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稿|七月·暴雨
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黄碧云《失城》

2021.7.19 19:03
城市充着盈水汽,混杂热着气。潮湿身的体,似闻乎到了发霉的味道。
风过吹来的时候略带点一舒爽,这感份觉很快被会背上濡湿衣的服消灭。
大过雨后,是稀疏小雨,打伞倒不怎必么要了。
头发仅寸许,不会漉湿漉耷拉下来,只是几分功钟夫,就挂细满小水滴,顶着满壳脑珍珠,一片莹晶剔透。
如果是冬天,这大会概是顶冰帽子吧。

2021.7.20 9:29
昨晚雨下了一整夜,红绿灯路口的水没过脚踝,心中暗暗窃喜:还好我不从这走。
有人穿凉鞋,毫不在乎,踏水而行,留下路边几人踌躇不安。
公交站前一对情侣,撑着一把伞(偷偷拍了一张照),这雨天颇有种你侬我侬的情致。
上了公交才发现这是两个小姐姐,嗯。。。
说不定呢。
下车,路过路口,大水封路,掺杂红色沙子。前面一小姐姐,黑色衣服,黑色雨伞,略微停留后,找到一个位置,果断踩上去,快速跨了过去。
于是,学着人家,走相同的位置,瞬间激起一片水花,连带着泥沙溅到鞋上。
纳闷,再一看,人家穿的凉鞋。
到门口,一摸口袋,好,钥匙忘房间了。
行吧。

19:26
这场雨已然成为一场灾难。



2021.7.21 16:41
睡到下午,出门走了一圈,附近积水退了,很多地方略带一点水迹。
似乎刚刚过去的,只是一场很普通的天气变化。夏天不就是这样么,反复无常,说变就变。
水深及腰,守望相助,亦缓缓归矣;车停路中,水升没顶,报警似是哀鸣。
这代价,未免过重,天灾最是无情。
街上意外的有很多人,比往常都要多上不少。
一架红色直升机,从头顶轰轰隆隆,螺旋桨的声音让人有一点点心安,大概是它代表了什么信号吧。
停水停电,到晚上应该会“失联”吧,哈哈哈哈。
刷了一大堆新闻,看到有表演结束的学生管乐团在高铁站演奏《我和我的祖国》,酸楚的感觉突然涌来。
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
希望一切安好!

2021.7.22 20:48
昨日夜,微雨
停电的夜晚,天是慢慢变暗的,起初看着书,字体清晰无比,在天色变化中逐渐向眼睛前靠近,直至眼睛,吃力,发酸,合上书,倒在床上。
抱着我的鲸鱼,突然想到是因为最近买了个这么大的鲸鱼抱枕,所以召来了这场大暴雨吗?
想到这里,不禁暗笑。
我把鲸鱼抱枕拿出去,放街上,会有人拍下来吧。
“看,郑州暴雨鲸鱼都出来游泳啦!”
有些人会很喜欢这样的画面,并到处宣扬。
令人生厌的废物。
20:36
暴雨后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听到有机器运转的声音,应该是对面的大楼的发电机,整个城市直像一台出了故障的计算机,需要修理,需要时间。
无水无电,信号时常中断,左右无事,就出门走走吧。
外面的信号也是时断时续,消息转了好几圈,突然提示:无网络。
发着延迟的消息,收着延迟的消息,交换着彼此的信息,询问近况,互相鼓励、提醒、打气。
路上随处可见残留着细碎的枝叶,小片浅水坑,冲倒的共享单车,遮盖的塌陷区,它们使劲地提醒我们,暴雨过去了,但这场天灾还没有结束。
一辆白色绿牌新能源汽车,停在正对小区门口的路中央,暴雨那天它的主人不得不将它留在这里。那时想必积水己淹没大半轮毂,主人只得放弃开车,打开双闪,钻出车厢,唯一能做的走之前把车窗升起,留下修理的一线希望。
那天,我走到楼下,路上很多车不再移动,车内空无一人,水在涨,灯在闪,直至彻底熄灭,静静地等待着积水没至半身,甚至全身。
冰冷、孤单、死寂、黑暗,它们在深水中死去。
无数的车辆就停在了红绿灯路口、路中、路边,也许它们当中有幸存。
路上偶尔飘来腐水、下水道和垃圾堆的味道,人群比之往常反倒多了不少,停水停电,需要在白天采购一些物资,顺便看看外面的状况,最好可以找个地方充电。
没电的现代城市,人们步履匆匆,焦急地寻找信号、电源,大面积的停电使得人们好像生活少了一大块东西。
充足的电量在这个特殊的情况下可以给予人无比的安全感。
没电的超市无法直接用机器扫出商品价格,只得依赖人工记忆售卖商品,即使如此商店里还是排起了长队。
便利店的货架上,饼干、面包、火腿肠、方便面,早已空空如也,纯净水、矿泉水同样无影无踪,不是生活必需品则鲜有人问,毕竟这是最基本的生活所需。
星巴克是热闹的场所,许多人在这里点上一杯咖啡,或者干脆就是来补充电量。人手一个插座,连上手机、电脑、充电宝,满满当当。
一早守着人家,打开店门,找地方坐下,点一杯咖啡,做好了待一整天的准备,也许还有明天。平生第一次进星巴克,不是商务会谈,不是约会聊天,而是需要在这里补上我的安全感。
听着旁边的喧闹,有孩子玩耍,有饮料翻倒,有高声谈话,有默不作声。

下午周围突然亮起来,迅速暗了下去,抬头望天,发现太阳已隐入云层。接下的时间里它数次出现,又数次消失,到五点左右不再隐遁,阳光洒在身上,久违地感受到温暖。
夜幕降临,中心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几乎和暴雨前没有区别,电动扶梯也在运作,闻到烤肉,火锅的香味。结伴散步、儿童玩耍、情侣挽手,一片和平安宁。
仿佛暴雨从未肆虐、蹂躏过这里的一切。
只在角落还能一窥残留的痕迹,很快也会抹除。
是的,它还不足以摧毁人们辛苦建立的秩序,积水会抽干,电站会修复,基站会运转,塌陷会补完。
诚然,这里不缺少苍蝇蚊虫,腐烂败类,但它们终究是个可怜的笑话。

2021.7.23 23:04
三番两次的经历中,又开始怀疑人生。人为什么而存在,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人类的终极是什么?这么短的寿命背负的太多,是不是消失更好,反正生不知前,死不知后,无所谓什么吧。
被小时候的一个问题困扰,我为什么是我。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得不出答案,现在过了十几年依然找不到答案。那时候还很可笑的认为自己是不死的,自己会永远健康长寿。或许年轻时把死亡当作遥不可及的概念,离我太远太远,远到我可以永存于世。

2021.7.24 1:24
突然想回新乡看看。
毕业时很可笑的暗自发誓,此生不会踏入新乡一步,我并不知道会有这样想法的原因,或许是疫情让最后的大学时光变得残缺且无趣。
现在则想站在向阳大道,金穗大道的路中央,流水从脚边哗哗地响,不由分说。
我不能改变肆虐了郑州的暴雨,也不能让笼罩在新乡学院上空厚厚的乌云散去。
我想,至少我可以,与那里的一切,承受灾难的痛苦,并与它开战。
我的学校开设了救援物资志愿点,大批的物资陆续抵达。如果这时我还是一名学生,我会是第一批申请成为志愿者的人。
我问了几个在新乡的人,同学,老师,同事,问的同一个问题,你那咋样了。
新闻说的很清楚,河流倒灌,决堤,迁移,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安全的。
为什么不直接一点问呢?
我常去的星洲电影院,每次路过的大学城,独自走过雨夜的向阳大道,一天连续在宝龙吃了两家邻相着的自助餐,实习的科技局,我识的许许多多同学老师。
他们,还好吗?
我还没有吃过红焖羊肉,也没去过宝泉,五龙山,八里沟。
夜晚郑州路口,一辆挖掘机在给一个地下管道排水,这里还在善后。呼啸的风从车窗灌入,让我身体冰冷。
20:13
一个小孩子,拿着一个很大的泡泡圈,风从东往西从中间穿过,泡泡把风包裹,随着风的伙伴,飞上天空。
另一个更小的孩子,看着泡泡兴奋起来,咯咯笑着,跑着,追逐打翻了色彩瓶的巨大泡泡。
雨后的风不再燥热,变得温暖温和,像是一个超大的泡泡把整个人、整个城市包裹。
等它碎开,热量散溢,天气就真正凉爽下来。


2021.7.26 2:52
有幸拍了在暴雨中冒险涉水救人的三名美团外卖员。
那天雨越下越大,道路积水成河,水深齐腰。
一位手里正有两单要送,但是暴雨让电车熄火,也没办法再送,只好放弃电车找地方躲雨;一位刚好跑完上一单,雨势太大,平台通知停止作业,也找地方避雨;一位电动车被水泡了,无奈之下,只得先避风雨。
他们冥冥之中碰到一起,听到有人呼叫帮助,原来是路面积水太深,把一辆车里的三人困在了流水中央,水势湍急,形势严峻。
说到这里,他们三个人都是说,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有人生命有危险,需要帮助,也不想什么,果断投入救援当中。
是啊,暴雨中不顾危险,拯救他人生命的人,都是出于一种朴素的情感。有人生命受到威胁,哪里顾得上瞻前顾后,当务之急是把人救出来。
第一位告诉我,最近也有在跑单,昨天夜里送了一单,电梯停运,爬了24层楼,给一个食物吃完了的姑娘送饭。今天没能跑单,上午一场活动,下午我们采访,只得暂时放一放工作。看得出来这两天有被各路媒体采访过,应付起来有一点轻车熟路。
第二位是坐公交车过来的,他的电动车泡坏了,采访时我们用方言对话,他是漯河人,但我老是说着说着就变成普通话,把人家口音都带偏了。他不像是一个很外向的人,采访的时候许是用方言交流,显得不那么紧张。
第三位年纪最小,只有十八岁,采访前我问他什么时候过生日,他说下半年,采访的时候改口说上半年刚过完生日。是怕自己年纪太小,被人轻看吗?他一直显得局促不安,说话时下意识地想避开别人,即使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情,他依然无法习惯。
他们是各不相同的人,除了同属美团外卖,在年龄、性格、喜好、习惯等方面都是大不一样的。尽管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他们却会共同选择去救三个素不相识的人,事实上至今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救得是什么人。
而和这三位共同救人的,还有四五个,隔壁楼上的住户扔下来绳子,一头绑到车轮上,一头拴在树上,他们手拉手下到齐腰深的水中,一同救出了三条生命。
人类这种生物在千百年的进化发展中,早已把互帮互助刻在了基因里,这是群居生物的本能。中国的文化也历来倡导和推崇合作,会合作的人,其中包含着巨大的力量。
人们珍惜生命,而真正的珍惜从来都不是只顾自己;人们敬畏生命,对生命的敬畏让他们不能放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白白消逝。
我们重视,所以我们尽己所能,想方设法,去挽救。
22:50
害怕暴雨吗?
积水成河,没踝,过膝,齐腰,过胸。
翻滚的水浪,重重拍在台阶上,许久不见要给台阶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也并不害怕,走在积水里甚至找到了小时候下雨发大水,逆着河流往上走的感觉。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真的会跳入水中走上两公里,脚底泡的发白发皱,想念着五六岁穿过的小胶鞋,一到下雨穿起来就往外面跑。
事情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在这里,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保护好手机就是最大的胜利。
别人呢?
朋友在新乡,告诉我,住的地方一楼被淹了,即便如此也没有多少害怕的感觉。
但是雨停了,水依然在涨,手机的电一格一格掉下去,那时候目光所及,水天相接,“桑田”变“沧海”,一天如过了千万年。
车子竖着浮起来,像是落水的人努力想要把头露出水面,大口呼吸空气。
邻居一岁的孩子大概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不能下楼出去玩,只是安安静静抓着妈妈的衣服。
整个世界似乎少了很多人,周围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人群的喧哗,汽车的喇叭,也许一开始还有汽车电车发出警报声,闪着警报灯,随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天地一片寂静。
被救出去那天,从窗户翻出来,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人被困在楼上,只是大家都呆在房间里,哪也去不了。
救援队把人接到救生艇上,没有激动非常,没有劫后余生,就像吃饭喝水,不过是平常。
下了船,接触到坚实的地面,双腿开始发软,原来真正放松下来,是这种感觉。
有些人面临危机,会下意识封闭对危险的感受,给自己心理暗示:这些不算什么。但是心理始终处于走钢丝的状态,一旦有契机打破平衡,原本刻意压制感受会一同爆发。
感到一阵一阵眩晕,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朋友不一定是这样,我想我应该是的。


2022.3.8 记
重新回顾那段时光,看着当时写下的文字,领悟到白驹过隙,就是这样,在你意识到的时候,“白马”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如今公司小区门口,还留有那时搭建的临时配电机房,它早已不再使用,但每当我路过那里,总会想起那个雨水灌入地下停车场,满街警报悲鸣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