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挚友·第二次埋葬·第二章·一个人

这次咨询是家里的长子成别预约的,他带来了自己的父亲成海柱和六岁的妹妹成梦,成别十七岁,对心理咨询的接受度更高,平时似乎也通过一些渠道对此有一些初步的了解,最后成功说服父亲带着妹妹一同过来。
“如果说是目前我们三个想解决的问题,我是想要缓解焦虑,还有之后进行一些私人的交谈。我妹妹的话,从我母亲死后她在发生一些变化,从四岁到六岁她在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并且经常莫名其妙地大哭大喊,最开始我和老爸其实都没注意到,怎么说呢?家里出了这么大变故,我们觉得她这样子也不算很反常,但是后来情况似乎一直得不到好转,她的沟通能力也一直没什么进展……这就不太好了,我担心妹妹身上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把她也一起带过来了。”成别说着看了看坐在一旁懵懵懂懂的小妹,“当然,她自己在家我们也都不太放心,只能把她带在身边,至于我爸的情况就他自己来说好了。”
“我的情况是失眠,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在吃一些像是褪黑素或者安眠药之类的东西辅助睡眠,但是我这么过着日子慢慢也有点回过味来,我好像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成海柱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就是那种已经有困意了,但是就是好像有什么事没做完一样,想要醒着,想要做点什么事情,心里感觉慌慌的,但是不睡身体又扛不住,就挺难受的。我发现这一点是之前吃褪黑素的时候好几次我明明已经感觉想要合眼了,但是半梦半醒间我还是强撑着在床头柜拿了本书在那边看,其实我睡着之后已经没记忆了,但是醒来的时候我就瘫在床上,被子也没盖好,一本书放在旁边,我想不明白这个事,后来发现特别是快睡着的时候那种有什么事没做的感觉非常明显,意识到这种感觉的存在之后好几次我自己被自己吓醒,但是醒了又不知道自己要干啥,睡意也没了,感觉失眠反而更严重了。”成海柱顶着两个黑眼圈,身上透出一股浓浓的疲倦。
“小妹那边其实主要是为了照顾她才带她出来,其实我是觉得她没什么问题的。”成海柱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现在家里三个人,我老婆走了之后,我想办法托关系回了原来的学校,离家近一些,好照顾两个孩子。现在小妹就上幼儿园,我学校那边走了个闲职,上学放学我会去接送,我听幼儿园老师说她平时在幼儿园安静得很,也很乖,不闹事,然后有时候幼儿园放假我就把她带到学校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们三个自己在家的时候她老哭老喊,我想着这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吧,可能这孩子喜欢人多热闹点的地方。”
韩城听完笑了笑:“这也很有可能,反正小孩子总是要照顾的,你们来的时候就让她在旁边坐坐好了,我们稍微看一下情况。”
成海柱想了想,问韩城:“那韩先生你这里有什么测试或者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进行一些咨询吗?我想着来都来了,要不要确定一下小妹的情况。”
韩城:“在我这里不太行,像我的流派比较偏认知行为疗法,我这个流派会觉得人既是理性的也是非理性的,我们会在咨询中对来访者的一些信念、认知加以分析,在咨询外的行动中让来访者体会和调整自己的认知,简单来说,我的流派比较适合具有理性思考能力的来访者,对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很多接触,至于测试,也有类似的原因在这里。如果一定要进行咨询,可能需要去找相应领域的咨询师。”
成海柱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之后韩城了解了一些情况,让几人一个一个进行交流,成别主动提出带着小妹离开咨询室去外面会客厅玩一会儿,于是成海柱先进行咨询。
成海柱开始了他的讲述。
“刚刚在孩子面前我没说,其实我自己心里是有点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的。两年前我老婆走了,我家生孩子生得还算早,成别那小子今年是十七,现在我四十四岁,你看我俩孩子这名字,成别,成梦,小妹倒还好,老大其实名字不怎么样,成别成别,一股离别的意味。”
韩城点了点头:“那这是为什么呢?”
“老大生下来的时候身体不好,心脏有点问题,先天亏损但不算重,我老婆小时候也那样,到大了基本没什么影响,但你也能够理解,以前和现在医疗水平肯定不一样,我老婆小时候家里穷,去医院又能去几次?就是靠着村里赤脚医生帮衬,还有她母亲在外面求神拜佛、在家里多加关照才活下来,我是不太信神佛之说的,我老婆还是有点信的,所以你看这个名字里就是当年给老婆起名的一个算命老先生提的建议,他和我讲这个老大命里缺金,小妹命里缺木,反正我老婆信他,我就按她意思来起名字。”
成海柱说到这里的时候很犹豫地打量了韩城一下,像是在衡量自己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我其实......给老大起名字的时候没想过能把他养活。那时候我老婆生完孩子,产前抑郁,产后也抑郁,孩子刚生下来那段时间整天动不动就哭,怕自己当不好妈,情绪很低落,还有时候说点寻死觅活的话,可能和她小时候的经历也有点关系。我那时候也才二十多岁,说实话,我其实没想要有孩子,就,虽然都当老师求个稳定了,那也有职称啥的嘛,想着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多往上走走,所以这孩子......”
韩城在旁边看着成海柱说这话时的表情,成海柱显得很漠然。
“我当然没和我老婆说过这话,但是其实我是做好失去老大的准备了。我这么和你说,我最优先保住我老婆的命,另外我工作这边起码得保住,不然也就是三个人一起饿死,剩下的精力,我尽量都花在老大身上,但是我给他起名为成别,如果他夭了,我希望我和我老婆的日子还能过下去。”
成海柱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确实对老大有些不公平,说实话,做完前两件事我已经很累了,你要说我把多少精力投入到养他身上就真没多少,总算过了两个月我老婆情况好转,也算是度过一关。”
成海柱扭头看了看韩城:“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么做很无情?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韩城反问道:“那你是怎么觉得的呢?”
成海柱愣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我小时候家里是做小生意的,我爸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交给我两句话我一直记得,一句是时势造英雄,人别太看得起自己,另一句是人这辈子想把所有东西都拿在手里,那就什么都拿不住,该拿的时候就拿,该舍的时候也要下狠心舍。”
韩城默默点头。
“当老师有时候有个特别的地方,你眼前一年年看的都是年轻人,你特别容易知道自己老了,可是又特别容易觉得自己没老,你就像在一个鱼缸里,一个个学生从你这边过又往外边走,偶尔几个学生约着回来,有的西装革履,功成名就,有的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那和我的日子没啥关系,我是他们的老师,我看着他们开心,也心疼,我看着他们像是透过一层玻璃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大江大河,惊涛骇浪,不然当年那么管不住自己嘴的大喇叭怎么在我面前文文静静地坐着,当年老在班级角落里腼腆的小孩怎么在一群人面前口若悬河?有些孩子当年成绩好,家里亲人病了,遇上债了,有些孩子当年一声不吭现在抓着机会赚些钱急流勇退了,就像我爸说的,有时候都是命。”
韩城在一边表情不变,心里却在犹豫着要不要稍稍打断一下成海柱的话,毕竟成海柱的话现在听起来似乎是因为回忆过去在不断跑题,但是韩城隐约感受到了一股情绪正在这大段大段似乎并无联系的话语背后凝聚,最后他选择了沉默,只是默默倾听。
“我这辈子到底抓住了什么?”很突然的,成海柱提高了音量,眼眶微微发红,之后很深地吸了口气。
“那天我家楼下小卖部老板上来叫我,他给我说‘你老婆出车祸了,看着严重勒,快下去帮忙’,好疼啊,这里,就是这一块地方。”成海柱很狂乱地抓了抓自己靠近心口地那一块衣襟,“里面很凉,然后一股寒流从里面像是锥子一样逆着血管向我的脑子刺过去,一下子我就觉得头发昏了,我差点晕倒,可旁边老大和小妹看着我,我心里想着我还不能倒下,然后手脚发软地跟着老板下了楼。”
成海柱还是没有忍住,他哭泣起来,死死咬合着自己的上下颚,以至于发出了断断续续而又古怪的像是溺水者濒死时喉头发出的”咯咯”声,说话时伴随着极大幅度的喘息和中断。
”我好......害怕,我......咯......好怕就这么死了,但我又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啊!老大和小妹在那边......问我该怎么办,我......咯......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不明白啊,我觉得现在我不能去死,因为我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可我自己心里那么早就知道,如果我能为了老婆和事业舍弃孩子,那孩子怎么会是我最看重的事物?我老婆死了啊!我这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我四十二啦!可我那么努力地去抓,去试,那么狠下心去取去舍,我这辈子到底抓到了什么啊?”成海柱紧紧盯着韩城,随着眼泪痕迹的干涸,语速也是越来越快,到最后像是在对着韩城大声地质问,又像是在对着自己提问。
韩城给予成海柱冷静的回望并递上了一张餐巾纸:“你最近晚上是在想这些事吗?”
成海柱接过纸巾嘟囔了一声,听上去像是“谢谢”:“是,我最近老在想,等我把老大和小妹养大了,之后我该怎么继续生活。最近调回现在的学校照顾孩子,基本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发展了,老大现在供他上完大学还得四年多,要是算小妹那边,到她毕业要快二十年,到时候我也差不多七十了,这就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了。入不入土无所谓,问题是,我要看着它这么下去吗?这样子一成不变,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这是命,可我......到底该不该认它?”
成海柱说着转头看向韩城,带着些期盼问道:“你觉得我该不该认它?”
韩城回望成海柱的眼睛,很严肃地回答:“我的回答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稍稍停顿一下,韩城快速地问了成海柱几个问题。
“你爱你的儿子和女儿吗?”
“当然爱。”
“你身上有没有着社会上的压力,比如你是个老师,平时的同事基本很长时间都不会变,而假如你家里出了什么特殊情况,你在学校会不会可能有些难堪?”
“这也是会有的。”
“你从你家里人各自的性格出发,他们会觉得你按刚刚这样的生活轨迹行进下去是相对好的情况还是相对坏的情况?”
“我岳父岳母在挺早的时候就一位得病去世,另一位可能一个人生活不习惯慢慢就身体衰弱了,已经都走了,我这边我爹是我快成年的时候就走了,我妈现在是还在,岳父岳母应该会希望我好好照顾孩子吧,我爹不好讲,我妈肯定是希望我好好照顾孩子,她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挺幸福的,安安稳稳第一。”
“你觉得自己现在心里是不是像有人在打架一样,所以这样子左右为难?”
“是的。”
韩城停顿了一下:“我们来梳理一下,你爱自己的孩子,身边的社会压力也希望倾向你保持这样的生活姿态,你的亲人也大部分希望你安安稳稳带孩子、过日子,是这样吗?”
“是的。”
“那么是谁在打架?这些部分全都站在一边,那么和它们在打架的是什么?”
成海柱脱口而出:“是我,是我自己想要改变,我不想认命。”随即成海柱愣住了,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随即陷入沉思。
韩城很淡然地在这一片沉默中等待着,良久,成海柱突然说了一句:“我老婆在回光返照的时候对我和老大说,‘好好守住这个家,别让它散了。’”
“我爹是个生意人,一开始有一段挺难的日子,后来慢慢攒下了一些资产,日子在物质上过得还算不错,算是小康。到我快成年的时候他的生意有些波折,他又去打拼,想着力挽狂澜,可惜年轻的时候不顾惜身体,到中年再想拼一拼,身体已经扛不住了,一场病就去了。”
“我娘等了我爹一辈子,我爹年轻的时候去打拼,后来刚稳定下来不久,过了段太平日子,中年的时候生意有了些波动,结果把命搭上了,我娘对我也没啥其他指望,最好就是安安稳稳定下来,结婚生子,我一开始不情愿的,年轻嘛,想出去闯闯,后来遇上一个女孩,你知道的,我那个年代大学生可太少了,我上的是中专,学的是师范,当初进去是我妈的主意,我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之后和那女孩谈了恋爱结了婚,那女孩她成了我老婆,我开始收心,毕竟要为家庭负责嘛,再后来我想趁着年轻试试看多往上走走,但是我老婆想要个孩子......怎么说呢,这么想想我还是有点不甘心吧,可能和我爸一样,我不算很安分的人,但是这日子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过了,我就像一根水草被海浪推着走......”
成海柱回忆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回去好好想想自己之后该怎么继续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