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续的日子9
几天而已,江水就上涨了很多,想来是上游下了不少雨,来处和尽头迷蒙得渐至不透明,像一片长长的鳞。从水流的波纹看风,风有些乱,浪比往日大,水花拍岸的声音也听得更清楚,唰啦,我耳蜗里有一汪泉。 沈从文说历史是一条河,那是不是历史在几天之内也可以充盈这么快?如果有行湿漉漉的脚印,我便能知道刚才走过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女人还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但不适合旁观,水波哪怕是冷淡的,我也没在河上看到过一只脚印。 今天是一条船,明天船就变成一条河,开船和游泳,我都没学会,现实依旧布满了河流。 前几天夜里,三点多,我翻身时扎扎实实地从床上摔了下去,右肩膀重重地直落地面,我痛醒过来又接着睡,到了第二天没有异样的感觉,但到第三天,手就痛得抬不起来了。真奇怪,痛在第二天都躲到哪里去了?在前兆和爆发之间的那段时间我是什么感觉? 或许因为后知后觉是人体的特性,所以人不擅长和历史打交道,或许时间没有间隙但人的历史却有,就像河上的浮桥和河靠得再紧也还是不一样。痛了断了就晓得了。 如果历史是个动词,那这社会历史极了。烟水亭的对面一片片楼房林立,是我不喜欢的那种密集楼群,它们比我先来。如果我出生后马上开口说话,而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喜欢!”,那一定可以上新闻,一定会被人做成视频流传出去,我令人敬畏的风言风语。 是我说的太晚了,所以很普通,了解或不了解历史的人们都累了,就像吃席的人都饱了我才上了桌一样,余地在哪里。 我住的社区名字叫延支山,社区西北门旁边的墙上写着关于延支山这名字由来相关的典故,大意说是和周瑜的小乔所用的胭脂有关。这说法在《浔阳轶闻》里被指出“只是美好且错误的想象而已”。我实在不知道了,只觉得“延支”两个字总让我想到和征战沙场有关的东西,从不是春闺梦里之类的。个人对文字的感触是这么莫名到难以解释吗?历史也是一种感觉吗? 社区人不多,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很小一部分是成员齐整的家庭。所以我在工作日的白天来来往往总是很显眼。在讲究先来后到的规矩里,老人格外受尊敬。 这栋楼的二楼是个退伍军人,我见过三次他,每次都是一身绿色正装,穿着齐整;三楼的老爷爷见过四次,总是穿一件深灰色连帽防晒衣,带着口罩,他家有两只狗;五楼的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儿子,一周会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回家;我这一层,除了那只喜吠犬和它的主人外,我再没见过别人。 我习惯低头走过小区门口,因为小卖部门口的婆婆们围了一个圈。虽然离我很远,我总觉得她们要把我抓住,然后用年龄,白发,皱纹以及一切我没有但在她们身上统一拥有的东西把我圈一圈。我想到这里就跑走了,尽管没人看出来我是用跑的。 江上来往不停的船只偶尔会使我觉得世界变小了,因为生物学常用运载和转运两个字形容生物结构的功能或是功能性物质,比如细胞里的核糖体和转运RNA或是载体蛋白之类的。 顺着河流到大海,从这里,到幼发拉底河亦或是亚马逊,航海家和水手们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看起来自由的船只本身永远自带一种不自由的如西游记一样的使命。生物学致力于结构和功能之间的关系解释,但为什么作为生物的人常常窘于解释自己生来的价值呢。 我不明白的东西真多啊,比东西本身还要多。以前学文科,我最不擅长的是地理。现在觉得学过的所有学科都是历史,而我都不擅长。 专业使然,对我来说树木会比河流更历史。伊川的酒城北路和九江的庾亮北路都种了梧桐,胸径和树高都接近,这好像意味着在年份间隔不大的时间段内,这两个地方同时发生了一样的事情,而梧桐把这件事透露给了我。我不排除大树带土球移栽混淆视听的可能,就像不全然认定广为人知的历史。 伊川有伊川农商银行,九江有九江农商银行,但九江农商银行没有九江银行多。九江的空房子没有伊川多,九江的九江银行也没有伊川的伊川农商银行多。九江是个市,伊川是个县,这让我有些担忧。莫名地好像了解了什么一样。 江风一吹,烦恼还在,人的心为什么不历史?归尘归土,逸风浩澜抚恨消,若顽石,自不配。诸如上游的天气怎么样,你那里天气怎么样之类的问题还是会在我头脑中拍岸而升,啪嗒啪嗒,一步一脚走了很久。突然啊,我的心跌坐在家乡。 我喜欢拍船的编号,喜欢拍人的背影。有些刻意,仿佛事先听到一晃而过的一种告白,在说,注视我的背影吧,它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我盼望着一种关怀,关怀那是我。做不到,所以拍下来。 周末的人总是比平常多些,九江人为什么总是这么有精神?我想或许与讲话的发音方式有关。九江的方言总是让我想到客家话或是粤语,是一种更费力才能说出来的语言。 地理和历史都不好,所以语言学也是我不了解的。听不懂就全凭感觉,那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声音都可以穿山越岭不迷路,是一只长了翅膀的穿山甲,有力气极了。河南话则不那么擅长转圜连珠,河南话像大鼓,一轻一重不费力但也够厚够力。 租房子的时候,我确信同样七八十岁年纪的九江人更容易看穿我拙劣但在河南却得手顺心的演技。 “你还在上学吧?” “嗯。” “是中学吧应该?” “嗯。” “高中吗?高几?” “高二结束,刚要高三。” “那你读的哪个高中?” “……,啊,就,嗯,江边上那个高中”,我随手一指。 “那你成绩应该还行吧?” “啊,我,哈,一般,很一般。我不行。” “那你读的是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现在不分科了,都,但是我数学不行。” “哦,数学确实比较难。那你…” “对啊,好难,刚刚坐过站了,啊,我到了。” 我仓皇而逃。 我听从外婆叮嘱,在外不要透露自己真实信息,结果说谎很难,她自己也一定不行,虽然她也老了,无差别的东西多,起码在九江,年龄不是问题,什么问题都不是。 如果人类都是七十岁,世界上依旧会有战争吗?不假思索的答案在提醒我我是个已经确定一些事情的人,确定性的有无会让我想到异教徒,宗教让人类睡觉,睡觉可以让战争的危害没有那么大,也无所谓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