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苍白天幕如水，倾泻在漆黑而一望无际的土地上。于是，倒在碑旁的人便醒来了。

石碑是墨绿的，甚至接近于黑，与土地连成一片，直指向天，望不着顶端。

碑旁的人用手拂去碑上的浮尘，提起手中的刻刀。

这种日子已经多久了？碑旁的人显然是遗忘了。不过他记得，这块碑每天都会上升那么一点，于是他便可以不断地在新产生的空白处刻下新字；他记得，每天刻下的字似乎本就该被刻在那里，他只是雕刻者，并非思考者；他也记得，他刻下的故事在遥远的曾经震颤过自己，而此时他已麻木了。

雕刻者搓搓枯槁的手，刻下今日该刻下的第一个字。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雕刻者麻木已久的心重新开始跳动，他紧紧盯着自己的手，盯着自己刻下的字。

昏黄的灯，桌椅，密密麻麻的人。

“啊……多热闹的地方。”雕刻者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自己从记忆伊始，便是孤身一人的。这种孤寂从时间的彼岸袭来，击打在他刚刚苏醒的心上。

雕刻者看见一个男孩，他坐在这群人的中央，飞速写下复杂的符号。四周是欢脱的笑脸，他的脸上却凝滞着愁容。

“没有人。”雕刻者听到男孩的心声，他听见男孩心里伟大的梦想，那是对于机器获得智慧的构想。“没有人和我同道，他们只会嘲笑那愚不可及。”雕刻者感受到男孩的孤独，尽管他四旁都是嘈杂的人群。他们身处一室，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男孩的心早已被流放在孤独的旷野。

刻下这段字，雕刻者的手不住地颤抖。这是从未有过的。他不禁回想自己的梦想，但那早已被遗忘。

真正的孤独不在于肉体，而在灵魂。

雕刻者的眼眶湿润了，想了许久，他才记起这是泪水。

草地，草地上的花，摘花的少女……微风拂过男孩的脸颊。男孩躺在草地上，笑容如那日的阳光一般耀眼。雕刻者听见少女口中唤着的男孩的名字。

雕刻者手中的刻刀掉落在地，清脆的撞击声刹那间消逝在旷远中。他终于想起这是自己的名字，他终于发现，他在雕刻自己的故事。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恢复记忆的人却不知道它们何时又会流走。他的梦想，他的爱人……这些似乎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了。

时间带来的孤寂胜过了空间的旷远。

男孩终究没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辛运的是，摘花的少女与他有着相同的梦想。男孩从那时起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两半，一半用来爱女孩，一半用来追逐梦想。

黑色的旷原上亮起萤火，温暖又寒冷。这也是从未有过的。雕刻者走下石碑旁的台阶，踩在黑色的土地上。萤火在他的手边跳跃，闪烁在他的眼眸中。他想要拥抱眼前的萤火，想要永远地留住它，来陪伴这个孤独的灵魂，就像他想留住自己的爱人。

他知道，这是徒劳。

女孩的头发已经花白，她躺在与她头发一般白的床上，握着男孩的手。男孩拼搏了一辈子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女孩没有怪他。尽管漂泊一生，女孩没有怪他。月光洒在洁白的床单上，映在洁白的墙上，女孩顺着月光离去了。

男孩没有哭，他的眼泪已经流尽了。他知道，世界上唯一一个能陪伴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

雕刻者嚎啕，许久未哭，他的泪水充盈。苍白的天闪烁着几点星光，这也是从未有过的。雕刻者望着渺小的星星，计算着它们之间的里程是否比自己的灵魂与女孩间的遥远。

雕刻者回望他雕刻的碑，碑上细小又层层叠叠的文字。他忽然明白他刻下的是人类的史诗，更是孤独的史诗。他刻下的是人类的赞歌，更是孤独的赞歌。没有人能找到超越岁月的陪伴，灵魂注定在岁月中孤独。

他想起曾经的曾经自己的心灵为何而震颤，而此时，他麻木已久的心也已震颤。生命生于无所知的孤独，孤独成就无所不知的生命。

岁月成诗，岁月如歌。

雕刻者闭上眼，长眠在天地间。

房间里响起嘹亮的婴儿的哭声，他看着周围的人，不停地哭，哭着遗忘，遗忘着岁月的孤独，遗忘着与生俱来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