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篇、「八月将尽的少女」

“你撇下一句再见之后,留给我一枝花,
睡眼朦胧的间歇里,夜空逐渐明亮。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独自醒来,
只能感受到,余下的一丝温度……”

Take 1
幼年的时候,我曾真的以为夏天是无穷无尽的。
这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人在童年时期总是对时间保持着相当的钝感,而小学的夏休恰好每次都长得足以让成年人羡慕。那时的我没有朋友,早早做完学校布置的暑期作业后,每日唯一的活动便是坐在神社的台阶前,望着远处街道上偶尔来往的行人,疾驰而过的车辆,听着蝉虫肆意的叫声,树枝砸落在地上的声音,感受着涌动的热浪,以及时而拂过脸颊的夏风,过着日复一日,仿若无尽的夏天。
当然了,夏天怎么也不可能是没有尽头的。直到亲眼见识到干燥凌厉的秋风、簌簌纷飞的落叶和日渐缩短的白昼后,我才朦朦胧胧地明白,夏日也有其终点。
世上没有什么是无穷无尽的,夏天也不例外。
……
“真是蠢到家了……”
我擦动着老式打火机,点着了手上的pikaboo香烟,像咬住巧克力饼干棒一样叼进嘴里,悠长地吸了一口。
“谁都知道夏天会结束的吧。”
一边怀念着过去,一边又嘲笑着过去的自己,这正是我一潭死水的生活中少数得意的消遣之一。橙红色的烟头在漆黑一片的夜幕里燃烧着弱光,如同发抖一般忽明忽暗地闪着,驱动尼古丁和焦油的恶心味道涌进肺部,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应该快开始了……”
远处,低矮山坡下的街道一边,摆满路边摊档的长街上灯火通明,不时还传来嘈杂而清澈的吆喝声和笑闹声。人们正在举行八月的最后一场祭典,以此庆祝夏日的结束。这类无聊的活动当然不会引起我的任何兴趣,待在家里也只会被噪音打扰,于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爬到山坡上的神社前,坐在台阶上,独自一人,等待着祭典的尾声。
也不一定是独自一人……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连忙向旁边转过头去。骤然的动作笨拙地打乱了自己的呼吸,缭绕的半撮烟雾卡在鼻腔半道,让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呃,不好意思,介意我抽烟吗?”
借着月光,我向坐在台阶另一头的少女提问。
那是一位扎着银白色垂肩双马尾辫的少女,从外貌看像是中学生,穿着祭典上常见的白色牵牛花图案浴衣,米白色的腰带整齐地束在纤细的腹间。
“不会哦,请便。”
她托着腮,一动不动地坐着,稍稍向我这边侧目,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认真的反应让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得把脸别过去,缓缓吐出肺里剩下的半截烟圈。
不过,怎么会在这里呢?
是观光客?附近的居民?亦或是离家出走的少女?无论是哪种的可能性都不大,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位少女穿着整齐的浴衣跑到远离祭典的山野之上的理由。不过,神社姑且也算一个旅游景点,我也并没有对他人刨根问底的喜好。于是,我只得沉默着,又吸了一口香烟。
往年倒是从来没有人会来这里啊……
烧红的烟头再一次在夜幕的包裹中骤然亮起,带着轻飘飘的烟雾,像晕开的颜料一般往香烟根部的方向蔓延过去,点着了剩余的烟草和软包卷纸,发出嘶嘶的燃烧声。我缓缓地将烧焦干涩的味道过肺回笼,然后,朝着街道的一侧吐出。这时我才发现嘶嘶的燃烧声并没有停下来,反而似乎越飘越远,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洒下了多普勒效应一样的回音。
“喔,那个要开始了。”
“什么要开始了?”身边的少女疑惑地问。
“就是那个。”
嘶嘶的声音化作了更尖锐的撕破空气的爆鸣,直冲向了街道上方的天空,随后消失在了不知何处的黑幕里。在那一瞬间,以声音的终点为圆心的区域突然爆发出了猛烈的强光:绿色、红色、火橙色……五光十色的火星四散地在夜空中扩散开来,像菊花那样的形状,连薄薄一片的云层也被照亮得一清二楚。
那是烟花。
“烟花诶!”
身边的少女惊喜地叫了起来,闪亮的眼眸里反射着烟花五彩的光。
“每年祭典的最后,都会放烟花来着。”我向少女解释。
“诶,为什么?”
“单纯是一种习俗而已……硬要说为什么的话,似乎小镇上的人们把它作为一种,庆祝夏天结束的仪式。”
“喔……”
不知为何,即便从来不对祭典感兴趣,这样的知识倒是记得相当清楚。
“也就是说,放完烟花之后,夏天就会结束了吗?”少女仍然疑惑地盯着我。
“确切地说,也不是这么回事。”
我把香烟咬在右颌,从口袋里取出智能手机,点亮了写着时间与日期的锁屏页,举到了少女的眼前。
“你看,今天的日期和现在的时间是多少?”
“8月31日,23点55分?”
“是的,”我点了点头,“每年的烟花表演都不过是短短的五分钟,在此之后,八月就将结束了。虽然说高气温和毒辣的太阳或许到十月都还无法消退,但人们似乎更倾向于将八月作为夏天的象征。于是,纵使并没有什么道理,大家还是每年都用烟花来作为夏天的终结。”
“喔噢……”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各种颜色的烟花团簇一个接一个地升向半空,伴随着火药炸开的“嘭”声巨响,在早已烟雾缭绕的夜幕中不断地绘画出各种绚丽的形状。虽然其本质不过是各类稀有金属的异色燃烧,但单纯就其炫目的外形,也足以了解为何人们在这些火花的身上寄托如此多美丽的传说。
曾经读过的一本小说里描写了少年少女们想从侧面看烟花的故事。那时的我并不对这种虚构的情节有什么感触,毕竟,从文学世界之外的普遍逻辑而言,除了那些在形状上别出心裁的新式烟花之外,火药爆炸在各个方向的作用力应当就是统计意义上的均等——烟花总是球状圆形地盛开,不会因为从侧边看就被压扁。但实际上真的看到实物之后,过于绚目的烟花反而会让我有“是不是真的会变扁呢”这样无厘头的想法。
在那些烟花释放点的正下方,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数以万计的镇民和游客们大概都在从不同的角度观赏烟花吧?——位于旁观者视角的我这样想着。人们欢呼笑闹的声音混杂在烟花的爆炸声之间,即便是远离中心的我们这边也清晰可闻。
我无言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吮吸着嘴里的pikaboo香烟。
身边的少女似乎对这类节日氛围的活动兴趣盎然。从刚才开始,她便一直瞪大了眼睛观赏着天上的烟花,不时发出像小孩子一样的赞叹声。
“好棒啊!”她激动地大喊着。
“是吧。”
“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什么?”
“烟花!”
“……”
我没有回答。少女的话语又让我回忆起了幼年的自己,“永远”似乎是小孩子的专利,只有对时间的残酷没有概念的人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两个字。
不过,今年的烟花表演似乎确实比以前更久了。
“……还没放完啊。”
“真的不会结束呀!”少女仍然激动地大喊着。
“不……肯定会结束的吧。”
“不会哦,你看那个!”
少女在浴衣宽松的大袖子里伸出右手,指了指我坐着的位置的侧边。我循着那个方向看去,才发现我的智能手机不知何时滑落在了台阶上。
不知是受到了什么触碰,原本漆黑一片的屏幕恰合时宜地亮了起来,锁屏的页面上用清晰的电子字体显示着当前的时间。
00:02。
这不是,已经到了第二天了么?
“还没有结束哦?”
少女又指向了远处的烟花。火药炸开的闷响仍旧接连不断地响起,让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异常感。
“只不过是延长了几分钟而已……会结束的。”
00:05。
火药爆炸的声音仍然没有停下。
00:09。
携带着金属彩色的火药仍旧在小镇上空炸开。
00:15。
异常感不断膨胀得越来越明显。
00:20。
“还没有结束哦?”
00:31。
“什么啊……?
pikaboo香烟的烟丝部分早已燃尽得不剩一点味道,但我仍然神经质地咬死着濡湿的滤嘴,没有吐掉的意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顺着发尾和脸颊,一路从下巴的末端滑落,滴在台阶上,瞬间淹没在烟花爆炸的闷响里。
“夏天……没有结束哦?”身边的少女轻飘飘地,不知是对谁说。
这……根本就不对吧?
夏天是会结束的吧?
异常感终于膨胀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我瞪大了眼睛,像被谁催促着一般抓起智能手机,凑到了眼前。电子时钟上的数字仍旧在不断跳转。这时,我终于发现了异常感的来源。
在时间的上方,那一栏标注着日期的小字里,清楚地写着我人生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内容:
那里写的是“8月32日”。
“如同抓住浮云一般,陷入了花人局,
谁都没有回来,太阳也渐渐垂落。
夕阳穿过窗户,留下残尽的余辉,
……与仍旧一无所知的我。”

Take 2
认真回想的话,夏天也许是我记忆最模糊的季节。
说起来也很令人奇怪。对于其他的三个季节,我总是能记起什么代表性的具体事件的:大二那年的春天与父母一起去附近的山区赏花了,13年前的秋天我领养了人生中的第一只布偶猫,幼年时期曾经在某一个冬天发高烧而在半夜被送进了医院,之类种种。
唯独对于夏天,我没有一点清晰的回忆。印象中的夏天只有蒸汽一样的热浪,杂乱无章的鸟和蝉的叫声,以及黏糊糊的太阳光之类的,无关紧要的模糊碎片。即便绞尽脑汁地回忆某个特定场景,想起来的,也只不过是某年夏夜,不记得是多少岁的我坐在神社的台阶前,不知是和谁一起,静静观看着盛放的烟花这样的景象。
而且,那时候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呢?
连这样的事情也一并忘记了。
……
醒来的一瞬间,我倏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了公寓的窗帘。
早晨的日光如同一注带着酸涩味的热水一样浇在窗玻璃上,将多余的热量一阵一阵地透进室内。八月的城市光景与印象中的夏天别无二致:街道上充斥着火车蒸汽一样的热浪,像什么高传导性能的介质一般,断断续续地送来汽车鸣笛的杂音和杂乱无章的鸟和蝉的叫声。黏糊糊的太阳光一块一块地掉落在街道和高楼之间,除了炎热的感觉外便没有更多的描述。
只是,这真的还是八月的景致么?
我再一次按开了智能手机的电子屏幕,闪烁着数字的锁屏界面上仍旧突兀地注着“8月32日”这样滑稽的字眼。一开始我只将这当做一个普通的显示错误,但是,在我不信邪地打开了公寓里的电视之后,普通的错误似乎正在逐渐扩大为世界的异常。
为什么早间新闻的主持人能够一脸安然自若地说出“今天是8月32日”这样的台词呢?
“如果是玩笑的话,未免也开得太大了……”
只是坐在公寓里也不会想出什么头绪。于是,我像衔起巧克力棒一般叼起了pikaboo香烟,锁上公寓的门,向漫无止境的夏天里走去。
在大多数人眼里,城市无论在哪个季节都只是了无生趣地完全一致:川流不息的街道,飞驰而过的汽车,行色匆忙的行人——只要劳动与社会关系存在,这样的景象便永远只是徒劳而一成不变的昨日重现。然而,在我的潜意识里,夏日的城市好像总是与其他时候有所不同:刺眼而灼热的日光在高楼大厦的玻璃之间镜面反射,仿佛无色透明的柔性丝线一般,将整座城市笼络起来,让人群与人群之间的束缚变得更加密不透风。流动着的人们像是被日光涂上了胶水,无缘无故地变得粘滞起来。
我跟随着粘滞的人群,左拐右拐地穿行过几个巷道与十字路口,最终来到了祭典街的头端。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的眼前,本来为了庆祝夏日的末尾而举行的祭典,本该在九月开始前的那一刻就宣告结束的祭典,仍在热闹地进行中。
“为什么……今年的祭典还没结束吗?”
也许是眼前的景象让我过于震悚,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始向档口里卖棉花糖的大叔搭话了。
“你说啥?”
大叔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朝我大喊着,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祭典!还没有结束吗?”
“哪儿有那么快咧!”
“往年不都是在八月末结束的吗?”
“嗯哼,你说的是没错……”大叔点了点头,捋着自己疏于修剪的长胡子,“但是啊,现在可远远没到能结束的时间。”
“你在说什么……”
“年轻人,直到八月完结之前,祭典都不会结束咧!”
“啊……”
大叔粗重而沙哑的嗓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场,连同着棉花糖锅炉的热气一起,让我有些晕头转向。纵使根本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不明就里的疑问却堵死在胸口,怎么也无法道出。
闪着青色糖斑的棉花糖机又开始“呼啦呼啦”地运作起来。五颜六色的糖粒在锅炉的正中央熔化拉丝,伴随着强烈的外吹气流,奇迹一般丝丝缕缕地蔓上了大叔手中的小木棒上,仿佛夏日晴空中的航迹云,无缘无故地便在湛蓝的天幕下越积越大。
“说起来,年轻人啊。”大叔粗重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此同时,他没拿着棉花糖的那只右手指了指我身边的方向。
“嗯?”
“确定,不给这位小姐买一支棉花糖么?”
“什么……”
我一头雾水地往自己身旁的位置看去。
扎着银色垂肩双马尾辫,身穿牵牛花白色浴衣的少女,就站在我的身边。
……
“好吃吗?”
“嗯。”
少女小心翼翼地咬舐着棉花糖,与我相隔开约莫一个拳头的距离,并排走在人潮涌动的祭典长街上。银白色的长发恰如其分地散落在白色的浴衣表面,随着夏风而微微翕动,在汗湿的作用下反射着太阳的点点泛光。宽大的袖子如同银色鲤鱼旗,伴随着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摇摆。如果将丝毫没有气氛的我排除在外的话,少女俨然已经自若地融入在了热闹地逛着祭典的人群里。
“真亏你还能这么自如地逛着啊……”
“嗯?”
少女侧过头来,轻轻张开双唇,不解地看着我扭成一团的表情。
“你应该记得的吧?八月只有三十一天这件事。”
“嗯,是这样吗?是的哦……”
柔软的声音轻飘飘地,不知是回答我还是她自己。
“那么,现在这个所谓「8月32日」的状况,不是荒诞至极吗?”
“诶……”
少女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低下头去,悠悠地又吃了一口棉花糖。浅紫色的糖丝恰好与和服浴衣上的牵牛花同色,仿佛将腻丝丝的甜味一并散入了夏日的空气中。
“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关系哦。”
“什么啊?”
“如果八月不结束,那么,好像祭典也不会结束的样子……祭典,很好玩哦?”
“……”
“再放松一点,如何?”
少女再一次转过头来,浅浅地,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浅紫色的棉花糖还晃悠悠地粘在她鼓起的两腮上,与微微泛红的脸颊溶化在一起。这时我才发现,二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已经缩短到了几乎相碰的地步。
怎么回事?这种焦躁的感觉……
“嗯~?”
“好吧……败给你了。”
“好耶!”
莫名其妙地,少女高兴得大喊起来。没有拿着棉花糖的右手突然牵起我局促不安的左臂,拉着我向人群的前端挤去。
“那边的苹果糖,看起来很好吃哦!”
“喂喂,小心,慢一点……”
我和少女,在漫无止境的夏日里奔跑起来。
那之后,我们确乎其然地,一整天都沉浸在享受祭典之中。
虽然说也有像捞金鱼和打气球这样的娱乐项目,但相较而言,少女显然对各式各样出售甜品和熟食的摊位更感兴趣——准确来说是非常有兴趣。单就这几个小时的闲逛过程里,烤鸡肉串、炸章鱼丸子、焦糖布丁、冰镇水果捞、关东煮、烤玉米糖……也许是时间漫长带来了夸张的错觉,但在我的印象中,少女似乎饶有兴致地尝试了几十种食物。
吃这么多,不会长胖吗?——我当然没有这么问。纵使她看上去并不像是会有身材焦虑那类人,但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哪些话题是女孩子的禁区。大学时代时曾经在不记得哪篇文献上看到过“愉悦的心情能使人食欲增加”的结论,日常生活里也有“甜品和零食是用另一个胃装的”这样的说法……
无论如何,看着享受在祭典中的少女,似乎就能忘掉无尽夏日带来的混乱。
“……”
在满打满算一整天的闲逛后,漫无目的的我们,不知怎么的就顺着灯光渐稀的长街,一路走到了山坡上的神社前。
“嚼嚼……哈啊!今天玩得好开心诶!”
少女长舒了一口气,放松地坐在了神社的台阶上,嘴里还在吃着方才在街尾买到的椒盐烤牛舌。
“当然了,你可是花着我的钱吃了一天。”
我也如释重负地坐上了台阶,顺势从口袋里取出一支pikaboo香烟。
“也是哦,抱歉抱歉,我会用零花钱还你的!”
“这种程度不需要啦,怎么说我也是进入社会的成年人了。”
“那我请你吃这个~”
“什么……”
反应过来的时候,身旁的少女已经将手伸到了我的面前。银白色的浴衣袖子轻飘飘地擦过我的脖颈,同时出现的,还有她手上剩下的半串烤牛舌。纵使对这类小吃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牛肉的咸香气味也不由分说地绕开了香烟,涌进了鼻子里。
“……”
“吃吧吃吧~,由于我刚刚才吃完前半串,所以现在可以触发名副其实的间接接吻事件哦!”
“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怎么都不想吃了。”
“开个玩笑啦……不会有感到心动嘛?”
“很抱歉的是一点也没有……”
我吐掉了香烟,接过那半串牛舌,将竹签上烧的红褐色的肉食全部扯进了嘴里。椒盐的干燥口感与牛舌柔韧的劲道杂糅在一起,充斥着口腔,其中还似乎混杂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苹果糖和焦糖布丁的淡淡香甜,但我决定只把那当做错觉。
“怎么样?”少女侧过身子,笑嘻嘻地看着我。
“单就牛舌来说,烤的有点太老了。”
“我是问间接接吻的感想啦!”
“……因为并没有感觉到所以请不要再谈论那个了。”
“嘿嘿……”
仿佛故意捉弄我一般,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连带着浴衣上的牵牛花一起,欢快地跳动着。
“说起来,好想吃巧克力棒呢。”
“什么?”
“巧克力棒啦。”
“刚才还没有吃够吗?”
“祭典上根本不会卖那样的东西啦!”
……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任凭时间流逝。
夏天的白昼对于生活在温带的人们来说是出人意料地漫长,但再持久的白天也会迎来日落西山的时候。直到夜幕降临,晚风吹起,鸟鸣散去,远处的祭典长街染上了城市灯光的橙黄色,我和少女仍旧坐在神社前的台阶上。
同样没变的,还有远处喧闹的人群。
“祭典,还是那么热闹啊。”我没话找话似的感慨。
“是啊~呼,”少女打了一个短短的哈欠,“我都有点累了,可大家还在开心地玩呢。”
“那是因为你吃太多了。”
“才没有啦……”
突然,我感到左肩上软软地被施加了一股重量,带着体温的余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小阵清新的苹果糖的香味。我有些笨拙地僵在原地,挺直了脊背,脖子一动不动地向着山下的街道,没有移动视线。
虽然多少预感到了这样的氛围,但当少女真的倚在我的肩头那一刻,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咚咚”变得越来越快。
“累了的话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哪里?”
我用尽几乎是自己所有的力气,挤动着生涩的喉咙,对少女说。
“不知道哦。”她轻飘飘地回答。
“一般来说,人会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吧。”
“那么,你知道吗?”
“我没有任何理由知道你家的位置。”
“所以,我不知道……”
“因为我不知道,所以你就不知道了吗?”
“就是这样哦。”
“……”
已经完全不能理解彼此的对话讲了什么内容了。烧着了一般的焦躁感在胸中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连同着对这个夏天的异常感一起,在远离喧闹的神社台阶上不断膨胀得越来越大。
“……你真的不觉得奇怪么。”
“你说的,是什么?”
少女软绵绵的声音仿佛煮到化了的果仁糖,明明就是有形地流动着,却不知何时就已融化在了漆黑一片的夜幕中。
“莫名其妙地,没有按时结束的八月……根本毫无厘头的8月32日、拖延着不肯落幕的祭典、一直运行个不停的夏天……而且,还有你——不知何故出现的,却让我感到焦躁而又安心的,八月将尽的少女……”
讲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接近在颤抖了。
“……”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安然地靠在我的左肩上,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地触碰着我的身侧,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听见了。
良久,轻飘飘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哦。”
“……”
“八月是否结束,真的是你心中的重要吗?祭典是否结束,真的是你心中的重要吗?——夏天是否结束,真的是你心中的重要吗?……还是说,你在意的,是更加记忆深处,更加重要的事情呢?如果是的话,那是什么呢?”
“……”
“那个词语,也许就是‘幸福’哦。”
本来凉爽的夏风仿佛停驻在这一刻,夜晚的空气凝固在半空,让人的胸腔好像要收缩起来一样发痒又疼痛。
“如果当下这一刻足够幸福的话,那么,永远留在这里,也无所谓。”
“……”
“如果过去的夏日足够幸福的话,永远留在夏日,也无所谓。”
“……”
在少女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种窸窸窣窣的响动在街道上方的半空中悄悄响起,仿佛是要冲破这一堵停滞不前的空气墙一般,沉默着越飞越高。
然后,在那种细响消失的一瞬间,在祭典长街正上方的天幕上,炸开了一朵圆球形的,带着金属燃烧绿色、红色与金色的绚丽火花。
啊。
烟花。
“又放烟花了呢。”少女不知道是对谁说。
没错。
象征着「夏日的终结」的烟花,第二次响起了。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此情此景,智能手机数显时间的画面像一张大网一样罩住了我的视线,让我无法思考,满脑子都是那行本不可能出现的文字:
「8月32日,00:02」。
那个,真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说到底,如果只是永远地停留在夏日的末尾的话,那「昨天」和「今天」的区别与界限,又在哪里呢?
如果根本没有界限的话……「今天」与「明天」,又是否会有任何变化呢。
……
“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哦。”
少女的声音又一次在身侧响起,荡漾在火药的爆炸声之间,稍微将我拉回了现实。
“在烟花爆炸的那一个瞬间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那是生日蜡烛的说法吧……”
“也许是呢!”
少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靠在肩头的身体不住地一抖一抖地颤动。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前赴后继地在远处的天空中爆开,轰隆的声音稍微慢于炫目的火光,在夏日的夜空中游荡回响。
“……但愿,夏日的混乱能够就此消失,让我回到正确的夏天。”
回过神来的时候话语已经溜出了嘴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感到肩上的重量又重了一成。
“好哦。那么,我的愿望就是……”
“嗯?”
“——但愿,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少女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朵浅紫色焰火的烟花恰好爆开,碎屑一般零星的彩绘火药在祭典长街的正上方有节律地四散扩开,一瓣接一瓣地,画出了一个酷似牵牛花的形状。再之后,是无数朵几乎一样的烟花,同时地绽放在广阔无垠的夜空之上,满溢着团聚在一起,洋洋洒洒,组成了一整片牵牛花的花田。
但愿,我们的愿望,就寄托在其中的两朵上……
……
但那显然并没有发生。
祈愿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8月33日,我在公寓里醒来。
8月34日,我在公寓里醒来。
8月35日,我在公寓里醒来。
8月36日,我在公寓里醒来。
……
8月56日,我在公寓里醒来。
8月67日,我在公寓里醒来。
……
8月■■日,我在公寓里醒来。
睡醒的那一瞬间,我习惯性地摸向床头的智能手机,却突然记起它几天前就被我丢出了窗外。电视机的遥控器也早就不知所踪。我只得像行尸走肉一般从床上起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出了公寓的房门。
已经没有查看日期的必要了。
反正「今天」与「昨天」实际上只是停滞不前的一致。
我被困在最幸福的夏日。
被困在,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夏日。
……
城市的光景仍旧是八月的模样,即便从时间上而言早已应该到了秋叶碎落的季节,这座钢筋水泥的牢笼里依然充斥着蒸气一样的热浪、肆意抛洒的日光与毫无含义的鸟鸣。停步不前的夏日依旧黏糊糊地将人群与车流尽数缠在一起,逼迫一般推动着城市不断运作。
没有变化。
脚下的道路已经熟悉得几乎要腐烂。人群裹挟着我的躯体,将我带到了祭典长街的开头。正如已经预料到的一般,所谓的“为了庆祝夏天结束而举办的祭典”,直到今天为止,仍旧人潮熙攘地喧闹着,仿佛嘲笑着被固着于此的,无所作为的我。
停滞不前。
“哟!那边的年轻人!怎么,这几天看你的脸色都不太好喔。”
沉重而沙哑的嗓音从棉花糖摊位那边向我扑来。布满了糖斑的棉花糖锅炉依旧“呼啦呼啦”地泵动着,如同这个运作不停的夏天一般,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我无神的目光留驻在锅炉的正中央,紫色与白色的砂糖彼此沙沙地摩擦着,在鼓风的出口,吹出了寥寥几条棉絮般的细丝。
作茧自缚。
“年轻人啊……我说,四季啊夏天啊这样的玩意,在最早的人们发明这种说法之前,都是不存在的吧?”
“地球的公转倒是一天都不会停下啦,冷热交替,昼长夜短,这些事远在人类存在之前就已经运作着了呀。可是,它们不是季节……自然的东西,留下痕迹的东西,都不是季节——只有人类想到的,创造出来的,才是季节啊!”
“夏日是否结束,可能,不取决于日期,只取决于你的心意哦。”
无法理解。
“哎,讲那么多也没有用啦!倒不如问问,旁边那位小姐想不想吃棉花糖?”
扎着银色垂肩双马尾辫,身穿牵牛花白色浴衣的少站在我的身侧,无言地接过了带着淡紫色的棉花糖。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便像拖着一件尸体一般牵过我的左手,将我拉进了祭典的人潮中。
“再放松一点,如何?”
一成不变。
“那边的苹果糖,看起来很好吃哦!”
率由旧章。
“抱歉抱歉,我会用零花钱还你的!”
停止流动。
“我是问间接接吻的感想啦!”
所谓的,永远。
……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了午夜。我和少女一如既往地坐在神社前的台阶上,沉默地凝望着被灯光涂黄的祭典长街。夏夜的晚风拍打着我的脸颊,将嘴里的pikaboo香烟吹得忽明忽暗,风中裹挟着远处早已听厌的喧闹的声音。
噢噢……
今天也是,一模一样的八月。
尼古丁和焦油的烧涩气味在气管里横冲乱撞着,像一股热硫酸一样灌满了我的肺部,携带着辣和刺鼻的感觉,几乎是要疼痛起来。我迟钝地弹了弹几乎半指长的烟灰,然后才猛然发现,所坐的台阶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摊满了几十余颗皱巴巴的烟头。
“说起来,好想吃巧克力棒呢。”
少女轻柔的声音几乎是按时地响起了。尽管全身的感官早已麻木不仁,月光一般清澈的声音,依旧缓慢地钻进了我的脑中。
“明明想吃好久了,但祭典上就是找不到啊。”
“嗯……”
“巧克力棒也是分不同牌子的哦,要我说啊,最好吃的还是那个p什么的……”
“嗯……”
“……诶,你有在听吗?”
“嗯……”
我机械一般转过头去,僵硬地,望着坐在身侧的少女。尽管第一人称的视角让我无法看到自己的表情,但我相信,她所看到的那张脸上,一定只剩下了空洞无物的虚无。
眼前的少女似乎对什么产生了不满,咬着嘴唇,皱起眉头来。
“我说你啊,从头到尾就在吃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嗯……”
“给我也尝尝看啦!”
“嗯……?”
愤懑的言语回荡在夏日的夜空,而在那一瞬间,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意地,朝我直勾勾地伸出了右手。
伸手的方向,是我咬着的香烟。
啪!
迟钝的大脑还未理解状况,身体便已做出了反应。
清脆的拍击声仿佛带着回音,在耳朵的边缘“嗡嗡”地回响着,使人头晕目眩。
伸过来的右手骤然向后退缩了一大截,同时,珍珠一样洁白的小臂上,慢慢浮现出一道微红色的痕印。
——我几乎是,粗暴地,将少女的手打了回去。
“啊……”
少女的表情慢慢地作出了变化。本来皱着的眉头在惊吓之中突然拉开,然后,再一次紧紧地皱了起来。月光的照耀下,下颚的轮廓连带着饱满的脸颊一起,遏制不住地颤抖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轻微地,还带着牙齿打战的碰撞脆响。
我……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咬紧的香烟无力地从嘴角滑落,烧红的烟头在空中拖下一道橙红色的尾迹,不偏不倚的,落在我的手腕上。灼热的烟灰烫穿了皮肤的表面,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比烧伤更痛的,钻心的痛苦。
“啊,不……不,我……不是要打你的意思……”
喉咙开始慌不择路地辩解着没有意义的内容,心虚的话语却刚出口就溶化在了夏日的夜幕里,风一吹过便不知所踪。
眼前的少女开始抽泣,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的划过脸颊,挂在下颚的尾端,滴落在浴衣上浅紫色的牵牛花里。
“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手足无措地向少女道着歉,站起身来,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实际上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啊。
搞砸了。
这个无穷无尽进行着的夏天,
也终将被自己毁掉……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渐飘渐远的,嘶嘶的火药燃烧声。
燃烧的声音在悠长的渐弱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远端的天空里。紧接着的,是一声沉闷的爆鸣。
嘭。
“啊——”
不约而同地,少女与我转过头,向祭典长街的上空望去。
烟花。
与以往的每一天一样,浅紫色的烟花从地面射出,带着燃烧着的高歌着的夏日的颜色,在漆黑一片的夜空深处骤然炸开,伴着烟雾的光芒几乎是一瞬间就照亮了广袤的天幕,恍如半空中的浅紫色夜明灯。精心安排的火花的边缘彼此连缀,星星点点地围在一起,绘出了牵牛花一样的美丽的轮廓。然后,正如我们熟知的那样,第一朵之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爆炸后的烟花并没有从空中消失。
每一朵牵牛花,都永久地,停留在了天幕上。
名副其实的,永远。
……
“许愿吧。”
肩上不知何时加多了一股轻飘飘的重量,八月将尽的少女,再一次,倚在了我的身侧。
“啊……”
“对着烟花……许愿吧。”
带着抽噎和颤抖的声音交织在烟花的爆炸声之间,轻柔地,在夜空中回荡,仿佛带着我的思绪也一并淹没在了夏天的中央。
对啊。
一直以来,都不过如此。
因为害怕无法到达未来,便强迫自己舍弃过去。
将人生的脊柱钉死在当下的现在,不断警告着,阻止着,束缚着,消灭着,那个留恋于过去的自己。
无法融入现实就去死吧。说着这样,像是大人一样的话……
却实际上根本毫无道理。
到达未来,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到达九月,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到达秋天,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大概没有吧。
因为……
八月便是历法的全部。
夏天便是季节的全部。
已然成为过去的「昨天」,实际上,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啊!——
“我的愿望是,时间停留在此刻,永远不再向前流动……”
“喔喔……”
漫天紫色的牵牛花花田映照着我的脸颊,以及,留驻在我身边的,八月将尽的少女。
“那么,我的愿望就是……”
她轻轻张开了双唇。
“中止治疗。”
“在忘却一切之前,先画下一朵花吧,
因为今天的我,也将独自迎来夜晚。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入眠,
那一丝温度,残存于我的内心……”

Take 3
世界上会无缘无故增多的东西,只有累积的时间,宇宙的总熵,以及,人的记忆。
准确地说也不一定是这样。曾经有物理学家和科幻小说家推断过第二个宇宙的存在:远在大爆炸的前夕,原本十维的大世界被撕裂为一个四维的宇宙与一个六维的宇宙。在无穷流动的时间维度之下,四维宇宙的总熵不断增加,直到终有一天到达热寂的尽头;而六维宇宙的总熵则不断减少,仿佛天平的两端,此消彼长地平衡着彼此。
那么,人的记忆呢?
在那个六维的宇宙,人的记忆,会不断地减少么?
会不会在那里的另一个我,只是像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的病人一般,逆转了时间的流向,一刻不停地将人生中发生过的事情尽数遗忘?
忘记城市、忘记夏日、忘记蒸气一样的热浪、忘记川流不息的人群、忘记人潮涌动的祭典、忘记为了庆祝夏日结束而漫天盛放的烟花……
忘记,八月将尽的少女。
也许是会的吧?
就像天平的两端一样……
我心甘情愿地,为另一个宇宙中的自己,成为了记忆的苦役犯。
……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的冰浴箱里,身上贴满了电极。穿着西装白大褂的男性医师笔直地伫立在一台复杂的大机器前,正严肃地盯着我的脸看。
“怎么样?”
也许是瞥见了我睁开的双眼,医师率先向我发问。
“什么。”
“记忆,能够成功地忘掉吗?”
“……不能。”
“我就知道。”
他的眉头愠怒地皱起来,长叹了一口气,低沉而沙哑的声线让我莫名地有些耳熟。
“你要知道,反复应激疗法在之前的病例里成功率可是高达98%。”
“嗯。”
“我将所选的记忆在你的脑中重演了128次,但你直到最后也没有产生,哪怕一点点的应激反应。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
“你在抗拒治疗。”
“我……”
“你根本就不想忘掉那一天。”
医师的言语里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将我反驳的声音都扼在了喉咙里,徒劳地张开双唇,却只有抽烟一般干枯灼热的痛感在胸腔里燃烧。
找不到托辞的我,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
“真是浪费时间!……”
中年的医师仿佛被激怒了一般,一把拍停了身边那台复杂的机器,解开了我身上的束缚带。我颤抖着从冰浴箱的冷池中迈出身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拔掉身上的电极。
过了好一会,医师的声音才再一次从背后传来,只是这一次似乎软化了不少。
“……我必须要提醒你,就像阿兹海默症的相反面一样:过度沉迷于回忆,也毫无疑问地是一种精神疾病。”
“嗯……”
“身为精神科的医生,我强烈建议你遵照专业疗程治疗。否则,病情恶化后,将对你未来的日常生活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
“没关系。”
我轻微地摇了摇头。
“过去便是我的全部……即使没有未来,也没关系。”
“……唉,请便吧。”
又一次,我听见了那位医师叹气的声音。
忽略掉暂且还沾满着冰水的身体,我取过自己的衣服,湿漉漉地套在了不停发抖的身躯上,希望熟悉的气味能够稍微驱散心中的焦躁与不安。手腕上的最后一个电极也被拔掉了,蛮力揭开胶带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仿佛某种熟悉而又钻心的痛感。
那是烟灰跌落在手腕上,烧伤的痛感。
我神经质般咬紧了牙关,习惯性地往裤腿的侧边摸去,从西服裤的口袋里取出一根完整的pikaboo香烟,塞进了嘴里。
“哎,等一下。”
走到治疗室门口的时候,医师突然从背后叫住了我。
“那个,拿下来。”
“什么啊?”
回头一看,他正直勾勾地指着我嘴里的方向。
“治疗区不能吃东西,巧克力棒也不行。”
“……诶?”
我不明就里地取下了嘴里的东西,拿在手里。印象中的香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根巧克力流心馅的曲奇饼棒。
啊……
我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裤子右口袋里的烟盒——
但那根本就不是烟盒。尺寸大得多的盒子上用鲜亮的黑棕色印着夸张的巧克力棒宣传画,而在包装设计的正下方,海报一样的红色艺术字体写着「Pikaboo!」的字样。
Pikaboo……原来是巧克力棒的品牌么?
“虽然我也喜欢吃pikaboo,但在治疗区,不行。”
身后的医师悠悠地说。
车水马龙的城市仍旧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可街道上夏天的气息却已经减弱得几乎无影无踪,连带着炙热的蒸汽、吵闹的蝉鸣和凌厉的日光一起,仿佛从未来过一样,一夜之间便隐匿了身形。空气里飘荡着秋日短暂而萧瑟的气味,将行道树冠里的黄叶和北部吹来的季风随意地撒播在街道之间,好像一下子就接过了夏日的鞭子一般,继续抽打着人群,一刻不停地穿行在忙碌的城市中。
“夏天,结束了吗?”
即便是被诊断为重度记忆应激,但回家的道路总还是记得的。我左绕右绕地穿过熟悉的街巷,没过多久便回到了公寓的门口。
“大概,并没有吧。”
房门不知何故地并没有上锁,也许就是医师所说 “对日常生活有不良影响”的征兆之一吧。我推开了铁质的防盗门,走进了公寓。
映入眼帘的,是大量的素描画。
几十甚至上百张画面各异而笔风相似的素描稿纸凌乱地散布在家中,像街头墙面上的小广告一般,占据了全部的视野:卧室的墙上、地板上,电视机的屏幕上,饭桌前的画框上,厨房的灶台上,浴室的玻璃门上,客厅的画架子上……只要是视线所及的地方,到处都随意地贴着早已皱得发黄的素描画作。
上面画着的,无一例外,都是与少女有关的画面。
少女咬着棉花糖的画面;少女坐在水池边捞金鱼的画面;少女将苹果糖举在手中的画面;少女笨拙地咬开烤肉的画面;少女坐在神社台阶上的画面;少女伸出右手指着远处烟花的画面……
只是,无论是哪一张画作,少女的脸部要么是一片留白的全空,要么是反复涂写过后晦涩脏乱的黑色。
“我好像,病的很厉害呀……”
在意识到真正想说的话之前,嘲笑自己的话语便已溜到了嘴边。秋日的大风骤然从未关紧的公寓门口灌进室内,呼啦啦地,将贴在墙上的画纸吹得东倒西歪。我忽略了这阵没有意义的喧闹,像生锈的机器一般,僵硬地向画架子走去。
取下画纸,打开夹子,夹上新纸。本该是每一位画手都司空见惯的动作,却唯独在此刻变得如此笨拙而生涩。
“什么反复应激疗法啊……”
绘图铅笔来回往复地在稿纸上划过,窸窸窣窣地发出摩擦的响声,与门外秋风拂过梧桐树冠的声音有些类似,却实际上更像烟花爆炸之前,火药升空燃烧的响声。
“这不是,让我记得更清楚了吗?……”
脑中的画面仿佛喷涌而出一般,甚至连构图的前置步骤也一并省去,一点一点地,浮现在粗糙质地的素描稿纸上。
初中某一年的夏天,我独自一人,在八月末尾的祭典上闲逛。
本来只是想随意地走走,却在棉花糖摊档前遇见了梳着银色垂肩双马尾,穿着牵牛花白色浴衣的少女。在摊位大叔的误会下,我自愿掏了钱,为少女买了一串浅紫色的棉花糖。
同样独自一人的少女不知何故地十分开心,拉着我将热闹的祭典玩了个遍。在夕阳落山的时刻,我和少女不辨方向地漫步着,一路走到了山坡上的神社前。
仿佛命中注定的少女倚靠在我的肩膀,让尚还处在青春期中央的我心跳加速。象征着夏日结束的烟花如期在八月末尾升起,在空中爆开的那一刻,我和少女许下了彼此的愿望。
我说的是“希望来年也能与你在此相见”。
她说的是“希望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好傻啊,真是太蠢了,哈哈哈……”
我几乎是放声大喊地嗤笑着过去的自己,放肆地咧开了嘴角,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周围的空气不知何故地变得像夏天一般越来越燥热,让人昏昏欲睡,拿着笔的手腕的动作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故事的结尾平庸得可笑:第二年的祭典,我等在神社前的台阶上,可直到最后一颗烟花在夜幕中缓缓散去,也没有一个人前来。
第三年,我依旧在台阶上等待,可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出现。
第四年,也没有人来。
第五年也一样。
……
直到现在,我也仍旧像被施了咒一般,每年强迫着自己按时地爬到山坡上的神社前,等待着,永远不会出现的,八月将尽的少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绘图铅笔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如同巧克力棒一般干脆地摔断了铅芯。
直到喉咙里的声音逐渐沙哑,神经质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像悲伤的抽噎,我也依旧扶着画板,无力地垂着肩膀,呆坐在高脚的绘画凳上,不愿移动一寸。
为什么呢?
与一位根本不相识的游客见面,然后,就此别过,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这不是,任凭谁都能想通的,最普通平常的小事吗?
为什么……
明明是,蠢到不行的一件小事……
却让我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记起,无法自拔?
明明是,谁都会经历的夏天……
却唯独将我的幸福,仿若无尽地钉死在原地?
“哈哈,不过,都没有关系了……”
门口吹来的秋风骤然停滞了,随之而来的,是再也熟悉不过的,蒸气一样的热浪。窗外的大雁在一瞬间停止了声息,反而被替换成了杂乱的蝉与夏鸟的叫声。街道上的人群再一次被黏糊糊的日光束缚起来,带着夏日都市特有的喧闹,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祭典的吆喝声。
“已经找到了……无穷无尽的夏天。”
我将画好的素描轻轻从画板上取下,拿在了手中。
“我现在,非常地幸福哦。”
画面上是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少女,梳着整齐细腻的垂肩双马尾辫,穿着纯白色的带牵牛花图案的浴衣,轻飘飘地,不知是靠在谁的肩头,放松地闭上了双眼,仿佛让整个夏夜都安静了下来。而在她的背后,遥远的黑色天幕的另一边,绽开着数不清的牵牛花形状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团聚在一起,在夏日小城的正上空,筑成了一整片无垠的紫色花田。
“像是笨蛋一般,认为「爱」便是无私奉献,
如同这个房间一样,无论如何总会迎来春天。
活在没有你的城市之中,
那一丝温度,残存在我的心底。
因你为了我,留下了一枝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