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知识
人们普遍认为,知识就是知识,无论知识被怎样道出。
也就是说,认识的内容和形式是割裂的,或者说真理和确定性是割裂的。仿佛内容/对象是一种现成的、本身就完满的东西,能无需思维就具有现实性,反而思维是某种有缺的东西,只能作为无规定的形式适应它的对象,借此完善自身。
这是容易反驳的,为此要先把这个庸见发展完全:
如果对象和思维是完全割裂的,那么思维在适应对象的过程中,无法超出自身而达于对象。这意味着,思维永远无法认识对象本身,而我们关于对象的知识无非就是思维形式对对象的适应,也就是说,我们只能认识对象的表象,而对象作为自在之物,永远处在思维的彼岸世界,是不可知的。
这看起来似乎非常自然,但只要换个说法,就能直观到其中荒谬之处:
我们有真实的认识——我们无法认识对象的真实,只能认识对象的非真实,即偶然的、经验性的、非本真的表象。
所以,认识的内容和形式不是割裂的,至少对象和思维有一部分交集。
但很明显的,一旦思维知道对象的一部分是可知的,而另一部分是不可知的,那么思维就知道对象的全部,因为如果思维不知道对象的全部,思维就无法划出可知与不可知的界限,就不知道什么是可知的,什么是不可知的。
(因此,我们可以一步到位——既然思维是有缺的,只能认识有限的事物,那么哪怕对象声称自己是无限的、不可知的,那么对象也是有限的,因为对象毕竟被思维所指称了。)
又有,思维只能认识对象,或者说思维所认识的都是对象。
因此,思维和对象是完全对应、完全重合、完全联系在一起的,不存在不可被思维所把握的对象。
而且,必须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思维并不能简单地与个别对象并列在一起,因为对象不能把自身当做个别对象包含在自身之内,正如集合不能作为元素包含在自身之内。
所以,思维必须作为全部对象性,即对象本身,以差异的形式和对象绝对地同一在一起,正如集合只能作为集合自身与自身同一。
更准确地说,思维就是对象的自我差异/包含,而对象也只有作为全部对象性被把握到的时候,才是对象。这也是思维存在的原因——对象无法保持直接的原初的同一性,而必须将自身区分开,或者区分出自身,并以自身为中介,在自身之外折返到自身之内,从而建立起与自身的关联,即自身同一性。
也只有这样,同一律A=A才能够成立——A必须不是A才能是A。
对象内在地具有不一致性,但这并没有取消对象本身,而恰恰相反,对象的不一致性,正是它全部的生命所在,以思维的形式构成了对象的同一性。
同一性就是不一致性。
对象是思维着自身的真理,是自我展开的绝对运动。
主体对对象的思维,就是对象对自身的思维,是真理的一环。
至此,我们抵达了绝对知识——真理重新成为真理和确定性的统一体,将通往绝对知识途中的全部意识形态(思维和对象的全部对立关系)彻底消解,并作为全部知识的纯粹真理,永恒地端坐在世界之夜的王座之上。
也正因为如此,绝对知识作为自身一致者,恰恰要将自身区分为自身一致者与自身不一致者,重新将与确定性对立的真理生产出来,并通过二者对立关系的演进、扬弃,再一次将一切虚假、表象、谬误包揽在自身之内,返回自身,达成绝对的自身一致。——时间、历史因此发生,而不是仅仅停留在一个看似神圣、纯洁,实则僵死、无生命的点。
所以,所谓“真理总是与谬误相伴而行”并不意味着二者存在不可逾越的界限,而恰恰是在说,真理就是谬误,并通过谬误获得它全部的生命,正如“真理总是与谬误相伴而行”对“真理就是谬误”的意义。
绝不能幻想不费任何力气就能直接把握到绝对知识,而必须要通过否定性的自身中介运动,以辛勤的运思获得。这是绝对知识本身的要求,因为绝对知识不是什么飘在云端的静止的理念,而就是抵达绝对知识的现实的过程。
真理、历史不是由某个大他者奇迹般发现甚至创造的,而是由一个个跌跌撞撞的凡人笨手笨脚地达成的。
人是对象自我思维、自我展开的必要中介。
还有什么思辨比绝对知识更能证明上帝不存在吗?
如果说,我们发现了某些虚假的知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谓虚假的知识,无非就是说知识和对象不一致,但这个不一致正是那个绝对的区分,正是人作为思维而存在的根基。
所以,虚假知识的发现并不意味着人的认识能力有缺陷,而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内在不一致的,是有待完成的。但如果有人因此倒错,放弃有意识的思维,则必将成为历史的尘埃。
而正是在这点上,人才真正成为世界的主人——思维的不一致性并不源于思维,而来自于对象。这意味着,面对不一致性,无限的对象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只能分离出有限的思维,并将这个天命交给思维,期盼思维能肩负起世界的原罪,坚决地突破既定秩序的束缚,并将这个事件(Event)永恒地铭刻在那至高的王座之上。
即便这个伟大的举措会使那个体化的绝对者招致旧世的报复。
十字架上的呐喊,不正是在向世人宣告,人从未背负什么原罪吗?恰恰相反,是人的苦难赎清了上帝的罪孽。“父啊,你为何抛弃我,任我堕落”——从不存在至善的伊甸园,人并非从善堕落,而正是我们的堕落使得我们、甚至上帝自己可以一瞥天国的光辉。
上帝为了成为祂自己,而不得不抛弃祂自己,并给出他者的位置——我正是上帝的自我堕落、自我抛弃——上帝与我同在。
不存在整全的、完满的真理,真理的生产和发现是同一回事。
真实和虚假不是静止不动的东西,而都是运动的环节。
这也是最初的庸见的由来——对象降格为对象和思维的外在对立,内容降格为内容和形式的外在对立——真正的同一是同一和差异的同一。
一切都是绝对,一切都是运动。
表象是唯一的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