火苗发呆。
诺亚默默拿起立在门边的斧子,离开了木屋。
(三)
北极这样寒冷的土地怎么可能生长森林呢?稍微学过一点科学知识的人都知道,树木是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的。
诺亚并不是没上过学,事实上,他是一名专业的地质学家,他当然更不相信北极会有森林生长。但他别无他法。若想救自己的女儿萨丽娃,他只有选择听从这位老人的话,只因他是守梦人,是全世界唯一可以拯救女儿的人。
诺亚拎着斧子,迎着风雪艰难地向东行进着。他走的时间那么长,以至于他的思维逐渐被低温冻得麻木;但他依旧没有看见森林。他以为他走错了方向,可罗盘的指针稳稳地指向南方,无论他看几次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这片土地即将进入黑夜。黑夜的北极是极冷的,他身上的装备完全不足以抵御那寒冷的侵袭。他不得不选择返程。
可他早已筋疲力尽。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口食物、喝过一滴水了。事实上他的背包已在找寻木屋的过程中丢失了。
诺亚用斧头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比来时还要更加艰难地向西走着。可雪不会管他的死活,他的身形逐渐渺小,直到他无法再在积雪中前进分毫,直到他完完全全被雪淹没,与这片永久冰封的土地融为一体。
(四)
壁炉的火光暖洋洋地照亮木屋每个角落。诺亚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老人北瑟利坐在沙发上,这次沙发侧对着他,于是他得以看清老人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那些沟壑中没有壁炉的光。
北瑟利缓缓开口:“做了个梦,不是吗?我说过,这片土地不欢迎你。但是星星们出于好意救了你一次,这是这片土地对你最后的仁慈。抓紧离开这儿吧。”
诺亚倔强地说:“不,我不会走的。萨丽娃等着她的爸爸去救她。守梦人先生,恳请您救救我的女儿,我会留下来接替您的位置,我说到做到。”
北瑟利终于肯抬头看一眼诺亚,诺亚也终于看到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的双眼,其中满是讥笑与嘲弄。“我可不相信你能做成什么事。”他说,“你甚至找不到那片森林。”
诺亚忍不住辩解:“可这儿根本就没有森林!科学早就证实了,这里的温度根本不适合植物生长……”
“科学——别跟我提科学!”北瑟利忽然激动地站起来,“科学是星星们的死对头,是最糟践梦的玩意儿。星星们已经躲到这儿来了,这是离人们最远的地方,你们居然还要追过来,不给它们一点活路!”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用力地挥舞着干瘦的双臂驱赶着诺亚,“你走!你走!别出现在我面前!”
诺亚不明白老人为何如此激动。他被老人推出木屋去,重新回到了风雪中。
(五)
诺亚决定再一次出发去寻找那片森林。虽然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他应信奉唯物主义;但那起死回生的经历使他意识到,这片土地并不完全可以用科学来解释。
太阳还好端端地在天上,与他第一次出发去寻找森林时的位置毫无二致,以至于诺亚真的以为刚才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但那梦过于真实了,使得他一时无法分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
罗盘指引着诺亚一路向东。他的脑海中一直在回想老人北瑟利的话:“科学是星星们的死对头。”他不知道“星星们”指的是什么,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若想找到那片森林,就得忘掉科学。科学说北极不可能有森林,那么他就得先相信森林的存在。
这并不那么容易做到,日积月累的常识没有那么容易被更改。于是诺亚开始想女儿,想躺在病床上的萨丽娃,想她苍白的小脸,垂着眸子虚弱地问:
“爸爸,你可以救我的,对吗?”
“对的,爸爸一定会救你,爸爸是你的英雄。”诺亚自言自语着。
他忽然发现自己踩踏着的不再是没过靴子的皑皑白雪,而是茵茵的绿色草地。他惊讶地抬起头,摘下护目镜,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森林。这里树木葱郁,阳光和煦,溪水叮咚,鸟鸣清脆。即使他穿着厚重的冲锋衣,却并没有感觉到冷或热,而是感觉十分适宜。
诺亚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而当他一产生这样的念头,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虚幻,又显出藏在森林中的惨白的阳光、齐膝的积雪和凛冽的寒风来。
诺亚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在这片土地上,确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存在着的,或许便来源于老人口中的“星星们”。但无论如何,只有相信森林的存在,才能看到森林。他赶忙在心中默念着女儿的名字,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消掉自己的怀疑。于是眼前关于森林的景象再次凝实,那属于北极的凛冽便完全地被这美好的景色掩盖了。
诺亚走在森林中,仍惊讶于北极的冻土之上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境界;但那不是他首先考虑的事情。他已经很渴、很饿、很累了,此时听着叮咚的流水声,看着树上的野果,还是生存的欲望占了先。他循着水声寻到溪边,也顾不上这溪水干不干净,便趴在溪边痛饮;他爬上树摘下野果,也顾不上这果子有没有毒,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但他没有休息。他解决了渴和饿的问题,于是又在心中担心起女儿萨丽娃的病情。他需要向北瑟利证明他并非什么都干不成,至少他找到了森林。他重新爬上树,折了一枝带有翠绿树叶的树枝揣进怀里,就匆匆忙忙地踏上了返程的路。
(六)
当他回到那间小木屋时,北瑟利正将堆在木屋边上的一捆木柴抱进木屋里。见到诺亚的身影,北瑟利皱了皱眉,加快了步伐走向木屋。
“等一下!等一下!”诺亚向这边奔跑,挥舞着手中的树枝,那一点绿色的生机在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北瑟利看到那一抹绿色,脚步忽然顿住,愕然地看着诺亚,一直到诺亚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
“你找到森林了?”北瑟利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对,我找到森林了。”诺亚回答。
“你怎么可能会找到森林呢?”北瑟利喃喃地说,“星星们怎么会让你找到森林呢?”
诺亚解释道:“你说‘星星们’讨厌科学,于是我忘记了科学,相信森林的存在,然后我就找到森林了。”
北瑟利怪异地看了诺亚一眼,默默地走进木屋,但没有关门。
诺亚跟着老人走进木屋,顺手关上了门。
(七)
老人将木柴堆到壁炉边,坐在沙发上,一根一根地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添加燃料。沉默许久,老人忽地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诺亚静静地站在一旁,手中拿着那根翠绿的树枝。他仿佛看到老人变得更老,那瘦削的身影被炉火映照得更加瘦削,
老人轻声地呢喃:“是你们想要帮他吗?”
这苍老的呢喃在小小的木屋中散开,注定得不到回应。
“星星们总是那么善良,我劝了那么多次他们也不肯听。”北瑟利自言自语着,却更像是在说给谁听。“星星听得到心意,既然你找得到森林,证明它们想要我帮你。”这句话倒是明确地对着诺亚说的了,因为老人转过身看向诺亚,眸子中不再是往日的锐利,而是无尽的疲惫与沧桑。
诺亚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他无论他说一句话或是做一个动作,都会打破这里的氛围。于是他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等待老人最终的决断。
北瑟利盯了诺亚许久,最终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罢了,那我这把老骨头就再跑一趟吧。”
(八)
北瑟利摘下墙上挂着的落了灰的提灯,将它擦拭干净。诺亚惊讶地发现,这盏提灯不仅没有灯芯,而且灯座上铺盖了厚厚的棉花。老人提着这盏灯,披上棉衣,走进木屋外的风雪中。
诺亚连忙跟上去,“守梦人先生!天快要黑了,外面很冷……”
北瑟利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别拿你那套科学理论用在梦里。森林从来没有黑夜。”
“梦?”诺亚十分惊奇,“您的意思是,森林只是一个梦?”
“你以为守梦人这称谓从哪儿来?”北瑟利哼了一声。“你不了解这儿,多看,少问,用到你时自然会叫你,我可不留情。”
诺亚说:“只要能救萨丽娃,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北瑟利瞥了这个高个子男人一眼,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九)
诺亚跟着北瑟利,沿着溪水的逆向而行。诺亚数次想发问但又想起老人“多看,少问”的吩咐,忍着好奇心跟在老人身后。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至少诺亚这样觉得。在森林中,他的表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但出了森林总是准的,一秒不快,一秒不慢。不过现在他当然无法借助表来了解时间的动向。太阳也不行——每当诺亚抬起头去看天空,太阳总好端端地在那儿,不会移动分毫。
诺亚正疑惑太阳为什么不会动,北瑟利苍老沙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那是颗星星。”他说,但没有回头,仿佛能够听到诺亚在想什么似的。“它在这儿给森林照亮,从我小时候他就在这儿了。”
“那是星星?”诺亚十分惊奇,“星星怎么会发出这么亮的光?这不合理……”
“我说过,别拿你那套科学理论用在梦里。”北瑟利打断他。
诺亚点点头,趁机问道:“守梦人先生,请问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做灯。”老人慢悠悠地说,“想去光池取光,没有灯可不行。”
“做灯?”诺亚不解,“怎么做?”
老人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提着那盏没有灯芯的空提灯,“当啷当啷”地向上走着。
诺亚怀疑过他们是不是在绕圈子,但溪水在那儿,沿着溪水走怎么会绕圈子;而且四周的景象也在不断变化,并未出现过重复。他只好跟着北瑟利一直走、一直走。
终于,他们的面前不再有新的树木出现,他们总算走到了森林的顶端——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比那座小木屋还要小,但池水十分清澈。池水表面倒映着许许多多的星星,诺亚下意识抬起头向天空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北瑟利蹲下身,在那些星星的倒影中选了一个大小适中的,将手伸进池中去够。这怎么能够得到呢?那些只是倒影而已。诺亚这样想着,然后惊讶地发现老人的手穿过了池面,却没有惊起一丝波纹。
这不是什么水池,这只是一面镜子,一面倒映着天空的镜子。那些星星安静地躺在天空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北瑟利动作轻柔地拾起一颗星星,将它拿出水面。那是一颗澄澈透明的星,只有拳头大小,如宝石一般纯净,散发出荧荧的光来。老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提灯的玻璃灯罩,小心翼翼地将这颗星安置在铺有棉花的底座上,又小心翼翼地合上灯罩。
诺亚总算明白为什么这盏提灯的构造如此独特,因为它是以星星作为灯芯的。
北瑟利提起这盏由星星作灯芯的灯,站起身来,对着天上的星星说:“老伙计,送我们回去吧。”
诺亚只觉眼前一花。待眼前景象重新稳定下来,他惊愕地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木屋之中。
北瑟利看到他的惊愕,呵呵笑着将提灯重新挂回墙上,那颗星星仍在发着荧荧的光。“放轻松,只是做了个梦而已。”他说。
“这……这是您的梦吗?”诺亚仍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
“当然不是。”老人说,“你以为守梦人守的是自己的梦?”
“那,这颗星星,”诺亚停顿了一下,同时用手指着提灯中的星星,接着问,“它会像森林天空上那颗星星一样是活的吗?”
“星星可没有死活,他们只有诞生与熄灭。”北瑟利缓缓地说,“那灯里的并不是一颗真正的星星,星星们都在天上,这只是一个星星的倒影。”
诺亚还想再问些什么,老人却阻止他继续问下去。他缓缓地坐下在沙发上,轻轻地阖上双眼,面容透露出深沉的疲惫。“我累了。”他说,“我得先休息一下。”于是他靠在沙发上,偎依着壁炉的火光,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
诺亚坐在壁炉边的地板上,时不时将木柴添入壁炉,以维持它的温度。但壁炉太暖和了,加上他本身也很累很累了,于是不知何时,他竟也倚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了。
(十)
诺亚在朦胧中听到一声声的呼唤,这呼唤来自四面八方,重重叠叠,混杂了不同人的不同声音。有女儿萨丽娃的,有妻子茜娅的,有年迈的母亲伊兰的,有已故的父亲卡尔的,他熟悉的、亲近的人们的声音交织,逐渐变得清晰:
“起来!起来!我们要赶不上鲸歌了!”
诺亚一下子被这苍老沙哑的喊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壁炉早已熄灭,此时的光线全来自于北瑟利手中的提灯,那星星的倒影安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光线向四周发散出去,撞击着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使整个木屋都充斥着荧荧的、柔和的光。
诺亚被这星光提醒了所处的境地,立刻清醒过来,一骨碌站起身来。北瑟利冷冷地哼一声,表达着对诺亚的不满,随后指着旁边地上一个空的玻璃罐子,“拿着这个,跟我走。”随后不等诺亚,转身便往外走去。
诺亚连忙抱起玻璃罐子追出去。“我们要去哪儿?”他问。
“去收集鲸歌。”北瑟利闷闷地说,“想去光池取光,没有鲸歌可不行。
太阳已落下去,北极的风雪很大,但柔和的星光平息了风的愤怒。诺亚跟着老人向南走去,竟没有感受到属于北极的寒冷,仿佛他们现在还在木屋里。
诺亚说:“这是码头的方向,我从那里坐船来。”
“是啊。”老人回答,“码头有海,鲸生活在海里,鲸歌当然只能去码头取。”
诺亚走了一天一夜才找到木屋,现在竟然要原路返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好在这返程的路途并不漫长,因为老人手中的星光提灯,他们走在暴风雪中像是走在平地上。
他们只用了几个小时便看到了码头。码头边没有船只停泊,因为从大陆到这里的船只只有一艘,而那艘船每隔一个月才会来一次。
但诺亚没有看到鲸,也没有听到鲸歌。
“咱们得碰运气了。有极光才有鲸歌,极光可能每晚都有,也可能好久才有一次,谁也摸不准规律。”老人这样说着,将提灯放在码头边,倚着码头的木桩坐下来,闭上眼睛打算小憩。
作为一名专业的地质学家,诺亚当然知道极光出现的时间是固定的,每年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才能看到极光。但他在这片星星的土地上已见过太多不可思议的景象。于是他闭上嘴,坐在提灯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祈祷极光快点儿出现。
北瑟利睁开一只眼看了看诺亚,随后又阖上。“不用总盯着它。”他说,“鲸歌是可以唱进心里的,不会听不到。”
老人这么一说,诺亚才放下心来。抱着沉重的玻璃罐子跋涉了几个钟头,他也很累了,于是他学着老人倚在码头的另一根木桩上坐下来,轻轻地合上了眼。
(十一)
鲸歌是在午夜想起来的。诺亚一睁开眼,便看见梦幻而朦胧的极光漫天。那瑰丽的图画上有一团巨大的黑影在游动。那是一只鲸,一只巨大的蓝鲸,它自由自在地游在极光的天空中,吟唱着古老而又神秘的歌谣,直直地敲击着诺亚的心灵。
直到他终于从这古老而浩瀚的庄严中回过神来,看到北瑟利正在对着他大喊,手指向他怀中的玻璃罐子。他听不到老人的喊声,因为他的身心已完完全全地被这悠扬的鲸歌充斥;但他猜到了老人的意思。于是他连忙打开罐子,将它放置在地上,这古老的声音便随着瑰丽的极光一齐流入罐中,由上至下连起一道朦胧的光带来。
这便是鲸歌,它贯穿了远古与现今,吟出一个世界的沧桑。
蓝鲸在极光中游弋,终于回到海里去了。无月的海水沉浮着,将那庞大的身躯吞没。极光也随着蓝鲸的歌声一块儿消失了,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但诺亚知道这不是梦,因为在他面前,那个玻璃罐子中,一团朦胧的极光就好好地呆在那儿,离得近了,还能隐约地听见那来自时间的浩渺歌声。
诺亚盖上盖子,将罐子重新抱起。北瑟利也缓缓站起身来,扑一扑身上沾的积雪。“你小子运气挺好,第一晚就遇到鲸歌了。”他说,“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做。”
诺亚看着老人转身往木屋的方向走去,疑惑地问道:“守夜人先生,您不叫星星们送我们回去吗?”
“这儿可不是梦里。”北瑟利头也没回。“鲸歌是梦,极光是梦,灯是梦,可我们不是。这片土地的边界,是梦与现实的边界,星星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影响到这里。”
“那明天我们要去做什么?”诺亚问道。
“去光池取光。”老人回答。
(十二)
“我们要去西面的光池取光。”老人在木屋的角落那落满尘灰的大木箱中找出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和一个两个巴掌大的玻璃瓶,吩咐诺亚:“你拿这个小瓶子去装一瓶鲸歌。”
诺亚拿着瓶子去装鲸歌。他打开装鲸歌的玻璃罐子,将罐子倾斜过来,里面的鲸歌便流出来,若隐若现的瑰丽极光的光带连接上小玻璃瓶和大玻璃罐,不一会儿就将小玻璃瓶注满。
老人摘下墙壁上挂着的装了星星倒影的提灯,披上他的厚棉衣,很严肃地对诺亚说:“想要到达光池,我们必须先穿过黑暗。星星的光可以驱散黑暗,但黑暗会逐渐侵蚀星星。所以一定要跟紧我,千万不能走丢。”
诺亚慎重地点点头。
(十三)
光池离木屋并不远。诺亚拿着两个玻璃瓶,跟着北瑟利向西走,不一会就见到了黑暗——那是一面厚重的、由黑雾组成的墙壁,向左向右向天空无限地延展开去,看不到边界,似乎要将世界整个地分作两半。其上的黑色雾气涌动着,连阳光也要一并吞噬。
“这也是梦吗?”诺亚看得心惊。
“这是梦中最危险的部分,是由人心底的黑暗凝聚的。”老人说,“本来黑暗的范围并没有这样大,但自从科学诞生,黑暗就开始急剧膨胀,几百年的时间就成长到如此庞大的地步了。”
“这是星星们讨厌科学的原因吗?”诺亚忍不住问。
“不全是。”老人缓缓摇头,“星星们的力量来源于梦,但自从有了科学,做梦的人越来越少了。现在星星们的力量几乎只来源于孩子们,因为只有他们还肯做梦。”他举起提灯,转身对诺亚说:“敲一敲装着鲸歌的瓶子。”
诺亚不理解原因,但他照做了。他拿出装着鲸歌的玻璃瓶,像敲门那样用指节轻轻敲击瓶壁。于是瓶中的鲸歌绽放出一道极光来,伴随着古老的吟咏,水波般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极光的波纹穿进黑暗,不久,他看到黑暗中的一个方向传出了同样的波纹。
“跟紧我。”北瑟利说完,便向那个波纹传来的方向走进去。诺亚紧跟在他身后。
浓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光线,他们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北瑟利高举手中的提灯,星星散发的明净辉芒驱散了周围的一小片黑暗,使他们不至于看不清脚下的路。
“我们得加快脚步。”老人说,“星光固然可以驱散黑暗,可时间长了,星光也会被黑暗吞噬。”
于是他们快步走着,时不时用鲸歌校准一下前进的方向——毕竟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很难确定他们的方向是否一直准确。
随着他们的前行,提灯中的星星也逐渐黯淡下来。诺亚当初见到这颗星星时,它还是如宝石般的澄澈;现在却像是被墨水渍进了宝石的内部,使原本纯净的星星变得越来越浑浊。
终于,他们到达了光池。
这是一个装着荧荧星光的水池,与其说是池,不如说是湖,它很大。但也没大到看不到边际,相对包裹着它的黑暗来说,它还是太渺小了。
“这儿是黑暗的中心。光池里的光,是由人们内心的光组成的。”老人打开提灯的灯罩,将星星放入池水中清洗。于是星星中浸染的黑暗很快便被涤净,又恢复了它的澄澈。
诺亚十分不解,“为什么光池会是黑暗的中心?它们不是相互对立的吗?”
老人缓缓地说:“光与暗,本就是一种东西。黑暗之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光池中被侵染的光;而靠近光池边缘的这些黑暗也在不断地被光洗涤,最终会一点一点汇入光池中去。”
诺亚想了想,“这么说,光池以前其实很大?”
老人将星星重新放回提灯里,示意诺亚把另一个玻璃瓶递给他。诺亚连忙拿出另一个空的玻璃瓶递给他。
北瑟利接过玻璃瓶,打开瓶塞,将它浸到池水中去,瓶口便开始“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他说:“这里以前确实要比现在大得多。以前的人们不管生活多苦,心中总会有期望的;但光池一年比一年小了。”
“光池最后会消失吗?”诺亚有些担心。
“那倒不会。”老人灌满了一小瓶泛着荧荧星光的水,随后站起身来,塞上了塞子。“无论世界多么黑暗,总有人心中会有光的。只要人心中有光,光池便不会消失。”他将瓶子递给诺亚,“我们回去吧,今天之后你可以休息几天,等到月末,星星最亮的时候,我们到天上去擦星星。”
(十四)
他们等了一个月零半个月,因为那月的月末不巧是个阴天。在这期间,诺亚去码头寄过一次信,他很担心女儿的病。
北瑟利看出他的担心,于是安慰他:“放心,小伙子,你女儿不会有事,星星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一颗星星熄灭的。”
“可我的女儿不是星星。”诺亚说,“萨丽娃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在远离这里的大陆上生活,星星们怎么帮得到她?”
北瑟利轻轻地笑了。这是诺亚第一次看见他笑。他说:“你以为星星们从哪儿来?”
诺亚想了想,“从梦中来?”
“那梦又从哪儿来呢?”老人意味深长地说。
诺亚似乎明白了。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颗星星,在这片星空中发着自己的光。”老人说,“星星代表了一个人的命运,星光则是一个人内心的美好。你的女儿也在这里有着属于自己的星星。既然星星们要帮你,总归不会对你的女儿的星星坐视不理的。”
(十五)
终于等到了一个晴朗无云、星子若灿的夜晚,北瑟利拿着提灯,叫诺亚抱着装有鲸歌的大玻璃罐子和装有星光的小玻璃瓶子。他从木屋角落的木箱中拿出一本厚重的大书,将它背在身上。
诺亚好奇地问:“守梦人先生,请问这是什么?”
“是星典。”老人回答,“这上面记载着所有星星的位置,待会儿我们用得着他。”
于是他们出发向北走去。北瑟利说,他们要去北极的中心,只有在那儿才登得上星空,因为那儿离星星最近。
北极的正中是一片湖。湖并不大,湖边停泊着一艘小木船。老人叫诺亚把身上的两个玻璃容器放进去,自己也将提灯与厚重的星典放进去。二人一齐用力将船推下了水。
北瑟利划着船来到湖中心,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星空,对诺亚说:“把鲸歌倒进水里。”
诺亚抱起罐子,将一罐子鲸歌全都倒进湖水中。湖水一下子染上了极光的颜色,伴随着古老的歌谣,极光一点一点晕染开,渐渐将整个湖全部染成瑰丽的彩色。从湖水中看倒映的天空,似乎一整个星空全部铺满了极光。
老人沉声喊:“三,二,一,撞!”便向船舷一侧用力倾去身体。诺亚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着船要倾翻,连忙下意识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可想象中湖水浸透全身的场景并未到来。他只感觉到船身猛烈地晃动,然后逐渐平稳下来。他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数不尽的星星在他身边,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一颗一颗如同玻璃般澄澈、轻灵。他居然已身处星空之中!而船下湖水的倒影,赫然已是他们刚才所处的境界了。
“这……这也是梦吗?”诺亚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这儿可不是梦,那里才是梦。”老人笑着指了指湖面下的世界。“现实的倒影是梦,梦的倒影自然是现实了。”
“那,这是哪儿?”诺亚问。
“这里是‘命运之海’,是所有星星们的家。”老人说。
“命运之海……”诺亚喃喃地重复着。
老人说:“好啦,快去找你女儿的星星吧。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得在太阳出来之前回去才行。”
北瑟利问了萨丽娃的名字,翻开那本厚重的星典一页一页地查着,总算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中找到了该去的地方。小木船在水面上疾驰着,路上的星星都自觉地让路。诺亚对它们说“谢谢”,它们便以“叮铃”的清脆声音回应。诺亚不会星星的语言,但他就是莫名其妙能够听得懂那“叮铃”声是“不客气”的意思;他甚至察觉到它们的情绪,似乎为自己能帮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忙而开心。
他们很快找到了萨丽娃的星星——诺亚远远就看到了,许多颗明暗不一的星星簇拥在一起,见到小木船驶来于是纷纷让开路,露出他们围绕的事物。那是一颗落满了灰尘、已经几近熄灭的小星星。
这些星星在用自身的光给它照亮。若不是这样,这颗小星星早就熄灭了。那是萨丽娃的星星。诺亚心中有些感动,他对星星们道谢,星星们全都以“叮铃”声作为回应。
北瑟利拿出一块洁净的白布,倒上一些星光,摘下那颗小星星细细地擦拭着。灰尘被星光洗涤干净,露出星星洁净莹润的肌肤来。老人擦拭了星星,又拿剩余的星光冲洗了一下,将星星递给了诺亚。
这颗星星那么那么小,小到诺亚可以用手将它捧住。他爱惜地抚摸着它,手上传来的是温软柔和的触感。星星发出愉悦的“叮铃”声。诺亚松开它,它又恋恋不舍地蹭蹭他的手心,然后乖乖地飞回自己的位置。
“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北瑟利说,“一颗星星熄灭了,就会化作尘灰。若是恰巧落在附近的星星上,少一点还好,星星的光自己就可以一点一点将它祛除;若是多落一点,星星发不了光了,人就会出事,或许生重病,或许出意外。”
“那,像那样的星星是怎么回事?”诺亚指着一颗明明没有沾染灰尘,却明显黯淡许多的星星,它好像一盏昏黄的油灯,稍有阵风就能将它吹灭。
“它老啦。”北瑟利说,语气带着些许喟叹。“人总会老的,星星也是。”
“守梦人先生,您去看过自己的星星吗?”诺亚问。
“看它干什么。”北瑟利摆摆手,“我也老啦,我的星星不用看也知道,就像这颗一样,说不定比这还要暗。”老人长叹一声,“行了,我们该回去了。”
(十六)
诺亚每天都去港口等从大陆来的船,终于在半个月之后等到了妻子的回信。
“我很好,”她写道,“萨丽娃也很好。几天前,她的病情忽然奇迹般地好转了,医生们都说这是神的恩赐。现在她已经没事儿了,再修养些日子就能彻底痊愈了。现在,她正等着她的英雄爸爸回家陪她玩儿呢。”
北瑟利看到了诺亚手中的信,轻叹一声,“是你的家人在叫你回去吧?”
“我不会回去的。”诺亚摇摇头,“我答应您了,要留在这里做下一个守梦人。”
北瑟利愣愣的看着诺亚,看着他脸上坚定的神情。他忽然失笑,“我终于知道星星们为什么愿意帮你了。”
“是因为我找到了森林?”诺亚说。
老人摇摇头,“不被星星们承认的人是找不到森林的。相信森林的存在只是条件之一。”
“可我只是相信森林的存在,就找到森林了啊?”诺亚反问。
老人呵呵地笑,“哪儿有那么简单。星星们是能听得见人们的心声的。大概是你的心声恰好感动了星星们,它们才愿意帮你的吧。”他叹息一声,“世上能保有心中的光的人越来越少了,你算一个。所以我不会拦着你走的,如果你真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吧。”
“可,守梦人的位置?”诺亚犹豫地问。
“总能找到下一个的,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挺几年。”北瑟利说。
诺亚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我不回去。还是我来当吧,您当了一辈子的守梦人,总该休息一下的。”
北瑟利笑了。“那,好吧。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关于梦的所有知识。”
(终)
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下船,轻快地转过身,“妈妈,爸爸就是在这儿当英雄吗?”
跟在她身后下船的女子温柔地笑笑,“是啊,爸爸在这儿当萨丽娃的英雄呢。”
“那英雄可真惨。”女孩儿撇撇嘴,“这儿连朵花儿都看不到,还这么冷。”
“谁说看不到的?”一只大手从女孩背后伸出来,手中拿着一枚花环。
女孩愣一下,转身看到诺亚笑嘻嘻的脸,惊喜地扑上去,“爸爸!”
“哎,我的乖宝贝!”诺亚抱住女儿,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看向面前的人儿,笑着说:“茜娅,欢迎来到北极。”
“我是搞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呆在这儿。”茜娅无奈地说。“萨丽娃非要来,我只好带着她过来了。”
“因为这个啊~”诺亚眨眨眼睛,拎起一盏没有灯芯的提灯。
茜娅困惑地看看提灯,又困惑地看看诺亚。萨丽娃却惊喜地喊:“哇!星星!爸爸我要看!”
茜娅更加困惑地看看自己的女儿,不知道他们父女俩搞得哪一出。
“很简单啊,小孩子都看得到的。”诺亚调侃着茜娅。
茜娅嗔怪地说:“快点说,别卖关子。”
诺亚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后吻上她的唇。茜娅一下子脸红起来,脑海瞬间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的丈夫在耳边温柔地说:
“只要相信星星真的存在,就可以看得见了。”
相信星星真的存在……
遮住双眼的手忽然被拿走,茜娅一下子看到摆在眼前的提灯,看到里面的星星安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
“看到星星了吗?”诺亚问。
“妈妈看到星星了嘛?”萨丽娃抓着茜娅的手晃呀晃。
茜娅愣愣地点头。
父女二人喜笑颜开,相互击掌:“搞定!”
“你们两个……”茜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的父女俩,又把视线单独转向诺亚,“这就是你不回去的理由?”
“是啊。”诺亚晃晃手中提着的装载有星星的提灯,目光也柔和下来。“这盏灯,总要有人拿起来的。”
后记:
我们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说不定有一天,诺亚、茜娅或萨丽娃在散步时同你的星星打个招呼,你的星星也会“叮铃叮铃”地回应呢。
世界很黑暗,暗到举起星光才能够看得见路。但请一定别放弃,星星是会发光的。在你遇到挫折时,你的星星也一定在天上很努力很努力地发着光,因为它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
星星们都很善良,所以星星们不孤独。在你感到孤独时,一定有一个人在努力地寻找你,试图用自己的光为你照亮。
所以,别放弃啊。
毕竟,童话什么的,只有相信,才会存在啊。
(完)
《星盏长明》收录于合集《如果世界有如果》
-如果生活是童话
-写于20230408,发布于20230617
-REM泷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