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十天厂

2023-01-10 18:18 作者:乌合之丧  | 我要投稿

倒闭

 

厂子倒闭了。这段极尽敷衍的日子终于结束。他们会将其总结为“一小段生活”。

 

回家后我洗了个澡,吹干头发,上床睡觉。我大概是睡了很久。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总是听到外面有人走动,在持续地进行什么事情。这几天我的头总是很痛。

 

第二天,我回到办公室。所有人都在照常工作。我问他们,今天是哪一天,他们告诉我:“十天以后”。

 

我的工作是坐在办公室里,整理一些表格,回一些微信。他们大部分人在外面的流水线上,把布料做成衣服。这个季节,他们之间有股很闷的味道。

 

一小时后,我的微信全部回完,也再无表格可整理——可他们都在做什么?他们到底还有什么可做的?

 

大声表达自己的疑惑是可耻的。于是我站起来,拿了包烟。在朝外走的路上,我观察他们的动作。

 

一件衣服被缝合好。质量检测。堆在一边。

送入一间小黑屋,两三个人,把衣服拆成布料。

再有两三个人,把布料码好,从另一个门带出来。

同样的布料送到他们手里,开始缝合一件衣服。

他们都在正常地工作。

 

我放弃了说话,呆在门口抽烟。

 

烟火

 

日子就这么平稳地进行下去,很快元旦就到了——新一年。

下班后,我和李晓娟、张亚迪、朱文一起吃了顿火锅,我们聊了几句天,沉默了。朱文开始往锅里倒丸子,一滴油溅到李晓娟的裤子上。那条裤子很好看,新的,但李晓娟突然笑了。

 

“穿漂亮衣服有什么用?再好的衣服不也是要穿在我身上?可我能去哪?我他妈还能去哪?”

 

我们顿了十秒,然后都笑了。

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好笑。

 

我经常觉得办公室是半空的,但抬眼一看,还是有很多人。他们每天走来走去,做出很忙的样子,我莫名其妙地有些恨他们。像李晓娟、朱文,以及张亚迪这样的同事,在这座城市遍地都是。

 

他们开始讨论过年放假的事。

 

“你家亲戚会打听你工资多少吗?”

“倒是不会。他们现在只在意谁家孩子还有工作。”

“不论如何,我们还是有一份工作的。”

“至少我再等十天。如果十天之后还是这样的话——”

“那就再等等。”

 

所谓“病态”是一颗错位的陨石。我本来在它的轨道上,但它终究是没有砸中我。我得以保有这段冠冕堂皇的生活。

 

最后,李晓娟总结陈词:

“这些都没关系的。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炎黄子孙,一过年啥都好了。”

 

我们一起站在空地上放烟花。火光冲上去,落下来。那个过程漫长又难熬——脆弱的光点,朝黑暗的地方消失掉了。

 

 

李晓娟疯得有点突然。但也不是不可预测。

 

上午十点,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点闷响,然后是一阵越来越响的咕噜声,像烧水,再然后就是尖叫——尖叫。

 

这好像捅破了某一层窗户纸。几小时内,大家的脸色都有点难看,甚至中午的食堂也只剩了一个菜。

 

不过很快,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就像今天,食堂的午饭是西红柿炒鸡蛋、麻辣香锅、清炒西蓝花,还有一大锅汤,自取。整间厂子温馨、轻松、无所事事,伴有空洞的沉默。

 

每天上午十点,李晓娟都准时开始发疯——“有意义吗?我们这样有意义吗?”

她的尖叫震耳欲聋,厂里的保安去接热水,水流咕嘟嘟,和她的声音一起响。她的领导总是善良地包容她、安慰她,同事们称之为用人的美德。

十天过去后,李晓娟成了一个梗。李晓娟开始变得不存在了。

 

我走到门口抽烟,李晓娟突然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这真的能怪亲戚的看法吗?真的能怪外头不景气吗?我们都能照样逛街、吃火锅,可事情是一样的吗?你仔细想想,我们都浮在表面上,底下是什么,你清楚得很。”

 

我当然知道李晓娟不是疯子。大家都知道她不是疯子。

 

回收

 

过得太差了,但暂且能忍。我坚信,只要我足够敷衍,足够冷漠,日子总会一天接着一天,朝不知名的地方漏下去。然后会有另一种东西接住我,接住所有人。我只是这么等着,虽然我知道并没有什么好等。

 

有时候我像在一团越来越浓的雾里走。幻想着前面能有些好事,在外人看来却远非如此。他们说,温水煮青蛙时,青蛙想得和我差不多。

 

这天下班回到家里,有人突然在外面梆梆敲我的门。他报出了我的名字、工作单位、身份证号,我不得不给他开门。然后他把我的身份证收走了,说是厂里有手续要办。

据同事们说,可能是抵押一类的事情。我们并不懂这种东西,他们让我干什么,我们就只能干什么。

从此我总能听到一股“嗡嗡”的声音。好像从这个城市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传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传到我耳朵的皮肤上。我问别人,这是我的幻觉吗?他们说是的。

 

“你生活在十天以后,十天过去后,一切就都好了。”

 

我和周围的人说,我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大家都点头,也都什么都不做。

 

那一天被称为“第十天”。一群人来了,终于把我们带走。李晓娟趁他们不注意,一猛子扎到大街上,就这么化掉了,不见了。

那天的夕阳很好看,像我三四年前见过的夕阳。中间有一些时间断掉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所谓。

 

说实话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干点什么。在这座城市过活,我总是悬在半空。根据动物的本能,选择自己吃什么,几点睡觉。然而人还是需要出门,需要一个目的地。这件事让我恐慌。

 

一段时间后,大家被打包到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在法律上不合理,在治安上彻底犯规的地方。这里或许是监狱,或许是别的,没太大区别。我们总能被合理地放置,保持城市的正常运转。

十天,再十天,习惯的力量腐蚀过来。

 

我们坐到新的流水线上,走入更次等的日常。


十天厂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