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4)
姬识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ATM机的。帝国和父亲的遗产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五万。
那个茜的卡里面，有整整十万。
是真正的，可以流通的十万整。
公交车渐渐放慢了速度，车厢里响起了已达站点的提示音。
姬识夏低头确认了一下名片的内容。
的确是这里没错。
帝都中心的建筑都刻意限制了高度，以此减少对周边景观的影响。
除了一种建筑。
政府机构。
面前至少数十层的，高耸入云的高楼，毫无疑问是政府的办公机构。
不设阻拦的门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台阶。
外墙上嵌着沉重的铸铜。
国安部。
国家安全防卫部。
“welcome~”
茜从一边跑过来拉住了姬识夏的手。
“能来真是太好了。”
带着欣喜的声音。
“请和我来。”
茜用力把姬识夏拉进了建筑里。
姬识夏紧跟在茜的身后跑进了大门。
茜没有走上台阶，而是跑到了底座的一个角落。
边上是一台积满灰尘的废弃电梯。
茜娴熟地对着电梯指令台输进了一串数字。
电梯门平稳地运行起来，代表楼层的红色数字开始缓慢地浮现在液晶屏幕上。
鲜红的数字一点点地向下跳动。
“我们的工作地点在底层。”
茜适时地做出了解释。
“在地下的十七层。”
似乎并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
“其实就是因为最底层没人想去才分配给我们的，数字什么的不用在意。”
茜继续解释着原因。
“那...找我的原因是？”
电梯到达目的楼层后，迎面出现的是昏暗的走廊。
暗红的应急灯和绿色的指示灯幽幽地发着光。
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的照明装置的影子。
“电路又坏了吗？……”
茜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一边合上电梯门一边打开了手机里面的照明电筒。
“估计又是电路短路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茜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告诫。
“难道是没有钱修理吗？”
随随便便拿出那么多钱的地方不可能连维修的经费都没有的。
“解释起来也很麻烦的...”
茜敲了敲走道上的房门。
“进来……”
房间里面是少女慵懒的声音。
“这种地方还有女孩子吗？”
姬识夏刚刚开口，房门里就出现了少女的面容。
“欢迎。”
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
简短，干净。
而且很好听。
开门的少女比姬识夏稍高一点，要仰着一点头才能看到她的真容。
少女穿着正装，黑色的头发柔顺地伏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姬识夏和茜。
凛冽……
姬识夏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相当合适的形容词。
就像玻璃窗外的忍冬花。
少女静静地看着姬识夏。
姬识夏看到了一片深海。
“朔月~，快去帮我提外卖和快递。”
房间里面的声音又出现了。
“茜你也去。”
少女毫不客气地给在场的两个人分别下了指示。
“好好好……”
茜拍了拍姬识夏的肩，转身走回了电梯门前。
“她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开门的少女也跟着走了出去，留下茫然的姬识夏一个人站在原地。
房间突然陷入了黑暗。
“还是关灯比较习惯……你是新来的吗？”
姬识夏这次看到了声音的源头。
房间的深处，代表数据交互的指示灯明灭不定，指示灯的后方，数台显示器的光芒映在了少女的脸上。
少女也抬起头看向了姬识夏。
罕见的绿色的瞳孔里面闪烁着好看的光。
“过来坐吧。”
少女发出了这样的指示。
“我叫雫，南宫雫，叫我雫酱就好了”
然后毫不避讳地做了自我介绍。
“然后，如你所见。”
雫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我的'奇迹'”
姬识夏还是茫然地站在原地。
“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的吗？”
雫从显示屏堆中站了起来，试图穿过杂乱无章的线路来到姬识夏面前。
“呜！”
但是刚刚走出几步就倒在了线路堆里面。
姬识夏赶紧过去帮忙扶起少女。
“好久没运动，身体有点不听使唤了……”
姬识夏低头到了少女的真容。
是一张点缀着碧绿的眸子的，精致好看的脸。
“先这样别动，闭上眼。”
雫紧抓着姬识夏的手不放。
姬识夏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放松一点。”
“是……”
姬识夏毫无征兆地倒在了雫的身上。
……
一片朦胧的世界。
灰色的，混沌的世界。
远方似乎是有什么东西。
姬识夏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
轻轻一用力，身体就浮到了半空。
连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没有。
环视四周，全都一片迷雾。
在这里，渺小的自己仿若浮尘。
随时会被天地吞噬一样。
姬识夏感觉自己被水淹没了。
似乎是掉进了海里。
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
就这样一直沉到了海底。
……
“醒了？”
雫的声音从另一边响了起来。
“似乎是个不太明显的奇迹，姑且算个好消息。”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柔和的白光。
“唔？……”
姬识夏茫然地看向四周。
雫在一边举着平板电脑，轻快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我在哪？”
“医务室啦，医务室，你们学校是这么叫的吧。”
极度不负责的回答。
第一次引启奇迹的话过激反应也算正常，再说你才躺了六分钟而已。”
“……”
姬识夏看着雫的眼睛，继续茫然地眨了眨眼。
“对了还没给你解释奇迹……”
雫面不改色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把平板背在身后，用一脸正经的表情看着姬识夏。
“奇迹就是违背常识的东西。”
一句意义不明的话。
“或者叫它‘超能力’会比较方便你理解。”
雫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翡翠色的眼睛。
“其实呢……眼睛本来是这个颜色。”
伸过来的手心上静静地躺着金色的美瞳。
姬识夏抬起头，看到了一副难以置信的画面。
瑰丽的，赤红的，宛如宝石一样闪耀的眼睛。
“这就是奇迹的外在表现啦，别在意。”
雫重新装回了美瞳。
“是不是很好看？”
“是……”
“我可不觉得。”
雫背对着姬识夏，坐在了床沿上。
“以前啊，有个人想杀了我，后来他血溅到我的眼睛里以后，我的眼睛就变成这个颜色了。”
依旧是轻佻的声音。
“然后我就能看到很多东西了，各种各样的。”
雫仰头倒在了姬识夏的身上。
“比如说啊，姐姐你的**是**—**—**，比朔月那个完全没有发育的好多了~”
某人慢慢地翻了个身，然后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感觉很棒~”
姬识夏涨红了脸，羞愤地说不出一句话。
“都是女孩子就别计较那么多了，我可是第一个做这种事情的人，姐姐不应该高兴一下吗？”
雫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头埋到了更深的地方。
“这就是我的奇迹，能够看到过去的奇迹。所以我会知道你身上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
雫抬起了头，用碧绿色的眼睛看着姬识夏。
“我知道你有个妹妹。”
combo。
“我知道你家里面刚刚发生了变故。”
combo。
“我还知道你对一个人——”
嗒嗒嗒。
朔月敲了敲房门。
“这就是奇迹。”
雫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重新当起了解说。
“每个人过去的经历不同，衍生出的奇迹也会不同。”
朔月一把拖起了雫。
“她是忘记以前差点被千玺烧成秃子的感觉了。”
茜也挤进了房门，然后把超大号的包裹丢在了地上。
“你自己收拾吧。”
“你们下手真狠……”
“测试的结果是什么？”
朔月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了雫的话。
“匿行一类的东西……具体的不是很清楚……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吗？朔~月~酱~？”
姬识夏听到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走吧，带你去领点东西。”
朔月把姬识夏从床上扶了起来，然后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隐隐传出了幽怨的啜泣声。
“她没事的。”
朔月头也不回地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
“刚刚她给你讲过了吧，奇迹。”
“刚刚听她讲了一点，好像是类似超能力的东西……之类的？”
姬识夏还是没有适应这种超认知的东西。
“怎么可能是那种和童话故事一样的东西。”
不屑的嗤笑。
“那是什么？”
朔月继续打开了铁制的储物箱。
“死缓。”
箱子里重叠着无数暗褐色封皮的证件。
“什么？……”
“你活不了几年的意思。”
朔月拿出两张证件，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笔。
“奇迹者的命都不长，你，我，她，都不例外，要挑个颜色吗？”
姬识夏瞥到了烫金的证件名之后，怔在了原地。
持枪证。
D类工作从业资格证。
“这是...”
姬识夏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D类，Death，死亡类。
父亲的抽屉里就有这样的临时证件。
但那只是临时证件，有效期只有数小时乃至数分钟而已。
“你的不是有个当警察的父亲吗？这本来就是杀人的行当。”
朔月满不在乎地把笔塞到了姬识夏的手里。
“手续已经办好了，签个名吧。”
无视了当事人的意愿，抓起了姬识夏的手。
“你不同意，我会按照手续就地处决你。”
朔月抓住了姬识夏的手腕，一字一划地签上了姬识夏的名字。
“帝国不可能放任奇迹者不受管束，每一个奇迹者都是潜在的重犯。”
朔月把证件塞进了姬识夏的口袋里。
“奇迹是违背自然原则的力量，是把人从绝境里拯救出来的能力，在特定的条件下，有极少数人会发生一些异变。”
朔月拿起了文件柜上的钥匙环，拉出了钥匙圈上的裁纸刀。
“它们是诅咒。”
红色的液体从少女的手臂上涓涓而下。
被割开的手腕创口暴露在姬识夏面前。
深可见骨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
“这就是奇迹。”
朔月的手腕变得完好如初。
除了地面上的少许血液，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就是‘复生’。”
朔月抬头看了看姬识夏。
“持有奇迹的人，从得到奇迹的那一刻就已经在一步步接近死亡。奇迹者基因的双螺旋结构会因为奇迹的使用而慢慢反向分解，最后DNA合成趋于停滞，也就是死。”
解说突兀地停顿了下来。
“简单地说。”
姬识夏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巨响。
“就是短命。”
冷冰冰的字眼。
“因为奇迹，我们几乎不可能活过二十五岁。从拥有奇迹的那一天开始，生命就被按下了快进。”
“我会死？......”
“一定会。对外在影响越大的奇迹，基因崩解的速率越高，走向死亡的速度越快。这就是代价，很公平。”
“你们到底是什么？”
“奇迹者，帝国的雇员。”
朔月重新拉过了姬识夏的手。
“现在回想一下之前的感觉，让我看看你的奇迹是什么。”
姬识夏用沉默作为回应。
“你们是怎么断定我有那种东西的，有证据吗？”
朔月稍微沉默了几秒
“有。”
波澜不惊的回复。
“通过报告档案和你的家庭背景，几乎可以断定你就是奇迹者。”
朔月接着说了下去。
“你曾经有过接近死亡的体验吗？”
深海一般地赤潮淹没了感官。
赤色的空气。
赤色的声音。
赤色的光。
被赤色撕裂开的世界。
逐渐失去意识的身体，甚至连呼吸的本能都趋近于停滞。
少女的意识已经接近崩溃。
“这就是奇迹的开始。”
朔月的声音把姬识夏拉回了现实。
“哈...哈...”
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倒在桌子上喘着粗气。
“当人在陷入极度绝望的时候，在特定的场合和心境中会产生奇迹。”
“奇迹的本质是救赎，是让人脱离绝境产生的违背自然规律的力量。”
“在依靠这种力量脱离绝境以后，在其他场合依旧还能生效的，我们就将它称之为奇迹”
“代价就是——”
刺耳的声音切碎了姬识夏的身体。
“每孕育一个奇迹，就会产生一个牺牲者。”
母亲...
那个连名字都已经模糊的人...
果然是因为自己才死掉的。
身体本能地排斥着赖以维系生命的空气，竭尽全力地挤出了肺部残留的气体，
缺氧后的身体机能几近停止运转。
要是能死掉就好了。
姬识夏如是想。
朔月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女的过激反应。
这已经算是最平淡的一类了。
如此违背常理的现状，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心理的波动。
轻轻地抚了抚少女的后背，感知到的却是惊人的高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少女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平静。
“那...会不会同时产生两个奇迹者...”
微颤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
“不会，奇迹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姬识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已经有了奇迹的人再次带着牺牲者陷入绝望会怎样...”
“如果牺牲的是奇迹者。”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会被赋予第二种奇迹。”
深邃的黑暗包围了小小的房间。
“把人推入深渊的，吞噬一切的奇迹。”
最后连心灵都被染成了纯黑。
“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小小的奇迹。”
“我们是人，不是神。”
“靠着奇迹得到的，新陈代谢速率远超常人的身体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老化。”
“合成DNA的生理程序会因为奇迹的过度使用而慢慢趋近于反解，最后无法合成，宣告个体生命周期的结束。”
“我们受伤也会流血，被杀掉也会死。”
“我们是人，不是神。”
“是比常人更加脆弱的，带着缺陷的人。”
“奇迹者往往不得善终。”
朔月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了房间的门。
“你的奇迹我刚刚已经看到了，是个能帮你活的更久的奇迹。”
“你...”
姬识夏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朔月。
“你不害怕吗？会死这种事情...”
“为什么要害怕？”
朔月推开了房门。
“我比任何人都追求死亡，求之不得。”
寂静的房间里还回荡着朔月留下的声响。
橘色的夕阳下，拉成了两条长线的影子一前一后的上下摆动着。
“为什么会是我。”
“奇迹的产生率低于0.001%,每一个奇迹者都是帝国的战略储备资源。”
“都是为了钱？...”
“不是所有人都缺钱。”
“有人是为了有合理正当的理由杀人，有人是为了高额的金钱回报，有人是为了名誉官位，更多的人只是想活下去。”
“如果你刚刚在那里没有签字，明天帝国的失踪人口只会多往上跳一位数而已。”
“前辈。”
姬识夏用上了正式称呼。
“这份职业，只要杀人就可以了吗？”
“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心态放松点。”
茜摸了摸姬识夏的头。
“有什么危险交给我们这些前辈就行了，新来的在一边看着就好。”
“然后，等到哪天我们都不在这里的时候。”
“去保护好下一代到这里来的孩子们。”
心底的一缕酸涩悄悄地渗进了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