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原创/文艺/和风/万字管饱]鬼灯般的骗子幽灵小姐请不要走
壹.
“乡关噫——”
红枫缓落,像连绵的情愫,点燃了岁末的秋节。
神灵高涨的心情也同山腰间飘逸的红雨,随着北风共凋零。许是诗意满怀,山间又传来了空旷的回音。
“——层层叠叠,皆为刺之花。”
每逢秋叶神唏嘘吟叹悠长的俳句,婉转的声音回澈在焦黄的天幕中,激起无尽的怅惘时,就意味着那深秋,也已遁入了得要被奏响挽歌的虚无境地。
可这与妖怪们又有何干系呢?它们所关心的,不过是居酒屋的货架上,是否又出现了打着“秋上”标签的冷卸酒的身影罢了。
山脚一家居酒屋,由一独女唤作萼经营着,不时总会有那么些不识好歹的妖怪来盗酒喝,嗯,也可以说是抢吧。
“檚,今晚也拜托你啦!”
萼双手合十,感激地向面前的少女鞠了一躬,随后不着痕迹地别开脸,余光却一直将檚框在了视野里。
像是夕阳下翩飞的夜光虫,赴死前总要在心里描摹那夕阳的每一处细节,纵使眼眸被深深刺痛、灼伤。
檚便是她的太阳,她的眼还未到檚的脸上,便已经被灼烧成枫般炽热。
“好——”
被唤作檚的少女揉了揉太阳穴,拖长尾音,假装出一副神伤的表情,可她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却把她真实的心情给无情地出卖了。
想要偷懒却又无比期待另一人的信任,这本是一种虚无的怅惘,夹着甜腻的满足。
承蒙萼的信任和收留,她得以从寄托山林的窘迫中解脱出来。
毕竟萼当初见到她时,她可是浑身破破烂烂地在里面偷食物呢。
萼倒是觉得是她自己高攀了,占了檚的便宜。
檚明明持有太刀,有着足以谋生的刀术造诣,却落得一个寄人篱下的下场,未免也太过屈才了。
檚本人并不这么觉得就是了。
“我会的!”她从旁越过萼,回头郑重其事地颔首,粉颈微藏,轻轻开口保证道,“绝对不会放一只不长眼的家伙进来的。”
说着,她嘴角的弧度几是藏不住了,颇似池中红莲,漾着被信任的满足和自信、和少女不自知的欣喜所荡起的涟漪。
“明明自己当时也是偷溜进来的。”萼撇撇嘴,轻轻吞吸着尚暖的空气。
欢欣和疑虑这两种矛盾的事物竟融洽地处在一起,随着一声叹息从喉头里涌了出来。
自己捡来的这个帮手,背景疑点重重。
——不过不重要,不是吗?
看向暖帘外少女背影的视线柔和了几分。归齐到底,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仿佛那馥郁的枫香,总载着那些暗生的情愫,乘着御沟红叶,翩跹,燃作焦火,烧灼起一阵燎原之势。
秘密,秋之花园中败叶的驱逐,堆积腐熟,向着生命的行旅途,所有虚无存在都是生存的剧目,所有暗意流动都是情韵的面塑。
落叶被温旭的夕阳焙得焦烂,滑进屋内,带来檚的气息,停滞在萼的脚边。
——她暗暗心悦着檚,这也是秘密。
贰.
山脚下有家居酒屋,店主夫妇均已作古,只留一个小女儿唤作萼来经营。
妖怪们本觉得让一个小女娃来经营这样一家总是被妖怪洗劫的居酒屋是个笑话,过不了多久女孩就会放弃继承店铺。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月过去了,女孩还在坚持着。
煞是奇怪。
让平日里以奸诈著称的狸妖都不舍得去偷酒戏弄女孩了,不过嘛,哪个妖怪还会依凭同情这种值不了一杯酒的东西,来作为行动的标准呢?
贪婪只会无限放大,而非合拢。
是日。
精疲力尽的萼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了暖帘前。她屏住呼吸,已准备好了面对一地狼藉的准备。
为了避免妖怪们晚上来捣乱,所以她不得不提前准备好供给妖怪的酒菜。
妖怪们可是不懂保持用餐环境整洁的礼节。
“唉。”
——欸?
出乎意料的整洁干净,仿佛没人,不,没有妖怪来过一样,但是,盘子是空的。
妖怪们研究出来的新的恶作剧?
萼警惕地环顾四周,缓缓摸到柜台下,专心侧耳聆。
安静,只能听见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声,搅作一团。
等待恐惧,往往是最折磨和煎熬的事。
半晌没有动静,萼终于忍无可忍,猛地起身,霎时,柜台里一团黑色的东西直接撞进了她的视野里。
她惊叫一声,闭着眼向后连连跳了好几步,稳住身形,方才敢眯眼看清那是什么。
妖怪?
萼眨眨眼,盯着柜台里那个熟睡的少女,蹑手蹑脚地凑到跟前仔细端详。
妖怪还会幻化出刀剑之类的东西吗?萼的胆子稍稍大了一点,轻轻用手指扫开少女额前披散的乌发。
灰扑扑的脸下是一副精致如瓷的脸庞,即使是妖怪,恐怕也很难幻化出来吧。
所以,这是个,人类?
“远客?”
萼饶有兴趣地双手捧着下巴,听着面前狼狈局促的少女描述事情的经过。
“啊,啊对。”少女忙不迭地点起头,像是找到了一个最妥帖的词汇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远客。”
“那你就是从远方来的喽?”萼又发问道。
少女坐在椅上,眼睛不敢直视萼,怯懦又斟酌地小声应答着。
只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看来确实是远方来的。萼抿起唇角,心下已有了判断。
应该是个外来游历的旅人饿极了,溜进来把妖怪的食物给吃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
萼呼吸凝窒了半晌,今晚的工作看来从服侍客人转为了怎么应对妖怪了。
“喂。”萼走到颤栗的少女旁,“你做了坏事知不知道。”
少女似乎没有听懂她在说些什么,睫毛轻颤,视线仍然锁着地面。
看来理解能力也有问题……萼无奈地捂着脸,显得有些沮丧。她俯下身,贴着那人的耳朵气呼呼地重复了一遍,直到少女半梦半醒地转睛至她身上时,她方才让了开来。
“所以,帮忙——”萼咬牙切齿地把少女的头扭了过来,招呼着这迟钝的家伙道,“帮忙补救!”
四目相对,少女的眸子里充满着疑惑和不解,在灰蒙蒙的脸上宛如雾霭中熠熠的长庚星,空气刹那间凝固了。
“算了。”萼抿唇,被这星光照得浑身不自在,长叹一声主动别开了目光,“先带你清理一下吧。”
叁.
雾深星迷处,夜阑灯昏至相逢,狐觅酒无几。
鬼灯草在丛里安眠,无人来访,几只狐狸轻捷着脚步,凶戾地嗥叫着,向着屋内奔去。
站在门口的萼见状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已经做好了溜走的准备。
屋内的菜肴是绝不可能满足妖怪们的需要的。
烦死了。
萼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只觉自己辜负了父母离世前嘱托她的事。
再这样入不敷出下去,连最基本的开销都是问题,更别提盈利了。
正当她在生着自己的闷气时,贪心的狐妖已把这个居酒屋弄得一片狼藉。
少女愣愣地跟在萼身旁待着,听见“噼里啪啦”地碎片坠地声和伴随其后萼呼吸的抽紧声,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狐妖们用餐,不,捣乱完毕,仿佛没看到一旁的少女似的,悠哉悠哉地绕着走到萼面前,不满地开口道:“太少了!”
“只,只有这点了……”
“那可不行,你这家店还想不想开了。”说着,为首的狐妖龇了龇牙,用爪子扯下萼小腿上的一块布料。
萼背在身后的手捏紧,像是两只恶兽撕咬着彼此,撕出道道沁着血的痕迹。
“你的手……”一旁的少女柳眉紧锁,咬唇问道。
萼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摆了摆,示意没事。
“喂,明天给我们准备最丰盛的菜肴,要最好的酒!”狐妖们七嘴八舌地聒噪着,提出无耻的要求。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似囃子开演前台下充斥的噪点,淹没了整个世界。
萼没有反应,恰恰助长了妖怪们嚣张的气焰。
少女敛下眼,手搭在刀柄之上,她稍稍将太刀拔出一点,纤长的手指搭在刀身的行草俱利伽罗雕物上。
她似乎意识到了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一缕青烟从俱利伽罗上飘出,裹着热意,灼着正摩挲着的手指。
“听到没有!”
狐妖还在吵闹要挟,萼眼里的光黯了几分,妥协地缓缓点了点头。
“嗡!”
一点寒芒闪过,在狐妖的眼中纵切,划作清冷的月光,分割开了生与死的境界。
死,死了?!萼瞪大眼睛,被当下情况的突变骇住了,看着倒地无头的狐狸,震悚地滑坐在地,探手捂住嘴,惊慌失色地望着一旁的少女。
少女也愣了片刻,旋即正正神色,点头确认道:“死了。”说罢,她用手指拭去其上沾染的污血,将刀重新收归鞘中。
她把手递到萼的面前,有些迟疑地问道:“现在要干什么?”
萼语无伦次地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组织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得罪了妖怪,她肯定不会好过了。
又搞砸了吗?
少女凝视着脸上阴晴变幻的愣在原地的萼,尴尬地挠了挠脸。
“谢谢……”
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道谢的话说出来后,就崩溃地抱膝啜泣了起来。
京提灯在晚风下摇曳,孤零零的。
萼尽量压低着哭泣的声音,脸都涨红了,也没法将悲伤抑制回去。
这都是什么事啊……
泪水聚集在衣襟上,汇成一池无措的湖泊,泣音浸在水里溺亡。
月光从皲裂的夜色似合中泼了出来,把两人的发梢都镀上银芒。
少女慌乱的手指又放在了俱利伽罗纹上,试图寻找一丝平静的宽慰,无果。
“我,我可以帮你!”少女跪了下来,凑到萼身边。
“谢谢。”萼强忍着情绪,扯出一个笑容,“不用了。”
笑容在语尽的那一流光间迅速褪去,如夜光虫在日出前的死去,流畅地自笑意耷拉成了两行清泪。
真是奇怪,明明还保持着勾起的唇角,却哭得稀里哗啦狼狈极了。
道旁地藏像默默地伫立着,拉长成几道阴翳。
“我保证可以帮你。”少女认真的侧脸被阴翳和月光衬得愈发惊艳。
“嗯……”萼泪流也缓了下来,疲累地点点头,对此并不相信。
少女屏住呼吸,轻轻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萼,花萼的萼。”
萼累到抬眼都成了一种负担,就静静看着手上的伤痕,不做言语。
少女认真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直到彻底记住后,她才自我介绍道:“那我,我叫檚。”
她又说了几句自夸的话,拼命想要向萼证明自己足以保护萼。
萼拉起一个孱弱的笑意,缓缓闭上了眼,吹着晚风,短暂地忘却了忧愁。
也该休息了。萼苦涩地摇摇头,扯着嗓子笑了笑,近乎悲戚,让晚风的清冽填满了思维。
檚也学着她,蹲坐下来,不去思忖自己闯的祸,只是仰头望着月光,陪着萼发着呆。
放在俱利伽罗纹上的手不经意间被划出了伤口,却一滴血也流不出来。
行草俱利伽罗在月下静谧神秘,污秽业已被月光、被风、被迷惘给洗净了。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坐了一夜。
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啊,从那一天起,居酒屋门口多了一个带刀的侍者,妖怪也再也没出现过。
萼开始有点相信檚了。
肆.
萼的耳边响起三味线的声音,夜色中突突地像是已死去的大型动物神经的痉挛。
一排排地藏像簇拥着泥泞的参拜道,站在树林的阴影里。戴着笑脸的狐狸丛中时隐时现,歪头疑惑地盯向这边。
一步一步愈加用力,想要压过耳边的杂音。
山的那边不时传来野兽的尖啸和诡谲的呢喃声。
她应当是和檚一起在参拜的路上的……
现在这是在哪里?
萼忽觉一阵晕眩,她扶着路旁的树缓缓蹲坐下来,心里泛起恐惧。
妖怪们来找她报复了。
檚挽着萼的手,跟着她向着神社缓缓前行。
“把刀卸下来吧。”萼忽然开口道,“神社里不可以带刀兵进去的。”
这样吗?
檚点点头,听话地将挂在腰边的太刀卸下,打算递给萼时,她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对之处。
“那为什么不在出发的时候就说呢?”
萼闻言沉默半晌,小声挤出一句“忘了”。
可当她的手刚刚接过太刀时,她便吃痛地惨叫一声,急忙将其丢到了地上。
这是只有妖怪碰到才会发生的情况。
青烟袅袅,伴着沉湿的气流上升到半空中弥散。
“对,对不起!”萼慌忙地道歉道,可还未等她说完,太刀已经对准了她的眸子。
檚脸色显得苍白和难看,又带着些恼火,她暗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发问道:“萼在哪里?!”
青烟从她的袖口一点点溢出来,像是烧灼尽的飞蛾的余烬。
“萼在哪里!”
“砰——”的一声,“萼”突然变作一张纸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出事了。
来不及捡起散落在地的供奉物,檚扭头狂奔。
天上忽然漏出细斜的雨丝,像是虚无的雪,叠盖在漆黑的昏黄中,紊乱了虫鸟的啼鸣,世间只剩下溢着坠地碎冰声的雨。
冰裂声响起,在心间。
她答应过的,保护萼。
几只狐狸迎着一只巨大的狐狸,走到萼面前。
它们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用视线锁着昏昏沉沉的萼。
可恶……
萼动了动被妖怪禁锢住的身体,心下已有了判断。
——是狐妖。
她深吸一口气,不禁担忧起檚那边的状况。
狐狸们嗥叫着,狭长的眼眸里闪射着令人不安的光。
“那个家伙还没来吗?”为首的狐狸歪了歪头,装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和萼虚情假意地交涉,不,要挟着。
萼明白它们说的是檚,不安地咬了咬唇。
檚,别过来……萼紧张地看着小路的尽头,在心里默默地希冀着。
“那我们就先享用了。”狐狸张大嘴,露出透着寒光的利齿,在萼的腿上钉出两个深深的洞,两股血液顿时染红了一片。
萼冷静的表情痉挛了一瞬,唇被咬得发白,额头沁出几滴冷汗,但都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呐,为什么要忍呢?”狐狸偏头带笑,“只需要你把那个家伙骗过来,我们就再也不打扰你了哟。”
毫无说服力的一句话,像是专门为了嘲讽萼而说出来的。
风声淹没了萼还未吞尽的呜咽的尾音。
绝望和疼痛随着飞溅的雨珠的浮跃打在她的身上,鲜血淋漓,意识渐渐远去。
狐狸还在撕咬着,它们吃得很慢,只是单纯地在折磨萼。
看来要死了。
痛意忽然消失了,像是被风给吹走了,萼看着雨,动了动手指,笑出了声。
感觉有点对不起檚呢,都答应好带她参拜完就正式把她介绍给其他人的……
清越的声音近乎悲戚。
“萼!”
一声扭曲的怒音从远处飘来,满身泥泞的少女仿佛飘起来了一样,舞动着手中的太刀,像是只厉鬼爬出来了。
檚?
萼眨了眨被水糊得看不清的双眼,已分辨不出来眼前是雨是泪。
“谢谢……”她用尽全身力气小声说道,旋即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山脚居酒屋的老板娘病倒了,暂且休业几天,有趣的是,门前那个带刀的侍者也很少出现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被发现还是樵夫在山上见到的。
真是奇怪,嘛,对了,山上的狐狸也莫名其妙全消失了。
又是一夜。
阑珊夜恍恍,久梦忽醒似黄粱,清清淡心房。
“唔——”榻上的少女动了动手指,眼帘微动。
萼醒了。
昏黄的灯光下,她眯着眼,依稀看见窗外有人在坐着,像是一缕青烟。
“檚——?”
她摇了摇头,身体还有些不适。她按捺下起身的冲动,抬眼望着月明。
月光清浅,颇如碎玛瑙,莹莹无暇,美极了。
心里裂开了一条缝,那是装这月光的地方。
……
“快点快点,马上就到了,檚!”少女牵着另一个少女的手,指着神社门前的鸟居,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康复后的萼活泼了很多,尤其是对檚,刚刚恢复不久便匆匆拉着檚来正式地参拜。
两人踏过鸟居,一路欢声笑语。
萼往带木条格的善款箱里扔了点零钱,把手拍几下,合十祈祷。
檚愣愣地看着萼的熟稔,后知后觉地学着萼做起祈祷。
思绪很乱,一时竟不知要祈祷些什么。
檚偷偷睁开一只眼,瞧见萼认真的模样,忽然有了想法。
那就祝福萼永远开心吧。毕竟这是收留她的人。
两人许完愿,继续走到了拜殿里,里面不知供奉着什么神灵。
檚的手心不停地出汗,这可真是少见。她颤抖着身子,战战兢兢,像是在害怕似的。
“萼,我们走,走吧”
“等参拜结束哦。”萼一边不解地拒绝道,一边轻轻安抚着,“别怕,马上就结束了。”
说着,捏了捏檚的手指,示意自己在她身边。
檚定下躁动不安的心,唇角有些干涩,她望着殿内的木质结构,也安静了下来。
梵音若有若无地呢喃着,青烟淡淡,烧灼着身心,换来虔诚的祈祷。
伍.
“今晚有烟火大会哦。”萼弯了弯眼角,用手想要招呼她的好朋友,可手堪堪出去几毫,便顿作手指轻戳,极尽含蓄。
檚应声,挑眉疑惑地启齿反问道:“烟,烟火大会?”
“对呀,是镇子里的活动呢。”说着,萼灿烂的眼中仿佛真的流转着朵朵烟花。
檚怔了半刹,嘴角也度琢着,旋出一道弧度:“好。”
她望着少女,盈盈笑意也随之漾了出来。
“那好,我先去准备一下!到时候在镇口集合。”说罢,萼便兴高采烈地一溜烟离开了。
“欸,萼——”檚探出的手横在半空,指尖传来刚刚触到萼的衣角布料的触感。
手中消失的触感仿佛水浸没在水中,虚无又带着细不可察的空落落,连空气里都覆上一种遗憾的气味。
檚讪讪地收回手,揉着手腕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口的裂缝越来越大了,涨潮,心绪满溢。
她好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与萼格格不入,与自己格格不入。
自惭形秽的叹息声被夏日的祭囃子和蝉鸣盖过,背影在光下无可遁藏,只能在脚下蜷缩。
檚迟迟没有拔出太刀,以往遇到烦恼的时候她都喜欢这样的,偏偏这次没有,即使已经起势,也被收了回去。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通过俱利伽罗作为媒介来斩断自己的烦恼。
烦恼本就是斩不断的,也不应该被斩断。
……
山涧潺潺,妖怪们作鸟兽散,纷纷避开了檚行走的路线。
少女低着头,手里是一株野花,肩上是从树荫罅隙里泻出的斑驳光影。
她究竟在烦恼些什么呢?
萼邀请她一起去烟火大会,她应该高兴才对。
——那为什么会高兴呢?
野花的花瓣被轻轻撕下,飞入路旁茵茵草甸中,像是无法言说的情感,飞入烦恼之中,竟也难以觅得了。
“萼!”檚烦恼极了,将凌乱的发丝顺到耳后,大声对着山中诉说着。
仿佛溺死者呼唤着绝望的落日,又仿佛盲者低喊那皎白的月光。
檚又连连徒劳地喊了好几句,才捂着脸坐了下来。
她的手搭在剑鞘上,想要挥刀去排解苦恼,可在出鞘的那一刻又按了回去。
萼转过身的侧影、组成萼名字的发音,在眼前、在耳边,不断地浮现,不断地回响。
她对萼,究竟是抱以什么态度呢?
她为什么会选择留下来呢?仅仅只是因为给萼添了麻烦?
——不,绝不……
远去的声音绕道而行,呼喊着晨曦,呼喊着晚霞,呼喊着生命;呼喊着所有的相遇,呼喊着所有的离别;呼喊着清浅和悲痛的岁月,呼喊着世间一切,呼喊着黄土魂灵。
它们都汇作了一个词语——“世界”。
它们都绕道而行,绕回了这片山林,回声空荡着,却都在呼喊着一个名字——“萼”。
萼是她的世界,世界是她的萼。
回声继续拨动着心曲,拨动死去的心脏有力地开始泵动,拨动着积灰的喉管开始翻涌。
“萼……”
低下去的声音冲撞着迷惘,檚觉得她好像明白了。
可是已经暮色四合了。
什么时候?!
檚瞪大眼睛,眺望向远方村镇的方向,已灯火通明。
她狼狈地忙不迭连滚带跑地向着村口奔去,带着未想明白的问题,和搁置了一半的欣喜和慌乱。
刀未出鞘。
时间的檀香缓缓流进名为过去的空气里。
烟花在杳远的天穹中盛大地绽出缤纷的娇艳花朵。
丰腴的橘猫望着金鱼池里鱼尾的斑斓发着呆,和人们一同在花下幻梦迷离。
浴着的萼有些失落地在镇口张望着,却始终不见她心爱之人的到来。
出什么事了吗?
萼呼吸微微凝滞,眼底透着藏不住的失落,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了。
明明说好了的。
“萼——萼——!”气喘吁吁的檚招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萼的面前。
“那么急干什么……”萼小声嘟囔道,语尾上扬,喜悦无可遁藏。
她探手将檚身上沾上的花叶掸去,眉眼透着温柔、无奈和兴奋。
萼起身,被檚直勾勾的眼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怎,怎么了?”
檚愣愣地点点头,又如梦初醒地猛摇摇头。
烟花还在绽放,少女被督促着在更衣室里换好了浴衣。
“可爱。”萼双手合十,似乎对自己的选择相当满意。
“那我们走吧!”
萼未等檚开口,便慌忙伸出手转移了话题。
“萼……”
“快看,苹果糖。”
“萼……”
“捞金鱼吗?”
烟火满空,流入池中,流入眼中,流入心中。
她们将所有的活动都体验了一遍。萼仿佛在害怕同檚对上话,连对视的时候,都像惊弦之鸟般,匆忙撇开了视线。
檚抿唇,觉得萼一定讨厌极了自己。
萼感知到了檚低落的情绪,心里也升起一丝愧疚。
人潮随着天穹上烟火的消失,池中金鱼的消失,斑斓灯火的消失而消失了。
她们也该回家了。
“那个!”萼忽然大声启齿道,脸上被热气蒙上一层红霞,“檚!”
“我喜欢你——”
檚的瞳孔刹那间放大了一瞬,几乎从不离身的太刀坠在地上。
刀身从刀鞘中滑落出来,俱利伽罗雕物仍静静的,平息了檚所有的困惑,不,不是它,是檚自己。
她明白了。
心里的裂缝直接撕裂开来,某种情感一窝蜂地涌了进去。
拔刀,便是情动。
“我,我……”她暗哑着声音,心中充盈起感动,有了种怦然泪下的冲动,“我也——”声音暗暗低了下去,而行动,则比声音更快地传达了。
最后的烟花“砰”的一声炸开在空中,填补了两人间的那一片虚无和空白。
没有想象中那般灼热,而是一股充斥着清冷的深邃热意。
她们都很冷静,她们都很疯狂。
一轮皓月当空,在唇齿间,在心尖上,升起来,无法落下去。
彼此的脸涨得通红,咀嚼着对方的名字,传出彼此的气息。
刀已出鞘。
檚牵着萼的手,缓缓地走,她忽然皱起眉头,看向自己另一只手。
——正在褪去,变得虚无。
幽灵小姐意识到了什么,她别开视线,陌旁鬼灯正孤寂地开着。
陆.
“对、对不起!”
檚哑着嗓子,好似用光了全身的力气喊道,随即便低下头去,不再看面前的人。
月光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冰块上的刀,满地荒草被割出道道伤痕,流出一地银白的光耀,地面,也曾是黯淡的星空。
沉默,像是无铭的荒冢般的沉默。
风呼啸而过,吹得暖帘“噼啪”作响着,鞭挞着逐渐升温的冷空气。
萼流盼到檚搭在腰间太刀柄上的手,唇角微微抿起。
檚撒谎时便是这样,明明不信神佛,隔着刀鞘,却也确信那雕饰的俱利伽罗能护佑她,就像她明知道会被发现,仍是固执地选择离开和欺骗。
她们僵持着这样的状态,达成了一种别扭的平衡,仿佛世间其他的事物都迅速坠落崩解,唯有两人间的间隙还在不断扩大。
良久,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飘散在风中凌乱。
“你又想骗我了对不对?”
“我没有!”
檚闻言本能地抬头大声反驳起来,但旋即,她昂起的头颅又颓废地低了下去。
“……冒犯了,抱歉。”
她也许是真的诚心忏悔,但谁又在意呢,反正骗子的一切总是掺着些许假意的,再被怀疑一次又会怎样呢?
萼取下门前的京提灯吹灭,视线变得黯淡了几分。
“那你为什么要道歉呢?”萼轻轻地说道,歪着头,“檚?”
为什么这么客气?
她的声音细弱蚊吟,似在叩问自己,为自己的懦弱忍让寻一个可笑的安慰。
阴翳攀上了道旁地藏像的面庞,这地藏本也不应当有面庞的,如此,反倒还原了本初的模样。
檚明显迟疑了几分,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她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因为,因为……”
她纤长的手指从滑落,垂在紧紧握成了拳头。
空气里萦绕着刺鼻的灯油味。
她突然想要看清萼的神情,悄悄抬起眼,却看见了满天星海。
——“哗啦”一下,倾泻在檚的心上。
萼看见檚的神游,翕动着唇瓣,还想要说些什么,嘴角最终却只拉起一个虚弱又无奈的弧度。
就这样吧,谁叫她喜欢檚呢?
“明天还要早起。”
萼吹灭了最后一盏京提灯,便头也不回地缓缓走进了屋舍。
……
刺眼的阳光令檚不得不探手遮挡那份灼灼热意,她眯起眼,缓缓看清眼前模糊不清的轮廓。
“檚?”萼歪了歪头,投以关心的目光。
萼?
她这是……
檚扯了扯嘴角,慌忙将手背到身后,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没什么,我想一个人静静。”
待萼怀疑地走开,檚才如释重负地滑坐在地,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蓄满了冰冷的泪水。
她整个人仿佛都虚无缥缈了起来。
——因为她是个幽灵呐,一个想做人类的幽灵,一个爱上了人类的幽灵。
檚慌乱地想要去碰腰间的太刀,刚刚触到便激起一阵青烟。
她早该想到的。
檚绝望地跪在地上,刚刚充实的内心如今掏空一般的难受。
幽灵的心被填满了,也就该离开了。
檚吞吐着凉薄的空气,肺腑似乎被压碎了般挤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心爱之人,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
——她不能留下来,她不能在萼面前消失,她不能耽误萼!
可她不想就这样被忘记,被记恨……
檚的手颤抖着,泪水一点点把身躯打得更加惨淡,像是日出前的鱼肚白。
像是日出前死去的夜光虫,只有短暂一夜的幸福。
“不要……不要……”
泪痕一抽一抽的,擦都擦不尽。她哽咽着,匍匐在地上疯狂地痛苦不堪地叩首。
她想做个人,她想做个人。
她忍得住俱利伽罗的灼烧,忍得住参拜神灵时的不安,她可以永世不入轮回,只希望现在能做个人。
这里有她爱的人。
往昔的回忆在泪水中闪烁着,被风吹散。
如果她是个人,那就好了——可她不是。
……
“我要走了。”她瑟缩着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记得带点菜回来——你说什么?”萼愣了一瞬,“什么叫要走了?!”
“对不起。我骗了你。”她舔了舔苦涩的唇,不让泪水掉下来,流利地说着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说辞。
换来了爱人黯下去的瞳孔,和痛苦的挽留。
但她必须要走,她不能留。她要让萼快乐地活下去。
柒.
山脚下有家居酒屋,由一个唤作萼的姑娘经营着。
檚走了,一声不吭。连道别都没有和她好好说出来。
萼原本对此事闭口不谈,她想要忘了檚,可汹涌的泪使她发现——她根本忘不掉。
就算檚骗了她许多,檚也的的确确帮了她。
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她还没说出告别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爱檚,她也知道檚爱她,她只是想和檚置气一阵子,而不是真的失去檚。
檚这个名字是假的,但是也是因为她的名字“萼”临时想到的。
怎么可以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居酒屋歇业了许多天,但老板娘总是要在店内守候许长时间,似乎在等待谁。
可她始终没有等到。
狸妖来时,萼正扑在桌上睡觉,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老板娘,老板娘!”狸妖急切地用尾巴拍醒了萼。
“吵什么……”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门前的侍从在山上发疯了!求您快把她拦下来!”
杯盏坠地声兀地响起,四溢的碎片将少女的手腕上割出一道红痕。
……
萼来时,檚正浑身脏乱地靠在树旁喘着粗气。
檚眨了眨眼,看清了来人后惊慌地想要逃跑,却被狸妖堵住了去路。
檚作势想要拔刀,或许是狸妖平贯就不是什么恶妖,又或许是萼的缘故,刀又收了回去。
“你不是走了吗?”萼敛下眼,泪水决堤,想要去拥抱面前的人,却径直穿了过去。
“我,我……”檚手足无措地向后退了几步,刚欲逃跑,又被萼给抱住了。
她没有走,她想帮萼扫清所有困难,想在最后一天再去偷偷看一眼萼。
萼咬唇,脸上下起霖霖雨,打湿了檚的肩角:“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哽咽地不成样子:“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我有时碰不到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稀里哗啦的雨泪一直下,被冰凉的空气吹入破碎的花叶中。
“檚,檚……”
檚的鼻尖萦绕着萼身上淡淡的香气,她反复张嘴,却说不出任何东西,眼泪也再也堵不住了。
“对不起……”
我是个幽灵。没有爱的幽灵。
没有爱却被爱再度塞满的幽灵。
青藤盖在了道旁地藏像的脸上,深翠的绿意许是遮掩住了世间一半的色彩,另一半,则是只有地藏才能知晓的幽叹。
……
她坦白了,被萼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是骂,不如说是流着泪的宣泄。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们还是在经营着居酒屋,狸妖也时常来换酒喝,她们去参拜神社,她们在乡间快乐得忘我。
就像如水般的虚无之恋。
只是她们都明白,日子不多了,檚几乎已经无法被碰到了,甚至只有萼才能看到她。
可她们却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如胶似漆,无法分开。
在檚的最后一天,一个虚无的、绚丽的午后。
夕阳垂在荒原上,红彻如一轮满日。
整片天空都被火烧灼着,空气里弥漫着热意。
“萼。”檚忽然咧嘴笑了笑,用虚无的身体试图去拥抱萼,还是无果。
“我在。”萼的眼角被泪水糊得睁不开来,她一字一顿地应答着,“我在。”
随着话语一同落下的还有泪水。
“帮我去倒一杯清酒好吗?我还没喝过酒呢。”
尽管她已经喝不到了。
“好,好——”
“还有好多事情没和阿萼做呢,好可惜啊。”她撇嘴,显得有些惆怅,“但想到我不见前阿萼还陪着我,突然就不可惜了。”
她颤抖的手将腰间的太刀卸下来,出鞘,用升着青烟的手指挥舞着,在夕阳下,如夜光虫。
好美的夜光虫呐。
“萼要好好记住我哦。”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平淡地像仅仅只是别离。
也确是别离,只不过是一个笨蛋幽灵和笨蛋姑娘的别离。
“萼,我要走了。”她招呼着萼过去。
她们忘情地一吻,有着真实感觉的一吻。
檚的身影一点点淡去,只留那副笑脸在最后的一刻留下了诀别词: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她们在最后都笑了,像两个小孩子一样。
什么是夕阳?黄昏的诀别词。
一切都在倒退,一切都在前进,很平淡,很虚无,却镌刻着深烈的爱。
火烧云瑰丽地在天之一隅燃烧,像是火红的枫叶。
“层层叠叠,皆为刺之花——”依稀有神灵咏唱着,天地间只余袅袅青烟绕在萼的身边,将她的泪推回后便散去了。
“檚——”
清酒还没喝呢。
——还有好多事情都还没做呢。
捌.
山脚下再也没了原先那家居酒屋,倒是新开了不少。
只是啊,原先的老板娘和身旁那个和恋人一样的侍从不见了。
到底去哪了呢?
也许是虚无,也许是万有,无所谓了,因为虚无中最炽烈的,最永恒的,是爱。
凋零的花叶,开向这首永不落下句点的诗篇的下一行。
爱。
(标签和标题无任何问题,如果有,b站就不应当有这个标签,请审核正确处理,谢谢!为了认真对待和白菜be的对抗,把大招给甩出来了(吐血),这是我去年在学校本子上周更最后一篇写完的,算是黑历史?无所谓了,应该甜甜的,满足,成绩怎么样不在考虑范围内,嗯,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