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水记(之二〇二二)

在高考前的语文总复习期间,我第一次在语文阅读中读到了于坚的《建水记(之四)》,尽管我赏析语文阅读的能力不足,但作为一个多次到过云南各种街区的游客来说,此番对建水古城的生动描述,仍旧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吸引着我,这座旧称同临安(杭州)的古城,就如同云南的杭州,闲适、繁荣,洋溢着美食的香气和热情的人们。时隔几年,我终于得以到达实地,但望着和别的古镇别无二致景区商业街,我只得怀着失望,循着于坚的笔迹写下建水城今天的样子。这可能是一篇戏作,也可能是一篇游记,甚至可能算是一篇长长的“朋友圈”式吐槽。但最重要的是,如果建水都不免沦落为拼命叫卖的旅游景区,那哪里还存在真正的古镇呢?
在21世纪20年代,“古镇”到底是什么?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见过越来越多的古镇,可随着时间到推移,面对这个问题,我却越发迷茫。当我试图构想一片图景,尝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片游客的喧哗吵闹,蜜雪冰城、名创优品在我眼前如同重影般出现在大街小巷,悬挂着看起来已经努力做旧的木质牌匾。家长带着孩子、少年少女带着他们的朋友和伴侣,手里晃着奶茶,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锃亮的黑色铁栏杆把摩肩接踵的行人和车水马龙的马路隔开,仅余不知有多亮的射灯悬挂于高天之上,代替月亮,把漆黑的夜空点到亮如白昼,金色的灯光把原本灰白而朴素的古镇,染成了别的颜色。

我呆呆地望着闪烁着粉色灯光和暧昧情侣投影的院墙,直到《建水记(之四)》夹在一张试卷里救了我。我这才惊觉,原来古镇,真的就应该是如定义那般“一般是拥有着百年以上的历史,至现代仍保存完好的较大规模古代居住性建筑的商业集镇”。
于是在于坚写完《建水记(之四)》之后不知几年,我真的来到了这里,期待用自己的相机,留下这“云南的杭州”“闲适生活范本”的最美印象,期待我走过大街小巷,以外乡人的身份,留下一样的笔触。

看哪!这不知经过了多少改造的城市,早已不似它被创造出来时的样子,远远望去,一座朱红色的、宫殿般的城楼上裱着“雄镇东南”四个大字,白色的宣纸底还很新,几乎完全夺走了人们的注意力,差点看漏下方它真正的名字——迎晖门。门外有一个开阔的广场,石板看上去像是新铺就的,迎着蓝天拍照,把这座城楼衬托得气势磅礴,一如滇南人家门前古旧的屏风,让人看不清内中虚实,反添两抹神秘感。大多数异乡人和本地人以游客的身份开着私家车……沿着狭窄的迎晖路向西,来到迎晖门,接着开始满面愁容地寻找可以停车的地方和尝试搜索本就爆满的旅馆客栈的空房。等到一切办妥,方才得以安心地顶着烈日穿过拱形的门洞进城,由外到内,从低到高,登堂入室,从蛮荒到文明的仪式感早已不复存在,在20年代,“仁者人也”想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什么时候开始,反正这座城楼边的城墙早已被拆除,一座孤立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只是向游人打招呼的吉祥物而已,城内城外有一样的蜜雪冰城、安踏、匹克和阿迪达斯的店家,硬要说有什么界限,估计是大家要过马路吧。

高高在上的是烈日、白云、气球、落日、灯光、音乐,而不是从古至今都不曾在这里立足的摩天大楼。进入城门,飞檐斗拱、飞阁流丹、钩心斗角、楼台亭阁还在,可扑面而来的却不是它们,运动服装店、电子产品维修店、银行、超市……这些地方的灯光反而更加吸人眼球,光线交错着,就连街前2019年立的“特色小镇”石碑都黯然失色,进入夜晚,那里一片漆黑,很少有人注意到那里其实还写着建水悠久的历史,大家忽略那块石碑向前走的同时,同时也忽略了洪武建城以来的那段历史。主道两旁被商店、奶茶店、庙宇、旅馆、古代遗迹交错着填充。风尘仆仆者一阵腿软,夏季的夜晚依然炎热,可他们仍然得顶着腿脚的酸胀,继续被迫在微信运动中勇攀步数高峰。好在可以付钱坐只在主道徘徊的观光车了,可以喝口蜜雪冰城的奶茶了,可以吃麦当劳的圣代了,可以在迎晖门前的广场跟着拥挤的人群蹦迪了,可以在缀满灯带的迎晖门的光辉里付钱买门票上城楼了,可以在快手上直播唱歌了,可以少年呼朋引伴骑上机车去炸本就拥挤的街了,可以跑去买纪念品了……忽然瞥见大呼“一百元一百元,快来进店选购”的店员们——他们大汗淋漓,和全国每一个旅游景区奋力招徕顾客的打工人一样,店员干哑的嗓音洋溢着疲累,好似溺水的人在绝望之际抓住游客这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像是一尊尊染灰的雕塑,瘀滞在街头巷尾,只会板着脸说“我们这里不讲价”,让游客们愈发口干舌燥。

街面上,步行者成群结队,走在路旁。满大街的雕梁画栋、景区店家、少男少女……司机们也毫不畏惧,,该飞驰的飞驰,该调头的调头,出租车、私家车、三轮车、观光车,什么都有,有停车位的景区门口无不积满了车。城门不远处就是有口皆碑的临安饭店……的分店?!总店早已迁往更加内部的地方,这里似乎只做早餐店而已,食客很多,侍应生却寥寥,结果食客走了一波又一波,桌子上的残汤剩饭却有增无减,要说这里哪里像《水浒传》,大概就是即使大家必须在一堆没人收拾的脏碗之间放下自己的食物,食客却还是满堂的吧。铺面早已收缩至店内,门口的云南健康码上方,贴着大大的“汤圆”两字,可每次问都以“今天没有汤圆”收场,于是我又被迫吃起味道寡淡,即使放上我喜欢的薄荷叶也救不了场的红烧牛肉面……里面的总店,“临安饭店”的牌匾下,还挂着“央视《味道》拍摄点”,喝汤的喝汤,端饭的端饭,动筷子的动筷子,晃勺子的晃勺子,干酒的干酒,嚼筋的嚼筋,大家随意闲聊着,似乎属于游客的拘谨还没散去。想要拖个条凳坐下,却发现已经没有条凳了,想来一盘烧卖,却发现已经没有烧麦了。哈?明代传下来的烧麦呢??五角一个的烧麦呢?好吃的烧麦呢?《建水记(之四)》里面的美食呢?苞谷酒呢?土产甜醋呢?吃完后问及食客感受,云南本地人都直呼“难吃”,好一个有口皆碑!

临安饭店……的早餐分店后面,据说是有一个菜市场的不过我没去,倒是看到了可以烧烤蜈蚣、蜘蛛、蝎子的烧烤店,可谓“转角遇到爱”,爱到后庭暴注下泻的那种。八月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在某个小巷里走着,小檐无风,闻见蘑菇之香可就别想了,菌类的确是每家小馆必备的招牌菜,可这干干的丝状招牌吃着……也就那样吧。主干道临安大街的两侧是数不清的小巷子,一条接一条流水般淌开去,在电子地图上交错成网即使是无名无姓的巷道,在科技的发展浪潮中,也逐步被数字化,在标注古城的绿荫中越发显眼。转入巷子里面,古城浓烈的商业化气息才稍微被冲淡了一点点,这里的二层四合院是真的古迹,水井、老树、门神、香炉,每一样都斑斑驳驳,屋檐下的木头彩画、门框的大红对联和木质牌匾、院墙的雕刻花纹,在严重的风化下很多都已辨认不出原样。土纸、灶房、明堂、照壁、石榴还在,可院内早已空空荡荡,曾经此起彼伏,鳞次栉比,充满热闹和烟火气的大院内,居民们都不知去了哪里,徒留锅碗瓢盆散落一地。

在这个城里,有个家的人真的有福吗?他们还能够像四百年前的祖先们那样安居乐业吗?年轻人们纷纷离开,院墙里的世界逐渐变得萧索,并被外面世界的旅游经济腐蚀。仅有的几位居民都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在院墙里身手笨拙地摆好一个看起来不太成形的摊位,付款二维码潦草地挂着,似乎也没有希望抬脚跨过门槛的游客们扫一下。天井空空荡荡,只有偶尔出现的旧水缸和小盆栽,隐隐约约地暗示着我们,这里曾经鸟语花香。

烈日依旧,靠在皲裂的城楼边向长街的另一端遥望,建水古城如同那些佝偻着背的老人家,带着转过身来,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旧的事物漫漫地在一场又一场雾蒙蒙的大雨里被冲刷流逝,日渐模糊,新的事物在各种因素的推波助澜下一哄而起,用努力做旧的崭新替换着这座古迹的零件。不过,当忒修斯之船的所有零件都被换掉的那一天,这座古城,还会是原来的那个吗?

一路走来,我看见过许多古老街区,有本就存在后被开发的北京南锣鼓巷、成都宽窄巷子、重庆磁器口古镇和洪崖洞;也有彻底拆毁后多年再重建的重庆十八梯、白象街、黄桷古道、弹子石老街和遵义古城。它们有的仍烟火弥漫,有的已成为死城。当古迹遇上旅游开发,每一次选择、每一种道路都免不了让人一阵感慨抑或唏嘘。

任其风化还是保护翻修,维持原貌还是狂奔现代,有着真正古老历史的建水古城,可以说正处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古镇也许可以有不同样貌,但最重要的,就是要让所有人感到舒适和放松,当喧闹取代平静,行色匆匆取代缓步前行,带着疲态的转身,还能吸引人多久呢?
“古镇”到底是什么?我迷茫着,仍旧不知该如何回答。
HitsuJi

后记:在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其实很犹豫,自己写下这些文章的动机是什么。当我表明对于我建水古城游玩经历的失望之情时,曾经被说“不懂得发现美”“只会挑刺”,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打开方式错误”所以才收获了一段失望的旅游体验。直到我把于坚的《建水记(之四)》原封不动地读给另一个同行者听,问他:“这是你玩到的建水古城吗?”,他摇摇头,于是我才最终下定决心,写下这些,记录下2022年的建水,和我作为一个游客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