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侦探案》 清 吴趼人(六)
慈溪冤女案 某年,慈溪县令黄兆台颁布乡人陈涌金杀有罪子孙的详报,全县哗然,皆以为陈被冤枉。 事儿传到省垣,大吏令宁绍台道及宁波府再详查。许小欧大令正奉命清理积案,人正在宁波,奉檄助理此案。 许小欧大令来见郡守,请求阅读案卷,此案情况是这样: 陈涌金因为孙女阿猫与奴仆高宏道通奸,在打斗的过程中,因误伤而杀死阿猫。 郡守想立刻提讯,大令阻止说“您这一提讯,万一出了差池,就很难有转圜的余地了。案件是黄兆台审理的,您先调黄令来,当面问他情况。”郡守觉得有道理。 黄令到,坚持自己的判定详实不虚。郡守又与大令商量,大令说“中丞非常关注这件事,今天又下了文。要是急忙提讯,必然有鬼蜮,很难获得有用的信息,延缓几天,我去调查调查,怎么样?” “我也有这意思,但很难找到关键的人物。我的家人不熟悉这地方人情,派衙役出去调查,他们的话难以取信,怎么办?” “天一阁的管书人邵某,他和我较熟,此人做事认真,为人诚实,我找他当向导,我亲自去查访。” “您去,不怕人家窥破?” “没事,我熟悉当地的语言。” 郡守同意此提议,召来邵某,告诉他情况。邵某说“小人有亲戚是陈涌金的邻居,去找他打听没问题。可是与贵人一起去,不会泄露吗?” 大令说“我可以打扮成商人,你是我伙伴,谁能知道?” “的确,但这有失贵人身份。” 二人相偕来到慈溪,住入邵某亲戚家,因为邵某的亲戚较了解陈家。 陈涌金靠贩药到川、湖起家,有四个儿子:长子很早就去世了,无儿子,只遗下一女儿阿猫,即是此案件的死者;次子美思,在杭州开药店;三子贡元,经常生病,住在家中;四子还是个小孩。 次子的老婆乐氏,人长得丑而淫,新台之咏( 引申为公公偷媳妇,出自《诗经·邶风新台》),乡里皆知道。因为长子无儿子,次妇乐氏想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妇;长妇觉得乐氏为人淫荡,不想让她儿子过继成自己的儿子,有意贡元的儿子。乐氏因此生怨恨,妯娌遂不往来。后,长妇生病,乐氏为她抓药,长妇喝药后离世。阿猫认为母亲死得奇怪,怀疑二婶下药毒死母亲,哭泣间,嘴巴吐词夹杂怨詈。几天后,就听说阿猫奸情败露,被爷爷打死。 大令知道了此案的大概,即刻到陈氏家附近与人聊天,打探其中的隐情,夜里回来与邵某定计策。 第二天,大令伪装成贩药的商人,邵某的亲戚把他介绍给陈家。陈涌金不作生意,说“我被诉讼缠住,实在没心情。”大令颇为失望。他和邵某站在门外不知怎么办,忽一人从陈家出来。邵上前与此人打招呼,大令也紧跟上前通报姓名,邵某忙介绍“他姓叶,是陈涌金的妹婿。” 说话间,邵介绍大令“他是外地来贩药的商人,有时间谈谈价格吗?”叶欣然允诺,邵以目示意大令,大令趋前说“咱到酒楼详谈。”三人来到市场,进一大酒楼。邵入酒楼时,在大令耳边说“这位是酒徒,小人是在亲戚家认识的,让他喝醉,估计能有所得。”大令点头。 得到大令的首肯,邵出手阔气,叫来好酒好菜招待叶极道,三人边饮酒边闲聊。叶极道喝到半酣时,邵试探问说“我这位好友从川、滇贩药到此地,想通过我亲戚介绍,结交陈翁,谋个出脱,可是翁却因诉讼缠身,无暇生意上的事。不知道是什么官司,这么紧急麻烦呢?” “此事通天了,您没听人说?” 邵故作惊讶问“难道阿猫的事还未结案吗?我只是听说大概,您能否详细说说?” “大吏已经下文令郡守亲自查案,您住在郡城,怎会不知道这事?” 邵脸露尴尬,笑着说“我虽然住在郡城,可终日埋头作蠧鱼,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即便偶尔闲下来,也是看书打发时间,我身边尽是一些酸秀才,从不聊时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叶此时已有些醉意,他说“舍亲被次妇欺骗怂恿,打死了自己的孙女阿猫。事后他也很害怕,张皇无主,跑来找我,让我想想办法,我替他想了这么一个法子:令他诬陷阿猫与奴仆有奸情;他按我教的说动邑宰黄公,因而无事。阿猫生前曾许字洪氏,洪氏听说大吏要行查此事,说要上省城控告,所以心情不好。” “您这次回来,是替陈翁想计策的吗?” “然。” “有什么好办法?” “贿赂奴仆高宏道承认奸情,不就完事了。二公不是外人,所以把不住嘴说与你们知道,千万不要泄露了。” 大令说“您的亲戚也真是的,因为媳妇的怂恿,而杀了自己的亲孙女,怎么下得去这个手?难道有别的原因?” “翁很喜欢次媳,阿猫因为怀疑母亲被婶毒死,经常当面质骂,所以一生气…事儿就造下了。” “真的毒死人?” “不知道,但我也很怀疑,她们因争立嗣,妯娌间很不愉快,经常吵。” 三人又喝了会酒,叶告别而去。 大令和邵某连夜赶回晋郡,向郡守说明了事情经过,郡守马上下令提讯。陈家几人被带到省府。 堂讯时,大令也在场。高宏道果然承认自己与阿猫有奸情,而且说是阿猫勾引他的怎么怎么…,语涉秽亵。大令打断高,说“打住,不必再说了。”下令提叶氏上堂。 叶到时,大令笑着说“你抬头看看我。慈溪酒楼长谈,应该没忘了吧?” 叶抬头一看,见是大令,失声说“事败了!” 大吏又派人到慈溪,打开阿猫母女的棺材验尸,在阿猫的口中发现巨钉,此钉直灌阿猫的脑中;母亲的骨节、指甲乃青黑色,按照《洗冤录》的说法,是中了鸦片毒。严鞫乐氏,承认药是她下的。 案件得以大白,乐氏被判斩决,陈美思判绞候(监禁等候至秋审),陈涌金、高宏道另行处理,黄县令部议落职。 野史氏说:此案件我曾在一笔记中见到,后读大令所著的《三异笔谈》,里面也记载此事。大令将破此案件归功于邵某,不自居,认为案件不是通过自己查明,故自讳之也。我国的好官员,因自避明察,而湮没不彰,真不少!要是尽数记录遗闻,那么中国侦探录,恐终吾身而不能尽也。 三夫一妻 秉性刚直孙大令,说这件事的人没说名字。大令在合肥时,藐视权贵,李文忠很畏惧他。当时大令凭破三夫争一妻案,而被一县称为“神君”。 有部民某与某武弁经常来往,交情深厚;二人老婆前后怀孕,他们遂相互约定说“如果生男的,则是兄弟;要是女的,便是姊妹;一男一女,就结婚姻。” 至产期,武弁生男孩,某是女儿,二人定下婚约。几年后,武弁因有事携眷返回原籍,音讯无通,不久某也过世。 某的女儿十八岁那年,母亲以为武弁一家音讯全无,再不能等待了,否则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遂将女儿许配一商人。准备纳彩时,商人又因生意到远方,这一去久无音讯,母亲再次将女儿许配给同县的人家。 结婚的那天,商人忽然从远方回来,遣媒人上门定婚期。母亲慌了,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武弁的儿子也带着羔雁上门,将行亲迎礼。母亲已经接近崩溃了,左右不知如何处理?三家的媒人也吵成一团,各执一词,高声辩论,谁都无法说服谁,最终决定打官司。 大令看了三家所呈上的供词,令衙役传母亲到堂,询问了事情经过,当下也懵了,不知该怎么判这案子。退堂后,在府上想了一晚上,得一策。 第二天,大令升堂,传女儿上堂,令女子跪下;又传与之定亲的男人到堂,命他们跪在女子的身后。大令先令女子抬头,瞧了瞧她的容貌,笑着说“哇哦…真妖艳!无怪这三人相争。”公堂上,这话近狎亵。 女子羞愧惶恐,脸伏地再不敢仰视。 大令又说“你就一个,肯定不能嫁给三人;这三位也不可能让你侍候他人;但你母亲皆接受了人家的聘礼。本县也不能左右偏袒,现在三位男子皆在堂,看来只能让你自己选一个了。” 女子羞缩不知怎么回答,大令逼迫她选,她只一直哭泣。 “这三人,你都看不上吗?” 女子不答。 大令再问,女子不答,此时女子已经羞愤极点。 “那…你想怎么样?” “想死…” 大令笑着说“嗯,也是...你死了,这事儿就平息了,果然是好事;可我觉得你没这个胆。” “已经下定决心了,愿速死。” “哇哦,精神可嘉。好的,我一大早就为你准备了毒酒,喝吧。”说完令衙役拿毒酒上来,说“喝吧。” 女子见来真的,有些犹豫了。大令呵斥说“不喝吗?我将命人去把你的耳朵提起,再把毒酒灌下。” 女子不得已,眼睛一闭,将毒酒一饮而尽。母亲见了,当场号哭,大呼救命,起身扑向女儿,衙役一把抓住,按回原地。 喝了毒酒的女子,起先仍能俯伏在公案下,但瞬间倒仆,身子辗转了几下,便僵硬了。衙役上前察看了下,大声报说“已冰矣。” 大令看着本县的小伙子说“你与她已经定下吉日,可惜这女子已经死了,把尸体领走,好好厚葬人家,到时再续弦。” “我想娶的是活人,老爷,您怎么可以强迫我娶死人呢?她既然之前与人定亲了,我应该把机会让给他们。” 大令问商人,商人说“我也不想要个死人,我把机会让给最先定亲的那位。” 问武弁的儿子,他叩首到地说“虽然礼没成,但我们是指腹为婚,先人教训说,结发之义,不敢以死生而渝,请老爷允许我领走尸体。” 大令听了,高兴地说“有义气!”他又看了看商人和本县小伙子说“你们啊,人活着跟人争,人死了忙着推给别人,违背了夫妇人伦之道义,太令人寒心,应各罚十缗,佐彼棺殓。” 二人遵谕缴罚。 武弁的儿子带着女子尸体回寓所,到的时候女子苏醒了。其实她喝的不是毒酒,而是下了蒙汗药的酒。 野史氏说:这一案件不能算侦探,只是因为案子断得神奇,特意记录下来。有人提出疑点,说“要是武弁的儿子也不领回尸体,该这么办?”我说“我觉得大令不会没想到这一点,不领,可以强判元配带回,女子醒后,再无人相争,事儿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