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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雀(一)

2023-04-09 22:43 作者:時崎喵粮  | 我要投稿

        对于犯下滔天罪行之人,就连神明都不会展露丝毫的怜悯。

 

        被刻意加固过的囚笼之中,脱去戎装换上囚服的AG少女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木然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审判。曾经美丽的秀发仍然光亮柔顺,却已许久没有精心打理,显得略微有些蓬乱。

 

        没有窗子,门板是加厚的特种合金,简陋的囚室里仅有一根接触不良的日光灯管时不时地闪动着,为少女空洞的眼眸泼上转瞬即逝的神采。

 

        “囚犯81192,请立即前往囚室门口。”

 

        “囚犯81192,请立即前往囚室门口。”

 

        “囚犯81192,请立即前往囚室门口。”

 

        牢房内的扬声器突然播放了管理AI那模拟人类女性的声音,例行公事地重复了三次对笼中罪人的命令。

 

        少女麻木地走向那扇啮合得没有丝毫缝隙的合金房门,对着尚未开启的房门僵硬地伸出双手。

 

        在一阵细微的机械传动声响后,银白的门板中间露出了一条细微的线,而后这条线便扩展成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将门板分为上下两片,就像一张等待食物的巨口。而少女此后的人生,马上就要被它所咀嚼、切碎。

 

        门外,是三名穿有镇暴型动力外骨骼的AG。两边各有一人正端着射流枪,高度戒备着牢房内的情况,中间的AG确认少女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后,便将一只专门用来拘捕AG的手铐扣在少女伤痕累累的手腕上。

 

        “囚犯81192,罪名谋杀上级军官、战时变节、背叛人类,根据人类复兴联合政府军事法庭宣判,判处终身监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请立即跟随看守人员前往指定监狱服刑。”

 

        扩音器宣读了人们对她所作所为的审判,两个持枪的AG相互照应着先后走进牢房,来到她的背后。

 

        “81192,走吧。”

 

        三名狱警AG小心翼翼地押解着少女,穿过一扇又一扇紧锁的合金闸门,仿佛她是头随时会扑上来择人而噬的凶兽。而少女垂着头,只是乖乖地跟着领路的AG,如同一具魂魄被抽离躯壳的行尸走肉。

 

        正是午间用餐时间,为犯人提供餐食的食堂里坐着形形色色的犯人。为了避免她们闲着没事做互相滋事,食堂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台固定播放新闻的电视机。而此时,它正在播报最新的午间新闻。

 

        “……本台记者讯,对抗傀儡师、为人类重新带来和平的『纽带』舰队正在首都广场接受检阅。这支由奥拓露娜卫星城和阵线联合一同打造的特殊AG部队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关键性胜利。而这支舰队的指挥官,现在就要接受新任国家元首的亲自授勋……”

 

        听到这则消息的少女,突然停下了跟随的脚步,灰暗的双眼中终于出现了灵魂的光泽,向电视机的方向努力张望。在她身后的警卫AG则瞬间抬起了枪口,手指压在扳机上,一旦面前的罪犯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立刻开火。

 

        “没什么好看的,快走!”

 

        右侧的警卫呵斥道,只是颤抖不已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慌张。即使对方披枷戴锁,她也不觉得自己这支小队有任何把握可以立刻控制住她。

 

        “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少女喑哑的嗓音嗫嚅着,似在威胁,又似在恳求。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食堂里电视机的屏幕,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比起右边经验不足的新手来说,左侧的AG显然是个老练的行动派。直接一枪托砸在少女单薄的后背上,将她搡了个趔趄,阴沉地低咆着:“请配合我们工作,否则我们有权立即动用武力!”

 

        少女没有选择对抗,顺从地继续向前挪动着双腿。只是脚步拖拖拉拉地,尽可能延长电视机在她视野内的时间,脑袋也像向日葵似的紧紧追着电视机的方向。

 

        然而,直到走到监狱厚重的混凝土墙外,耳朵都已听不清电视机嘈杂的内容,她也没能等到想要最后再见一眼的那个人出镜。

 

        人类复兴联合政府还真是给足了面子,专门改装了一辆装甲运兵载具作为让渡她的囚车。这种型号的载具据说可以扛住AG武装级别的攻击,可能只有『纽带』里的精英部队才能破开这个铁皮罐头。不过,她也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逃走就是了。

 

        出人意料地,如此结实的车厢里,却异常寒酸地只配备了一个负责看守她的人类警卫。可能负责这一次运输任务的人也清楚,仅凭几个和平年代改造的AG或者普通的大头兵也拦不住她,所以就象征性地放了一个倒霉蛋意思一下。

 

        少女仰起头深深看了一眼如海一般湛蓝的晴空,过人的视觉捕捉到了几架搭载了监控设备的无人机正在她的头顶悬停着。没等AG警卫催促,便乖乖钻进了后部用来关押她的车厢。

 

        食堂。

 

        “……好的,看来现场好像是出现了一些情况。让我们切到『纽带』舰队阅兵仪式现场。导播。”

 

        “……安格拉小姐,请问您是有什么要对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说的吗?”

 

        “首先,请称呼我帕芙妮丝小姐。其次,我正是『纽带』舰队的指挥官。我的一部分部队成员仍有任务需要完成,所以很遗憾,可能这次的授勋仪式需要等到她们回来时才能进行。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荣誉,这是属于『纽带』全体作战部队、所有AG以及所有曾奋战过的人们共同的荣誉,在此之前……”

【纽带】舰队现任指挥官  帕芙尼丝·安格拉小姐

 

        一名将囚服衣袖卷到手肘上方,不停用金属义肢攥着的勺子捅着餐盘里米饭的女性犯人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骗子”,舀起一勺白饭填进嘴里。

 

        坐在她旁边的囚犯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好奇地问道:“哎哎铁手铁手,你认识这个婊子?”

 

        “铁手”用力嚼了嚼,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没好气地回复道:“认识个锤子。『纽带』指挥官是个tmd带把的,我和他交过手,错不了。”

 

——————————————————————————————————————

  

     黑暗。

 

     车厢内是凝固的黑暗。

  

      囚车是悬浮式载具,正常形式的情况下不会出现任何噪音与颠簸。那名与少女待在一起的警卫也只是雕塑一般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以标准的警戒姿态持握着手里的枪支。带有AR目镜的头盔封闭了他的头部,甚至一点轻微的呼吸声都无法听到。只有外表那一圈微微脉动的生命状态监测灯光,证明里边的人确实还在呼吸。而这微弱的荧光,也是车厢里唯一的光源。

 

        少女则再次变成了那副空壳般的模样,垂着头颓然坐在那里。

 

        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81192,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数字,如今却又命运般地成为了她囚服上的编号。这串数字铭记着很久之前,一位年轻的飞行员为了捍卫自己热爱的祖国寸步不让,最后与敌国战机碰撞坠毁的壮烈事迹。而又是命运般的一天,她与继承了同样信念的英雄邂逅,从此有了奋战的意义和可以停泊的港湾。

 

        她本该是全人类的希望,本该是终结流血与牺牲的最终答案,本该成为在至暗时刻引导人们冲破黑夜的圣女贞德,可这一切却被她自己亲手葬送。

 

        只因为不想自己的英雄就此死去,她背叛了自己的使命。为了挽留那在风中摇曳的生命微光,她将人类最后的火种,小心翼翼捧进那具支离破碎的躯壳。

 

        如今,该支付奇迹的代价了。

 

        一切不必要的牺牲,一切本不该发生的悲剧,皆因她的任性与私欲而起。当那段被尘封的历史展露在人们面前,她必须背负起滴着死难者鲜血的刑枷,迎接迟来的审判。

 

        但时至今日,她也未曾感到丝毫后悔。因为她的英雄让这一切有了意义,牺牲者的鲜血浇灌出胜利的花朵,人们在重建战火焚毁的家园。最重要的是,她所心爱的人、重要的同伴们都活着,以英雄之姿迎接着人们的欢呼与敬仰、鲜花与爱戴。勇者荣归故里,罪人受到磔罚,世上已经没有比这更童话般圆满的结局了吧……

 

        为了达成这个结局,她独自揽下了所有的罪责,各种莫须有的罪名也来者不拒。英雄的形象不能有丝毫污点,为了心爱的人,她甘愿连同他的罪恶也一同吞下。这就是用来交换他们后半生高枕无忧的条件。

 

        可是……

 

        可是她又何尝不想在此刻能站在他们的身边,一起感受他们来之不易的胜利,一起享受努力保护的人民对他们的爱戴,一起度过曾无数次畅想的和平时光。她害怕现在这种感觉,这种熟悉的、一直以来所依靠的人不在身边、只能无助地一步步走进地狱深处的感觉。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比起那些因自己私欲而无端蒙难流血的人们,她又有什么资格哭泣呢?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某个被噩梦惊醒而不顾一切钻进他被窝瑟瑟发抖的夜晚,为了安慰惊魂未定的她,他给她讲了一个关于人鱼公主的故事。

 

        无忧无虑的小美人鱼公主救下了遭遇海难的王子,并从此对他一见钟情。后来为了上岸去见心爱的王子,人鱼公主用自己美妙的嗓音交换了一双腿。在陆地上行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碎片上,但她无法说话,也无法自证身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将邻国的公主误认作是曾救下他性命的女孩,并在舞会上宣布与之订婚。人鱼公主的姐姐们偷偷递给她一把魔法匕首,并警告她说如果不想变成泡沫死去,就要在黎明之前将匕首刺进负心的王子胸口。可看着与邻国公主相拥而眠的王子,纵使心中的痛楚比脚上的痛苦万倍,小公主也不忍心亲手杀死自己的心上人。就在她和要代劳杀死王子的姐姐们争夺匕首的时候,王子苏醒了过来,并一眼认出了真正救过自己性命的小公主。姐姐们向王子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得知真相的王子说,我的生命是你救回来的,如果可以用它来换取你的自由,我甘愿被你杀死。说完,便紧紧拥抱住了小公主,让她手里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窝。王子死去了,善良的小公主重获人鱼的尾巴和动听的歌喉,和姐姐们回到了海底王国。

 

        再之后呢?她不记得了。因为她已经在安全感的包围中,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至于小人鱼公主之后如何怀念王子,还是就此开始了新生活,她也完全没有再听到他讲过。

 

        直到有一天,在哄山猫小队的小家伙们睡觉时,她讲起了这个故事。可当听到王子要自杀以换取小人鱼公主的生命时,凯蒂立即尖着声音叫到:“不对不对!故事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最后小人鱼公主没有选择杀死王子,王子也没有醒来。善良的小公主将匕首丢进了泛着银光的大海,只是静静地端详着心上人幸福的睡颜。然后在破晓的第一缕曙光中,她微笑着变成了无数美丽的泡泡,见证王子和公主一同走进誓约的殿堂。

 

        那时的她,被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所震撼,久久无法释怀。她不理解为什么小公主不立刻叫醒王子,也没有想办法证明自己才是王子所寻找的人。可时至今日,她忽然明白了。不仅明白了小公主的所行所想,也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她的自由,而那之后,他只希望她能忘记他,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而她,又何尝不是宁愿忍受着心里被千夫所指的刺痛,无言地选择吞下名为罪孽的苦楚,迎着胜利的朝阳一步一步向无底的深渊行去,赶在心上人发觉之前要将自己的存在化为泡影。

 

        万幸,这次是她快了一步。

 

        “对不起……指挥官……请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任性……”

 

        努力想要将戴着AG专用手铐的双手合十,可最终也只能勉强抵住冰冷的指尖。少女啜泣着,向着生命中唯一的信仰告解。

 

        泪眼朦胧中,她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抬起头来,是那名沉默的警卫。

平平无奇的押车警卫

 

        头盔和目镜挡住了ta的容貌,使得ta看上去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不过看来ta明显是个新手,此时竟将傍身的武器靠在一旁的角落,毫无防备地接近她这个恶贯满盈的罪犯,不由分说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往她的手里塞了什么。

 

        她张开手掌,一枚精巧的糖果躺在她的手心。朴素的包装纸上,还印着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很久之前,她的指挥官就曾赠送过她们这样的糖果,就连包装都一模一样。据说,这是他的家乡“至民”的特产。因为有着令人迷醉的香甜风味,曾一度作为高价值的硬通货在各个AG部队中流通。

 

        如今,人类失去的故土正在从废墟中重新崛起。这种曾无比珍稀的特殊补给随着城市间交通的通畅也不再变得有价无市。美味的糖果已经可以随意享用,幸福的生活已经就在眼前,可这却已再也与她无关。

 

        看到那只正喜笑颜开的小白兔,她不禁想起了那个总是傻乎乎地嚷着要大炮的同伴,想起那些和她们并肩作战的时光,想起在义肢排异疼痛难忍时他亲口喂下的糖果,以及最想念的,她所心爱的那个指挥官的温柔目光。

 

        紧紧捏住那枚小小的糖果,她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流淌。

 

        “呜呜呜……指挥官……蕾拉……梅尔……呜呜呜啊……”

 

        她也是拯救了人类的英雄啊,她也无法原谅曾亲手杀害指挥官的自己啊,她也不想变成本该势不两立的傀儡师啊。但命运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她人生的舢板,她别无选择,只能将这船上的木板一块又一块的引燃,方能用这明灭的微光换取与所爱之人厮守的时光。万般的委屈与孤独一齐涌上心头,却无法与泪水一同从眼眶中滑落。

 

        这一哭,反倒给那名无言的警卫打了个措手不及。ta快速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手忙脚乱地又塞过来一把各式各样的糖果。

 

 

        “谢……谢谢……我……我不吃……”

 

        少女抽抽搭搭地谢绝了警卫的好意,只留下了那枚印着小白兔的糖果。

 

        警卫无言地收好糖果,又打开自己的战术终端,播放起一首轻柔的歌曲。也不好意思再辜负人家的好意,少女努力憋住了抽噎,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既然已经做好了为他牺牲一切的觉悟,也是时候收起软弱,拿出迎接所有责罚的勇气了。

 

        “你不怕我吗?”少女特意对着警卫面罩上的灯光扬了扬自己的右臂——那是一条苍白如木偶的无机质肢体,与她身上其他的义肢相比是如此的特立独行。那既是她权能与力量的象征,也是她受到侵蚀与背叛人类的铁证。

 

        警卫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坐回她对面的座椅,重新端起配枪。

 

        出于安全性设计,这辆囚车的车厢是完全封闭式的,甚至连原本的观察窗和射击孔都被牢牢焊死。正因为如此,车内的两人谁都看不到的是,一片巨大的阴影正追着他们的轨迹慢慢笼罩这片大地。一艘巨大的空中战舰如同浮上海面呼吸的蓝鲸,从平流层的云海中展露身形,俯瞰着这辆小车像海星一般禹禹前行。

 

        空舰的底部落下两个小小的黑点。若不是在离舰后迅速燃起的推进尾焰火光,与这艘巨舰庞大的体积相比,这两个黑点着实是非常不起眼。

 

        两个黑点的轨迹完全不同。一个划着抛物线,斜斜落向囚车行驶方向的前方,直到快接触地面才点燃反重力推进装置,经过三次减速才扎进地表;另一个则在脱离舰体的瞬间就打开了推进器,在天空中像发现猎物的鹰隼一般在囚车的正上方保持盘旋。一束纤细却明亮的红色激光束稳稳地落在囚车车厢的棚顶,区区几息之后,随着一阵雷鸣般的震响,从先前落地黑点的方位远远掷来数十枚拖着尾焰的流星,以令人惊异的精准度覆盖了囚车前后左右所有能躲避的空间。

 

        当囚车的驾驶员察觉到这些袭来的炮火时,他立刻做出了反应,用力扳下了可以直接报告给快速反应部队指挥中心的求援信号开关。只可惜,炮弹袭来的角度是如此刁钻,尽管他训练有素,最终还是慢了一步。那几十枚弹丸在刚进入他视线范围内时便被触发了引信,没有硝烟,也没有破片,一阵强烈的电磁波紊流瞬间过载了囚车的所有操控电路,就连那个紧急求援开关也在瞬间被关停了机能。失去了动力和悬浮力的囚车在强大的惯性下重重摔在地上,并像勺子刮过黄油一般在地上犁出了一道近百米长的沟壑。车子本身则在这过程中快速地翻滚着,最终撞上一块还未来得及被清理掉的大型傀儡残骸才停下来。

 

        “蕾拉蕾拉!怎么样怎么样?梅尔的大炮打中了吗?”

 

        通讯频段因为EMP的影响掺进了些许滋滋的杂音,不过由于传输路径离EMP炮弹爆炸的点位尚远,AG-02“猎犬”蕾拉·佩格斯还是可以听清队友那兴奋的声音。

 

        “嗯,这一次还不赖。目标已经彻底瘫痪,我会继续在空中保持警戒。安特蕾斯只能干扰监控无人机大约五分钟,我们必须在五分钟内救出妮欧并返回『格拉修斯』。妮欧和零四都不在,现在有能力正面突击的只剩你了。接下来我们会无法联络,动作快,不要节外生枝。”

 

        AG-03“重装兔”梅尔·希可罗,此时正开足了马力,驾驶着巨大的机甲向距她只有几百米的囚车冲去。

 

        “明白啦!可是蕾拉……这辆车,好像不是无人驾驶的,里面还有人……就算是AG,在刚刚那种程度的颠簸中,应该也会受伤。车子的求救功能现在已经瘫痪了,如果我们就这么把他们扔在这,他们是不是会死啊……”

 

        “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管他们,如果不能救出妮欧……我们为了这个世界牺牲了多少,他们却这么对待妮欧,就活该如此。”

 

        “蕾拉……”

 

        “我们时间不多……”

 

        也许蕾拉后边还说了些什么,但是繁杂的噪音盖过了一切。梅尔已经进入了磁暴的影响范围。

 

        囚车的车体已经轻微变形,但幸运的是,车子的用料确实扎实,除了表面被地上的沙石刮花了漆皮外,几乎毫发无损。梅尔启动了武装上的小口径近防炮,“砰砰”两声炸碎门锁,然后立刻拉开了车厢的后门。

 

        车厢内的少女抬起被铐在一起的手腕,堪堪挡住突然刺入黑暗的炫目阳光。刚刚的剧烈翻滚将她摔了个七荤八素,以至于当那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被摔出幻觉了。

 

        “妮欧!妮欧!你在里面吗?快点出来,梅尔来接你回家啦!”

 

        待到眼睛适应了强光,名为妮欧的少女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站在外面的AG。尽管阴影挡住了她的样貌,但她绝不会认错那一对长长的兔耳型天线和那火力明显过剩的炮口直径。在陌生的环境中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妮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向自己的同伴爬去。可下一秒,被拘束的双手提醒了她自己刚刚的决意,以及从这里逃避之后所面临的终局。慢慢撑起身体,她选择坐在原地。

 

        “梅尔……是你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梅尔蹲低了重型武装的姿态,使自己能更好地观察黑乎乎的车厢里面。

 

        “啊,看到你了。有没有伤到?怎么又是……又是……这样……”

 

        妮欧清晰地看见,两行泪水正从梅尔的眼角淌下,淌过她的腮边,濡湿了她缀满了勋章的礼服前襟。这是在以前那个天天只知道傻乐的重装兔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又是这样……妮欧突然从梅尔和大家的身边消失了……老大去救你也再也没回来……蕾拉总是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傀儡不是已经被打跑了吗?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大家还是不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

 

        梅尔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像是在向妮欧控诉着,又像是在向她质询。

 

        妮欧垂下了眼眸,她不知道如何去告诉自己天真无瑕的同伴,这场战争是怎样从人性的污秽中狞笑着诞生,又是怎样将陷入它魔爪之人的命运无情地玩弄,然后看着牺牲者在泥淖中全力挣扎后的沉殁。

 

        “……梅尔,快走吧。我……”妮欧攥紧了手心,那枚印着小白兔的糖果硌得她指尖发痛,“……我不能跟你回去。抱歉,这次我可能要离开很久很久。和上次一样,指挥官不会找我一辈子,很快就会回去的。之后,就要麻烦你和蕾拉照顾指挥官和零四了……等等,你说指挥官不见了?”

 

        她记起路过监狱食堂时在电视上看到的,关于复兴联合政府要给『纽带』舰队授勋的新闻播报。按理说指挥官此时应该在会场现场才对,但梅尔刚刚说指挥官“再也没回来”?那在出席授勋会场的是谁?

 

        “嗯。老大从你离开后第二天就消失了,梅尔知道,和上次一样,老大肯定又是跑出去找你了。梅尔讨厌什么也做不到的感觉!梅尔要和大家在一起!梅尔……梅尔要带你回家!然后再去带老大回家!”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解开了与那具白色AG机甲的连接,从驾驶座直接跳进车厢,要将妮欧强行带离这里。

 

        就在她的脚掌刚刚踏入车厢的刹那,一颗子弹从车厢的角落射出,擦着她的战术靴底在钢板上击出一道火花,随后被厚实的厢体弹了出去,跳在梅尔那正在待机的AG机甲上。梅尔被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吓了一跳,刹住了身形。她看见有几盏呼吸灯正遵循着既定的程序闪烁着,明灭间勾勒出一个以蹲姿端着枪支的身影。

 

        而弹头击中梅尔机甲的刹那,她接收到了机甲遭受AG来源攻击的警报。这说明那枚子弹内含有锻素,对方的装备足以对AG产生实质性的杀伤。

 

        “不要伤害她!”

 

        在警卫的枪口冒出火光的瞬间,妮欧立刻就从地上弹起来,将身体挡在警卫和梅尔之间。寄宿在她躯体里的傀儡们响应了傀儡之王的意志,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侵蚀着周边的物质,眨眼间便在她的手中凝结出一柄水晶般剔透的长剑。金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面前的警卫,气机锁定之下,她顷刻间便已推演出十余种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的攻击方案。

“不要伤害她!”

 

        但下一秒,她眼中的金色渐渐退去,恢复成原本的海面一般澄澈的青色。长剑从松开的指间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向前几步,在梅尔不解的目光中将自己的胸口堵在警卫的枪口上,并牢牢握住了对方的步枪,使其无法移动分毫。随后,她扭过头,露出了凄然的微笑。

 

        “梅尔,乖,听话。我已经回不去了,你们要继续前进,去替我帮指挥官……帮他实现他的愿望,帮他把这个世界变成更美好的样子……”

 

        她很想像那位81192一样,慷慨帅气地说出这句她憧憬的句子。可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她并非惧怕对方手里的武器,以她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以及如今可以随意驱使傀儡为自己所用的权能,与梅尔一起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在那之后,她背叛人类的污名将玷污她们的荣誉,她们曾在战火中一起憧憬过无数次的和平时光也将因她毁于一旦。做出牺牲全人类来拯救指挥官这个决定的是她自己,和蕾拉梅尔无关,那么这个决定的代价便决不能再殃及无辜的她们。

 

        梅尔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来劝解妮欧,可她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手已经按到挎在腰间的霰弹枪上了,若不是妮欧起身阻止,下一秒她就是拼着受伤也要掏出家伙先干趴这个家伙,然后再扛着妮欧跑路。现在妮欧的身形将警卫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对方想要开枪就必定会打中妮欧,而自己的还击也不可避免会波及到她,搭载在AG武装上的火力又过于威猛,完全派不上用场。现在她除了悻悻离去已没有其他的选择。咬了咬嘴唇,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做做最后的努力。可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只言片语,她的队内通讯突然接通了,清冷的声音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蹲下。”

 

        毫不迟疑地,梅尔立刻蹲低了身体,同时还不忘用手将自己那对兔子耳朵般高高耸起的天线尽可能地压低。

 

        妮欧的双手死死握住警卫的枪管,让对方无法再将它对准自己的同伴。警卫怎么肯在一名过来劫囚车的AG面前坐以待毙,用尽全身力气晃动着手里的步枪。可惜人类的躯体还是无法与AG抗衡,枪身像被浇铸进铜墙铁壁一般未动分毫,反倒是他自己的身体左摇右晃。就在警卫挣扎的时刻,妮欧敏锐地观察到,在警卫面罩上那一排冷色调的呼吸灯光间,亮起了一颗异样稳定的红点。心中警兆顿起,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髓直冲大脑。下意识地,她立刻横跨一步,将警卫那不停轻晃的身体完全容纳进自己的阴影之下。几乎是同时,灼热的剧痛穿透了她的后背与胸膛,强大的动能直接将她搡倒在地,同时也扑倒了她身前的人类。

 

        “原来……被她狙杀是……这种感觉……”妮欧感到意识正在飞速离开自己的身体,眼前的视界也开始变得晦暗模糊起来。她睁大眼睛努力确认被护在自己身下的警卫的情况,只能隐约看见他的面罩上溅满了血污,那些用来指示生命体征的呼吸灯仍然在平稳地闪烁着,只是头盔上出现了严重的龟裂。她的血液在那些裂痕间流淌下来,勾勒成一张猩红的蛛网。

 

        “……快跑……你……打不过……”

 

        妮欧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她自己已经听不到了。脖子再也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一声沉闷的磕碰声后,她的世界陷入了无声的黑暗。

 

        在梅尔蹲下的瞬间,一颗狙击子弹从半空以一个无比刁钻的角度擦过无数边缘精准地射进车厢内。若不是妮欧在最后关头突然横跨的一步,这枚弹头将蹭着梅尔的天线和妮欧的耳廓将警卫的脑袋像充了气的西瓜一样爆开。可惜又幸运的是,在穿过妮欧的身体之后,弹头的动能被削去大半,也失去了准头,最终只能在目标的头盔上留下蛛网一样密麻的纹案。

 

        “梅尔·希可罗!你在磨蹭什……!”

 

        腿上推进器的尾焰逐渐收敛,宛如天使般降临的少女老练地退掉弹壳,将下一发子弹填入枪膛。可当她慢慢下降到可以看见车厢内部的高度、足以看见她所达成的“杰作”时,手中的狙击枪险些从手指间滑脱。

 

        她想要救援的同伴背后穿了一个大洞,一个只有以她手中武器的口径才能造成的大洞。血液正从妮欧的身体下方洇开,须臾间已聚成一片小湖。而那只呆头呆脑的傻兔子,正愣愣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我……我杀了她……不……不……我怎么……怎么会射偏……”

 

        蕾拉·佩格斯的大脑像中了一记闷棍,霎时一片空白。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她的指尖在发涨,她的每一根神经是麻木的。受到心绪的影响,她赖以飞行的武装爆出功率不稳定的火花,险些让她像个新手一样从半空中跌落。复盘,疯狂地复盘。她反复计算着刚刚的射击诸元,一遍遍的验算,一遍遍地核对。计算的结果最终都指向了一个理应发生的事实——警卫被狙杀,而妮欧毫发无伤。可现在的结果却事与愿违,她射偏了,引以为傲的狙击特长在最不该失误的时候失误了。

 

        一定还有什么可以补救……对,一定还有补救的办法!补救……补救……急救!快,急救!

 

        蕾拉强忍住内心的懊悔,她现在还不能乱,她要稳住阵脚,她必须要稳住。

 

        重新端起枪,她需要警戒周围的情况,才能保证梅尔作业的安全。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就像以前那样。

 

        “梅尔,把妮欧抢过来,动作快!”

 

        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的手也在战栗。她无法确认那名人类警卫是否还清醒,也没有时间去确认。距安特蕾斯失去对那些监控无人机的图像干扰还有不到一分三十秒,如果在那之前她们没能躲开无人机的监视返回『格拉修斯』号,复兴联合政府的军方会立刻注意到这里的异动,很难想象到那时他们会怎么处置还停泊在首都广场空港的『纽带』舰队其他人员。蕾拉试图通过瞄准镜监控警卫的风吹草动,可她发现自己颤动的指尖根本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端稳狙击枪。当梅尔走进她的准镜视野内时,她惊骇地赶紧将枪口挪向别处,生怕自己走了火。

 

        梅尔三步并作两步向两人躺倒的地方冲去,甚至还差点失足滑了一跤。好在后续没出什么意外,梅尔将休克的妮欧拖到车厢外,拿出止血凝胶和绷带手忙脚乱地堵住她身上的枪眼,然后重新链接重装兔机甲,带着妮欧挤进驾驶座位内,左手紧紧搂住妮欧的身体,只用右手把控着方向舵立刻驶离此处。蕾拉一直用狙击镜盯着那名警卫,懊悔地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验算着刚才的射击参数。不过,被能打穿傀儡师躯体的锻素枪弹击中头部,就算有妮欧和头盔的阻挡,那人的脑袋恐怕此刻也已震出脑震荡,没有一段时间估计是醒不过来了。

 

        距离无人机脱离干扰只剩二十秒了,按原计划直接返回预定的接应地点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只能采用备用计划,先尽力暂时脱离无人机的侦察范围,随后伺机前往备用的撤离区域。

 

        “『格拉修斯』,行动出现了点……意外。现在妮欧的状况不太乐观,立刻打开b2货运通道,我会找机会把她从那里送进去。不用等我们,立刻回去找奈莎医生抢救她。”说着,蕾拉微微调整了飞行高度,保持着和梅尔同步的前进速度,收起狙击枪从梅尔的臂弯中托起妮欧软塌塌的身躯,随后加大推进器的出力,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朝着高空中的补给舰飞去。

 

        “『格拉修斯』收到——小心!你们身后有敌对生命信号——”

 

        与此同时,通讯里出来了梅尔的惊叫。

 

        蕾拉扭头望向地面,她看到正在高速行驶的梅尔机甲膝弯处各爆出一团糟糕的火花,随后整只重装兔踉跄了两步,就像劣质的拼接积木玩具一样倾倒、裂解,碎成一地铺陈开的零件。而作为本体的梅尔,被埋在曾经是她最喜爱的大炮的一堆管线下,只露出那一对标志性的兔耳型天线,像一根埋在土里的胡萝卜。在她背后,有一个黑影正在徐徐接近。蕾拉被强化过的视力捕捉到了那可憎的黑色面罩,血渍浸在那些蛛网般弥漫的裂缝间,倒有几分像她们曾在旧时代电影里看过的以蜘蛛作为特征的超级英雄。现在看来,这身衣服里恐怕装的就是正主,不然她实在想不通一个探测不到任何AG核心反应的、如假包换的普通人类,是怎么能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被大口径反傀儡师狙击弹间接命中头部后还能爬起来追击梅尔的。没等她来得及细想,安特蕾斯又给她发来通讯。

 

        “蕾拉,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快说。”

 

        “先说好消息吧。根据我们的监测,敌对目标目前好像不打算继续伤害梅尔,你暂时不用担心她。”

 

        “嗯。那坏消息呢?”

 

        “敌对目标没有继续伤害梅尔,因为他好像已经把枪口对准你了……”

 

        “……”

 

        蕾拉对安特蕾斯“专业”的军事素养感到很是无语,但身上动作不停。一个鹞子翻身转为进行高速机动,并刻意进行随机的转弯和加减速,增大警卫的瞄准难度。

 

        可惜这似乎并没什么用。两声清脆的枪声响起,像是两枚石子“吭吭”的砸在她腿上的推进器上。尽管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但这两颗子弹居然就像长了眼睛一样,于数百米开外准确命中只有手掌大小的紧急卸除阀上。双腿上的荷载与推力陡然一轻,包覆在她腿上的航空型推进组件瞬间熄火解体,变成了洋洋洒洒的漫天零碎。失去了推进器,她像是失去了羽翼的伊卡洛斯,自千米高空大头朝下向地面栽去。她所能做出的唯一的挣扎,也仅仅只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妮欧。陌生而又熟悉的重力加速度正拽着她,一切都脱出了她的掌握。如果她还是血肉之躯,想必此刻心脏都会因为极速升高的肾上腺素疯狂地悸动吧,就像想要逃离这具即将死去的身体那样徒劳地撞击着胸廓。可惜这具身体被改造得很成功,即使是这样的危急,她也只能冷静地注视着它的发生,不会激动,也无从恐惧。只是不知道这幅坚固的躯体能不能在致命性的坠落中保护住她仍是血肉的大脑。

 

        死亡,她曾无数次见证别人的死亡,人类的,战姬的,傀儡的,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结局竟然来得如此仓促与寡淡。不是毙命在敌人的枪口下,也不是退休后寿终正寝,只是在一次失败的行动中被一个无名的路人警卫以屈辱的方式终结。怀里妮欧的发丝在高速气流的冲击下胡乱鞭打着她的脸颊,此刻她的心里只剩下了莫名的酸楚。如果她们的指挥官在这里,一定会有更好的行动计划吧,一定会有更完备可行的方案吧,一定会像战争还没结束时一样,把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带回家的吧?

 

        又一次,她们的指挥官又一次把她们甩到了一边,抛弃了,不管了,不要了。

 

        脑袋猛的“咚”地一声闷响,同时还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她的意识陷入了永恒的夜幕之中。

 

        无人机旋翼的嗡鸣渐渐变得清晰。它们已经彻底摆脱了安特蕾斯的劫持,重新前往运囚车的信号源。AG02和03的营救行动失败了,两名战姬不仅没能带回自己的同伴,还把自己和自己的武装也搭进去了。只要无人机沿着当前的路线继续前进,势必就会发现已经被压在自己大炮下面的梅尔·希可罗和即使摔得头破血流也仍死死护着怀里妮欧·赛莲的蕾拉·佩格斯。

 

        唯有仍躲在云层之上的后勤舰『格拉修斯』,没有被只能低空巡航的无人机发现的风险。她的舰长,『纽带』舰队的军需官安特蕾斯正站在舰桥上,皱着眉盯着主屏幕上大大的“信号丢失”警告,一口银牙紧紧地咬着自己拇指的指甲。指挥席下的领航员和舵手们,保持着令人窒息的肃静,等待着她下一步的指令。

 

        “啊啊!不管了!这次可真是亏本买卖!”

 

        像是自暴自弃似的大喊着,安特蕾斯做出了决定。

 

        “关停2号到6号引擎,进入低空巡航模式!近防炮切换为手操,瞄准无人机,进入射程立即击落。打开主货仓舱门,货运卡车组及装卸组就位。着陆后立即开始对AG的回收作业。作业结束后立即返航!”

 

        “收到!关停2号到6号引擎!准备降低飞行高度!”

 

        “火控系统已切换,目标已锁定!”

 

        “一号货仓门禁已解锁,随时可以开启!”

 

        “报告!回收组已就位!”

 

        回报声错落有序地回应着,船员们的手指飞快地在自己的操作界面上滑动,转眼间完成了她的部署。

 

        安特蕾斯紧紧盯着屏幕。她的界面上已经由和蕾拉的通讯切换至舰腹的遥感摄像头,握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按照一开始和02的协议,她只负责在安全区域外提供运输力。在所有的预案中,此时的情况并没有超出预料。她们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也明白事情败露之后的恶果。因此,在当时敲定的方案是,如果真的出现行动失败无人返回的情况,为了不连累『格拉修斯』和她自己,她可以立刻带着『格拉修斯』号回到舰队主力那边,这样劫囚车就变成了蕾拉和梅尔的个人行动,而非有舰船支持的集体叛乱。但犹豫再三之后,安特蕾斯还是做了一个可能会把自己都赔进去的决定。

 

        安特蕾斯生意经第一条,富贵险中求。

 

        安特蕾斯生意经第二条,及时止损。

 

        安特蕾斯生意经第三条,损里有险,险里有损。

 

        她微微偏头看向摆在一旁的一尊小小的塑像,塑像慈眉善目地笑着,手里捧着很多的黄金珠宝。这是指挥官从自己的老家带给她的纪念品,据说是他们传统习俗中掌管财富的神明。虽然他本人是个无神论者,但他觉得“和安特蕾斯很搭”,就顺手买下来。双手合十对着神像轻轻拜了拜,她承认她有赌的成分,赌击落无人机后不会引起摄像机那头的复兴联合政府的注意。希望财神爷能显显灵,保佑她这次别输得底儿掉。

 

        也许真的是财神爷今天心情不错,在『格拉修斯』的火控组即将叩下近防炮的扳机时,舰桥内立刻响起了通讯请求的提示音,其使用的频段权限之高,甚至未经安特蕾斯舰长的同意,仅是象征性地响了两秒,便自动接通。

 

        “『格拉修斯』,立刻撤离。听到了吗?重复,『格拉修斯』,命令你们立刻撤离!”

 

        这个声音的主人消失了如此之久,以至于安特蕾斯足足愣了十几秒,才想起需要应答。

 

        “全员,行动中止,重启所有推进引擎,火控单元复位。设定目标地点,第二通天港。”先是立刻下达了新的作战指令,安特蕾斯才欣喜地回应道,“指挥官,是您吗?您已经返回舰队了吗?蕾拉她们……”

 

        “抱歉打断你……咳……我现在时间不多。下地作战的只有蕾拉和梅尔,对吗?”

 

        “是的。”

 

        “……好,注意隐蔽,后面就交给……滋滋……抓紧……滋滋……撤离……”

 

        全面提速的后勤舰很快就脱离了和指挥官的通讯范围,后半段变成了夹杂着电流声音的噪音。这说明指挥官并非通过『纽带』所属舰船的内部频道发来通讯,而是以某种短波通讯设备进行的临时通话。换句话说,指挥官刚刚就在『格拉修斯』的附近。

 

        近地雷达阵列提交了例行扫描报告,扫描结果显示,一队包含有多个AG核心信号的奥拓露娜货运车队正在接近事故地点,这些AG核心的特征码都不归属于『纽带』的作战编制。但其中三个熟悉的名字让安特蕾斯彻底吃下一颗定心丸。

 

        『玄鸟』——梅莺;

 

        『国魂御敌』——刘星瑶;

 

        『白玉青兰』——程青烟。

 

        指挥官并非无缘无故失踪,看来他是去搬救兵了。

 

        地面。

 

        监测无人机继续向系统中预设的目标信号源飞去。它们那简单到连傀儡都无法感染的逻辑电路脑子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差点被来自天空的弹雨撕成碎片,依旧用那同样构造简易的传感元件扫视着地面。在它们的广角镜头即将发现那对埋在一堆零件中的兔耳朵的霎那,一阵眩目的闪光就像一道惊雷凭空炸响,强烈的白光像是天神焊接天地时的刺目弧光。趁无人机的光学镜头暂时失灵的空档,自不远处,那紧紧依偎着的蓝发与红发少女的身躯下伸出一支沾满了泥土的自动步枪。在间不容发的两次点射之后,两架无人机应声陨落,还未等落地,被洞穿的高能电池组失去了稳定,将它们先后炸成了无数燃烧着的碎片。而那只举着枪的胳膊,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气机,软软地耷拉到一边的土地上。

 

        费力地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位战姬的身体,给自己的胸廓留出能呼吸的空间,垫在最下面的警卫用力拔下那龟裂如蛛网的面罩,眯着眼端详了会上面的血迹,费力地将它远远丢开。血沫正随着他的喘息从他的嘴角和鼻孔不停外溢,但他像是感受不到断裂的肋骨扎进肺叶的痛苦一般,如同得了哮喘的老狗一样嘶嘶地低笑起来。

 

        艰难地挪动手臂,将两位原型战姬包进臂弯。她们微弱但仍存续的呼吸似乎带给他不小的慰藉。AG的生命力很强大,蕾拉的那一枪虽然洞穿了妮欧的身体,但好在没有伤到最关键的大脑和AG核心,再加上止血凝胶封堵住了不停失血的创口,以及因子化的加持,妮欧的情况无需担心;而蕾拉,她在着陆的时候,她们的指挥官启动了这套护甲套装内置的喷射背包,一跃而起拼了老命去接住她们,用尽全力为她们提供缓冲,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铺垫,所以只是头部受了撞击昏过去而已。倒是指挥官自己,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骨折的痛楚从四肢百骸一股脑地往脑袋里钻,早已千疮百孔的内脏也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饶是他身体素质过人,也无法撑住这样的伤势。

 

        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笑,只想大笑,只想他娘的好好大笑一场。

 

        在多年以前,他也是像这样,身体行将就木,油尽灯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哭泣,眼睁睁地看着她选择背弃自己初衷与使命,用全人类的希望和血泪与死神做交易,换回自己在阳世间继续行走的资格。当年的很多事已经淡忘,但那时刻骨铭心的痛苦仍历久弥新。身体痛,但他的心更痛。他痛恨那时的自己,痛恨自己的轻率与鲁莽,以至于被敌人的临死反扑波及;也痛恨自己的无力,无力去保护这只单纯善良的小云雀,保护这个喜欢大海与游戏的小姑娘,保护这个本该成为英雄的小战姬。他是她们的指挥官,本应是庇护她们的参天大树,本应是送她们登堂入室的垫脚石,本应是支撑起她们世界的擎天柱,自那一役过后却沦为只能寄生在她身上苟延残喘的行尸。更甚,在第一次傀儡战争结束过后,他连保护自己的救命恩人都做不到,无法治愈她的感染,也无法阻止奥拓露娜带走她去反复拆解、重组……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他要保护她们的清白,他要将姑娘们作为终结傀儡的英雄之名亲手夺回,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将她们从自己的身边夺走、伤害。

不想再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显然,这一次他成功了。

 

        模模糊糊地,他听到有人在喊着“同志”,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回头喊了一句“搁这旮呢!”接着继续向这里冲来。他长出了一口胸中郁结了五年的闷气,嘟囔着“来得正是时候”,心满意足合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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