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罪恶感】
床头的神像残破不堪,仅凭外形根本无法辨认身份,唯一让人看得上眼的,只有系在上面的一小截白丝巾。老管家每次回房间,都一定会祭拜这尊神像,三十年来,一切都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老管家挪开神像,在床头柜的地下摸出一个暗格,暗格里面是一条试纸,旁边还有很多排列整齐的包装袋,但装着货的,仅此一包。
老管家愣神了一会,最后拿出试纸,打开来,包装袋放回原处,试纸则是插进刚刚送来的粥里。试纸没有没有变红,老管家不知道自己是安心还是失望,一碗粥进了喉咙。
到了睡觉的时间,老管家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是几瓶安眠药,药是托研究所的仓管偷偷带进来的,没有经过伯爵的手,仓管最近升职了,药物的储量也是一天少过一天。老管家找到一瓶开了封的,也不管还剩多少,一股脑也全倒进喉咙里。这些年的每一个夜晚,漆黑的噩梦从不缺席,只有进入死一般的深睡眠,才能勉强恢复一些精神。为了防止依赖性而禁药的时候,老管家就只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靠对着神像冥想来熬过漫长的戒断期。
意料之外的情况了,旧宅已毁,身上仅存的试纸消耗殆尽,在不吃不喝还要服侍伯爵的情况下,要找到新的渠道,老管家还能撑几天呢?老管家是见过的,那些吃了药的人,最后无一例外都会下地狱。伯爵的眼睛已经瞄到了这边,也许下一秒,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对自己下手。老管家斗不过伯爵,只能活一天算一天,盼望着能晚点下去。
想到这里,药物慢慢起效。在病态朦胧且麻木的舒适感中,老管家眼前浮现起了过去服侍夫人的日子。
夫人是贵族中的底层,空有一身名头而过着勉强自给自足的生活,就连老管家也是为了出席重要场合,才不得已从贫民窟捡来的。夫人直到百姓的疾苦,总是倾尽全力去帮助那些挣扎着的人。
这样的夫人,无权无势,美貌和善良却传遍了整座城市。出行时,所有认识她的百姓都会自发地脱帽致敬。时常也会有,年轻的贵族子弟投来玫瑰与橄榄,全被夫人一一拒绝。老管家对夫人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被夫人的善良深深折服。印象里,夫人似乎从没有发怒甚至不快,每每看到她帮助了那么多和自己一样被奴役,被压迫,被栽赃的人,给他们工作,公平和笑容,他都打心底敬佩着夫人的人格。也为能成为夫人的仆从感到无比骄傲。
那段短暂又美好的日子,是老管家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也是让一切赎罪变为徒劳的梦魇。
老管家知道伯爵肯定知道一切,伯爵想让自己吃药,他想让自己去到那被称为“矫正”的人间地狱。老管家见过那里是什么样,人们被撑开眼皮,被架在等身的落地镜前,盯着自己丑陋不堪的灵魂看。安眠药让人暂时忘掉一切,伯爵的药,则是让人永远记住一切。
唉,要是那小子还在研究所,至少拿药还能轻松点......
研究...所?
老管家一股脑从床上翻起来,巨量的安眠药已经初见成效,压倒般的困意一根一根地挑断脑中的神经。老管家一边抽自己的脸,一边从垃圾桶里翻出刚才的试纸,放在舌尖上。
鲜艳的红色。
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安眠药的事......
怪不得,升职,哼。
......
“我要你干掉那个女人,我知道她信任你的。”
“公...公爵,夫人救过我的命,我不能......”
“下贱的东西,你给我听着。”公爵一把拽住管家的耳朵,扯着嗓子往里面叫“你哪个耳朵听到我征求你的意见了?要是明天在让我看到那个女人活着,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你和你的主子都没活路!”
公爵坐上汽车,转眼消失不见。阳光把老管家冰凉的后背晒暖,后院宁静又温馨,好像没有恶魔的净土。
老管家腿一软,瘫坐到草坪上,看着太阳一点点落到地底下去。夫人的宠物狗没人喂食,跑到老管家边上叫了几声,发现没用后也跟着趴在一旁发呆。直到门口传来夫人的声音,夫人刚刚出游回家,在门口和朋友告完别,正坐在玄关边上脱鞋子。老管家心一横,拎起夫人的宠物狗,丢到了后院的井里。
“夫人,您的......宠物狗掉到井里去了!”
“我的崽崽!快,快带我去看!”
夫人一时失了神,也顾不上穿拖鞋,丢下挎包,光着脚就朝着后院冲过去,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回头对老管家说:
“我不怪你的,能救下来就行,走吧。”
“夫人,是......”
围砖贴瓷的一口小水井里,一只杂毛的小狗在井水中无助地扑腾,连大声呼救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只发出很小的吠吠声。井壁很光滑,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地方。
“崽崽,我马上就来救你!”夫人说着就要解开系水桶的绳子,把水桶放下去,“真奇怪,这口井这么高,崽崽应该跳不进去才对......”
有那么一会,夫人望着井底,管家望着夫人的背影,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对不起,夫人。我拿一辈子来还。”
夫人落到井底的时候,只听到狗惨叫一声,老管家不敢再看,解开水桶的绳子,装满水的桶凭借地心引力坠了下去。
后院又是一片寂静,老管家小声地哭泣。
再睁开眼时,老管家看到了窗帘后头的太阳,临近中午了。顺着光线的位置再往下看,是伯爵。
“我......要死了吗?”老管家问。
“你尚还有灵魂啊,你的血是温的。”伯爵说。
“但你不该有灵魂啊,你的手是冰的。”伯爵又说。
“你觉得,你该死吗?”伯爵说完,沉默。
“夫人,夫人......”老管家抱着头,狼狈地蜷缩到墙角。
“夫人那么善良,她对我那么好,她会原谅我的——我为你,我为她的孩子付出了这么多......老爷,我是犯了错,但我苟活下来的余生都为您奉献了,夫人的在天之灵会知道的......”
趁着眼泪流出的间隙,老管家偷瞄了伯爵一眼。伯爵完全没有一丝悲悯的样子,就好像在夫人腹中时,没带走一丁点热心肠,只有一身的冷血。伯爵只是不耐烦地摇摇头。
“别让我重复,你觉得,你该死吗?”
老管家梗住了喉咙,他说不出话。这么多年,他无数次在梦中向夫人吐露心扉,无数次诉说着他灵魂深处的忏悔。可每一次,夫人都只是笑笑,既没有怒意,也没有原谅。
但这一次,老管家再次回忆起那个场景时,夫人没有再焦急地解绳子,而是微笑着看他,从一开始就笑着看他,在玄关时也是,说话时也是,在井底时也是。
“夫人,您觉得我该死吗?”
夫人的脸突然变了,那个青春靓丽,永远温柔仁爱的夫人不见了。那副面孔上的皮肉开始迅速地浮肿、溃烂,脓疱一个接一个破裂,组织和软骨全部化为浓水。最后,就连那表情诡异的骨架也爬满了青苔,从那副表情里,老管家终于知道了笑容的含义,那是记忆中夫人的意象所无法传达的,老管家怎么也不愿面对的答案。夫人在说,是你把我推给公爵,是你带走了我的孩子,是你葬送了我的命。我捐助的孩子不得不离开学校,我救济的老人因为停药而去世,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只想自己活下来,你看着我,你说,你该死吗?
“我,我......”
“我不该死,老爷。活着,我才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伯爵满意地点点头。如今跪在地上的,已不再是那个从小侍奉他长大的老管家。这个人已经成为了单纯的,只会机械般接收和执行命令的仆人。哪怕是叫他立刻割下大腿肉来给伯爵品尝,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真正的老管家好像进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在梦里,有一个漆黑的水井,漆黑的月亮,漆黑的老管家站在孤独的寂静中央,手里拽着一截柔软的白丝巾。

这是暑假没补完的练笔稿,正好都快没码字的手感了,总算找回点感觉(✪ω✪) 。之后还不确定,可能会认真准备《星宿》,也可能要开个轻松的新坑,或者再码几个很久以前就有想法的短篇。
唉,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