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热火/寒冰篇入围《月光的妖精也会伤心》
月光的妖精也会伤心
上一次见到妈妈,是在昨天夜里。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在夜色中闪着幽幽的蓝光,窗外的月光洒在床头,稍微动一下身下劣质床单的线条就会刮着露在外面的皮肤。梦境与现实在我眼前重叠在一起,我看见自己走在漆黑的竹林深处,银白的月光从竹叶的缝隙间落下,在黑暗的土地上点缀着斑驳的光点,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一直到道路的尽头,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每一朵花都如一颗星星般闪亮。这时,我又看见她了,她站在铃兰的花海中央,虽然面容隐没在阴影中,但我知道她是我的妈妈。在离开我的记忆一整个结界异变之后,她又回到了我身旁。
我知道那是梦,所以我没有跑过鲜花去拥抱她,扑进她的怀中,把眼泪蹭在她白色的长裙上,我知道她不是真实,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回忆和想象。我没有动,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她,和她隔着漫天光点遥遥对视,就像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样,只是没有伤心得不能自已。
然后,所有鲜花都枯萎了,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妈妈也一样,我看着她的肌肤像失水的海绵一样干枯。我忍不住了,就算是梦,我也要最后一次拥抱她。我踩着枯死的花朵向她跑去,沙土和花的碎片硌得我双脚生疼。就在我触碰到她的前一刻,她像从前无数次在梦中一样,迸散成萤火虫般的光点飞向远处,留下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
我的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难以忍受的痛楚从心脏的另一边传来,这个疼痛是今夜第一个真实的东西。我睁开眼睛,无边的黑暗中只有那一缕窗外的月光。我挣扎着按了几下床边的传唤铃,又按了很久,但是除了铃声还是没有别的声音。永远亭的那些人知道这间病房只有一个妖精,而妖精虽然会痛苦但是不会死,所以她们不会来的,也不会在意我,就算没告诉我止痛药针对妖精的正确用量,让我半夜痛醒,她们也不会在意。我向床头柜摸索,抓住那瓶永琳医生给我的止痛药,向手中倒了几颗送入口中嚼两下咽下去。右胸钻心的疼痛渐渐散去,刚才的梦境又回到了我眼前,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我发现自己已经忘记妈妈的容貌了。我现在躺在永远亭的病床上,右胸的伤口刚刚缝了十七针,几根钢钉打在断掉的肋骨上,胸前的纱布还浸润着血迹。我掀开被子,让月光照在血染的纱布上,这样似乎要好受一点点。我又一次想起了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明明没有干坏事,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大半夜飞去迷途竹林散心。天知道为什么巫女会在凌晨和妖怪打弹幕战,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互丢的弹幕能刚好打中我。弹幕打在身上不痛都是骗人的,我从天上被打下来时痛得都快晕过去了,落地之后刚好摔在了一个削尖竹子做成的陷阱里,从前到后扎了个穿。不知道痛晕又痛醒了多少次,路过的妹红姐发现了我,她对我说了些什么,然后抱起我不知道往哪儿跑去。我意识模糊地蜷缩在妹红怀中,听着她砰砰作响的心跳,然后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座古朴的庭院浮现在竹林深处,接着是几张一闪而过的人脸,还有手术台的灯光。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右胸传来刚好可以忍受的痛觉,身边没有人。我挣扎着坐起身,病号服下缠着浸血的纱布,翅膀被齐跟切断了。我独自一人坐在病床上,窗外竹林的林隙投下黯淡的天光。床边有一个铃,按了一下,没有声音,外面也没有动静。我忽然间很想哭,就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样,没有人关心妖精,这一点我早就应该习惯。
不知道过了多久,永琳医生和铃仙终于来到了这间病房。医生按了按我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我惊叫了一声。“很奇怪,”她说,“你的恢复能力比其他妖精差很多。”
“我的翅膀呢?”我问。
“它的生长影响你伤势愈合,我切掉了,上面涂了药膏可以抑制生长。”
但是你根本没有问过我,我在心里想,不问一下我是愿意愈合得慢一些,还是失去翅膀。
她把一瓶药片放在床头,“止痛药,”她说,“人类的用量是每天三次,每次一片。”
“那妖精呢?”我问。
“不知道,没有临床试验。”
我没有说话。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永琳医生问,我听得出来这只是她的例行询问了。
“能不能去博丽神社前的那棵很大的树里面找到我的朋友,”我说,“桑尼和斯塔,告诉她们我在这里。”
永琳医生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我感觉很委屈,“是掉进了陷阱对吧?你们家兔子挖的陷阱。”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她说,“我让因幡帝去帮忙转达。”说完她就离开了。
我拧开瓶盖将一枚药片倒在手上,顺着水吞了下去,等了很久痛觉也没有缓解,又吞了两片才感觉好一点。我闭上眼睛躺在病床上,像是在黑暗的荆棘上走路,看不见前面也看不见后面,只有疼痛一直在身边。过了不知道多久,因幡帝来到我的床前,告诉我她没有找到桑尼和斯塔。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知道陷阱是她挖的,她也根本没有去博丽神社,只是在敷衍我,不可能有人注意不到博丽神社前那棵巨大的树。我不想看见她和永远亭的任何人,我让她赶紧离开。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了,我后悔自己有事没事到处乱跑,又委屈得想找人哭。胸前的血渍在不易察觉地扩大,一阵从内到外的疲惫涌上来,勉强可以休息一下了。
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醒来时天已经又黑了,稍微有了一点精神,但还是很累。我又吃了几片止痛药,然后起身推开窗子让月光照进来。这时我看见妹红曲着一条腿坐在窗户下面,好像刚刚被我开窗的声音吵醒。
“你醒了?”妹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对不起……我吵到你了吗?”
“没事,我本来就不用睡觉,这只是我夜晚的一个习惯而已。”妹红说,“我记得你是月亮的妖精,露娜·切云德?”
我点了点头。
“你真的很奇怪,不像个妖精。”妹红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妖精,这么容易伤心,自愈能力比普通的妖怪还弱,我还以为所有妖精都和我一样不老不死不会受伤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我看着妹红从窗外翻进病房,坐在我的床边,“妹红姐,可以陪我聊一会儿天吗?”
没有妖精记得自己是怎么诞生的,不过都大同小异,在阳光下、星光下,或者冰原或者地狱,唯独我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躺在妈妈的怀抱中,而她身后是银色的月光。妈妈一点都不像一个妖精,她和紫小姐一样,又成熟又美丽。我每天都拉着她的裙摆跟在她身后,她看见什么我也看见什么,大部分都是幻想乡美丽的部分,但我也看见了枯死的花朵、雪地里被冻死的鸟,还有无缘冢里游荡的孤魂野鬼,看见这些东西总会让我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普通的妖精不一样,不像她们那样无忧无虑,每天就只会恶作剧和傻开心,而我就算手指被竹叶划一下也要小半天才能好。我问过妈妈,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因为露娜是月光的孩子,而月光总是很多愁善感。”
月光的孩子,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还有为什么月光就比其他的光芒更多愁善感。妈妈没有陪我多久,在上一次结界异变时她就离开了。那一天的月光非常明亮,她带着我来到妖怪之山的山顶,幻想乡的一切都笼罩在月色中。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拉着她的裙摆,她沉默了很久,我也没有说话。
“露娜,”妈妈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成为一个普通的妖精吗?那种忘记一切负面情绪,永远不知道悲伤、痛苦、恐惧为何物,永远快乐的妖精。”
我低下头想了想。“不知道。”我说。
她轻轻拥抱着我。“那么妈妈希望你可以一直是现在这样的月亮的妖精,”她说,“记住所有经历过的事,无论快乐还是痛苦都会用完整的记忆记录下它们。你愿意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么,露娜,以后妈妈就不陪着你了。”
这是我听见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的身体在一瞬间碎成无数银白色的光点飞向月亮。我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月亮沉入幻想乡的尽头,太阳还没升起,黑暗笼罩一切时,我才意识到,以后我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后来我认识了桑尼和斯塔,太阳和星星,那种普通的妖精,她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从此以后我就和她们住在一起了,白天像普通的妖精一样开开心心,一起在森林里闲逛,一起恶作剧,玩够了就看在香霖堂订的报纸。有些晚上我会失眠,所以会趁她们睡觉时一个人出去闲逛,让白天被忽视的负面情绪回到我的生活中,悲伤、惆怅、迷茫,有些时候还有痛苦。它们通常都不令人愉悦,但是我不能失去它们,因为我答应过妈妈,我永远是月光的妖精,做不到无忧无虑,会背负记忆和痛苦的妖精。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太多了,不知道妹红有没有听烦,我很害怕麻烦别到人,虽然和桑尼斯塔一起时也会恶作剧。妹红趴在窗台上揉了揉眼睛,月亮还在天空的中央,穿过窗户的月光让我感到了一阵浸泡在清水里般的舒适。“早点休息吧,好好养伤。”妹红对我说。
我躺回病床上,摸了摸胸前透着淡淡血迹的绷带。刚才止痛药好像吃太多了,浑身都有些麻木,但精神却异常兴奋。我看着幽蓝幽蓝的天花板,心想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住院第三天,我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天空中布满乌黑的雨云,暴雨如注,风吹得窗户咔咔作响,因为没人关窗床边已经湿了一点点。我将枕头竖着立在身后,捂着胸口慢慢坐起来。床头柜上摆着一本小说,是前一天托铃仙姐找来的,看起来很有些年头,《无人死亡》,作者是阿加莎·克里斯Q,记得是几十年前人间之里很有名的一个推理作家,我还在报纸上追过她的连载。今天比昨天稍微有精神一点,感觉可以集中注意力看一会儿书,说不定还可以顺着那个天才作者的思路,把故事的结局猜个八九不离十。
十个小妖精,为了吃饭去奔走;
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九个小妖精,深夜不眠真困倦;
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
原来“无人死亡”指的是这个,死的只是会复活的妖精而已。如果所有死亡都可以由妖精承担就好了,但是我也知道这不可能。为什么人类和妖怪都不喜欢我们,就因为我们经常恶作剧还不会死吗?
八个小妖精,魔法森林去寻奇;
丢下一个在那里,八个只剩七。
……
门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零星听到什么“为什么这里还有妖怪?”“凭什么我不能进这个房间?”“我说了我没有生病!”,还有永琳医生焦急又无奈的解释。门被很粗暴地打开了,一个满脸怒容的老婆婆杵着拐杖往里面走,身后跟着永琳医生、铃仙和一个中年妇女,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人类。老婆婆看见了我,很激动地举起拐杖指着我。
“这是什么东西?人类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她肯定是妖怪,吃人的妖怪!我不要和她一个房间!”
我合上书。“我不是妖怪,我是妖精,不吃人的。”我说。
那个中年妇女也在不停地安抚老人。“对啊,您看她那么瘦弱,怎么会吃人呢?”(露米娅比我还瘦,但是她要吃人。)“她说自己不会吃人应该不假,妖精从不撒谎来着。”(从不撒谎的是鬼,妖精最擅长的就是撒谎。)“我还经常看见她来村子里买东西呢。”(我没去过人类村落买东西,她见到的是斯塔。)“并且您看她在看阿礼小姐的书,一定不是坏人……”
“阿加莎·克里斯Q是御阿礼小姐?”我问。
“我以前住在她家隔壁,还是我建议她写小说的。”老婆婆看了床头的书一眼,“好吧,我就住在这里。”
老婆婆叫本居小铃,是人间之里书屋的老板,一直气呼呼的不愿意和我多说话,我只能跟其他人一起喊她铃子婆。
铃子婆的床位跟我隔了一张床,也连着一个传唤铃,我沾了她的光,按铃时也可以把铃仙或者火冒三丈的帝叫过来了。稍微按了几次小小报复了一下她们之前对我的不管不顾之后我也就停手了,怕被打。铃子婆依旧不愿意跟我多说话,但我还是从她的自言自语中知道了很多东西。她年轻时是铃奈庵老板的女儿,和前任御阿礼阿求是好朋友,父亲死后继承了书屋,工作、结婚、生子,那个中年妇女就是她的女儿,像每一个普通的人类那样过着每一天。前几年她的丈夫失踪了,人和尸都不见踪影,应该是神隐掉了。很多人都盯着她的财产,那座价值不菲的书屋,但很少有人关心她,我猜她的脾气就是在那时变坏的。最后她一气之下提出到永远亭疗养,好远离那些“烦得要死”的人类。
“虽然妖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些人类还不如妖怪。”铃子婆对我说,她曾经参加过妖怪的聚会,大家都无忧无虑地享受宴会本身,不像人类那样还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规矩或者目的。《无人死亡》这本书她也看过,并且很乐意给我剧透。但她所说的剧情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几乎和整本书都没有关联。可能她已经忘掉太多东西了,为了记住更重要的事,必须舍弃掉这部分不想忘记但意义不大的记忆。
铃子婆的床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摆,每一顿饭比一只猫的食量大不了多少,搭配了几乎和饭一样多的的药,由铃仙姐送过来。铃子婆很不情愿地吞下每一片色彩斑斓的药,喉咙附近皱巴巴的皮肤僵硬地起伏着。原来人类老了就是这样的吗?失去体力、美貌、记忆,什么都需要别人帮忙,还要看着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一个离开。这种短暂的生命意义真的很大吗?铃子婆对永远亭的一切都充满不满,包括我这个隔床的病友。她有事没事就按铃把帝或者铃仙叫过来,又没什么要紧事,二人每次离开时都黑着一张脸。
“反正我死在你们这里也没有人会说什么!”铃子婆又一次怒气冲冲地赶走了被她叫来的铃仙。
原来是这样,人类的老人是抱着随时会死的觉悟活过每一天的吗?但是这样也至少有一个指望吧,至少可以预见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结束。说不定短暂的生命也不一定是坏事。
晚上铃子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一定要拉窗帘,就算跟她说了我的伤要照月光才能好也不听。黑暗中她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加恐怖,沟壑纵横间的阴影显得十分诡异。我看她已经闭上眼睛,就悄悄拉开窗帘,结果月光照到她脸上她就立刻醒来,说不准开窗子!
那一晚我失眠了,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着痛楚。
胸前的伤口已经好了一半,再换一次纱布之后血迹比以前浅了很多。我开始试着下床走路,双脚沾地的感觉已经很不真实了,动作太大还是会痛。永远亭四处都没什么人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风吹竹叶的声音。我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走过一条条空荡荡的回廊。有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台叫台式电脑的机器,我在魔法森林那家店里见过,店主教过我怎么用。没有锁屛和密码,网络信号满格。我决定在这时候查一下人类的老年生活。
我在搜索框里输入“老年人类”,首页上都是那些鹤发鸡皮的老人,就像失水干枯的植物。每天在黑夜中醒来,然后再怎么也睡不着,颤颤巍巍地散步,和跟自己一样的老人下棋,每一天,每一年都是如此,一成不变,直到老到躺在床上动不了,起居都必须别人伺候,身上长褥疮,连大小便都不能控制。并且老龄就像滚雪球一样,第一次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越来越严重,到死去为止……
活成那样,真不如死了来的痛快。
铃仙姐路过门口时看见了我,她本来打算赶我出去,但看见我打开的网页后收住了手。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你对人类老人很感兴趣吗?”过了很久,她问。
“说不上感兴趣吧……”我挠了挠头。
铃仙轻轻叹了口气。她告诉我,铃子婆年轻时是一个很受大家欢迎的姑娘,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她从小在书屋长大,看了很多书,包括一些妖魔书。她对妖怪也很好奇,甚至被一本妖魔书《百鬼夜行绘卷》上过身,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异变。那之后她和一些妖怪成为了朋友,但还是像一个普通的人类那样生活,是亲人的离去改变了她。铃子婆的儿子在村外遭到了不测,说不清是妖怪还是野兽干的;丈夫神隐了,妖怪也很难脱掉干系。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是活得最久的。
“师匠已经告诉我了,铃子婆很难活过明年春天。”铃仙说,“冬天不是最容易死的季节,春天才是,万物复苏都是骗人的,那种乍暖还寒的季节对人类的身体摧残很大,心血管来不及收缩,忽然就这么死了。麻烦你不要告诉她。”
铃仙说完就离开了,我一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关上电脑回到病房。我在无缘冢见过几次人类的下葬,大部分应该都是老人,参加葬礼的人都不太伤心。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生老病死就真的有这么寻常吗?寻常到可以抹去多余的情感。妈妈离去的时候我哭得几乎断气,我不知道妈妈在更早的月之妖精离开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桑尼和斯塔终于找到我了,她们运气不太好,已经几乎把幻想乡找了个遍,永远亭是她们计划中倒数第二个找的地方,最后一个还没找的是人间之里。斯塔带了一包现烤的小饼干,已经冷掉了,但还是散发着诱人的黄油香味。在永远亭吃了这么久粗茶淡饭之后再次尝到斯塔的手艺真是一种享受。斯塔的视线在我和铃子婆之间转了好几趟,最后还是递了几块饼干给她。
“我才不吃你们妖精的玩意儿!”
“尝一下吧,斯塔的厨艺很棒的。”我说。
“我就不信有多好吃。”
铃子婆缓慢地塞了一块饼干到嘴里,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充满不信任。等她终于停下嘴上的动作时,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吃这东西应该对我身体很不好吧。”
“没有那么严重吧。”我说。
“反正这东西糖分和脂肪一定不低,但是能吃到死还是很不错啊。”
铃子婆说完这句话就大笑了起来,接过了剩下所有的饼干,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激动。真有这么好吃吗?人类老人都这么容易激动又喜怒无常吗?就算这辈子之前都没吃过饼干,这么吃也是不对的吧!桑尼和斯塔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幸好我已经有一点习惯了。
桑尼和斯塔又陪了我一会儿后就离开了,永远亭里与生命相悖的永恒气息让她们很不舒服,而我却没什么那种感觉。离开的时候斯塔凑到我身前,她担忧地看了看铃子婆。
“我们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她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你是谁?”铃子婆在床上睡得东倒西歪,睁开眼竟然对我说出这句话。
“我是露娜·切云德啊。”我抱着书往床边缩了缩。
“我不认识你,你怎么会在我旁边?”
我明白了,铃子婆大概是失智症发病了。我回想着这个不久前刚刚看到的词。“这里是医院啊,我生病了才会在这里,你看我还穿着病号服呢。”我小心翼翼地说,悄悄往床头的传唤铃那里挪动。
铃子婆点点头,又使劲摇了摇头。“不对,我根本没有生病,你是妖怪!装成病人只是想让我放松警惕!你这套我还不明白吗?”
我想起了患者失智病发作时最好顺着她的思维,因为没人知道她的逻辑究竟是什么构造,反正等一下她就忘了。
“被你发现了啊……”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说道,“那我也无路可逃了,这家医院的医生应该很快就要来抓我了吧。”
我按下了传唤铃,又缩回床边的角落。永琳医生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赶到,那之前我在脑袋里搜寻着自己看过的失智病相关知识。据说患者刚开始发作时可能会很困惑,不过过一会儿就好了,那时已经忘记了很多,连带烦恼一起忘记。但是话虽如此,我还是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只能尴尬地面对着铃子婆敌意的目光,在心里催促医生赶紧来。
下午永琳医生给铃子婆做了一个测试,她拿出几张图卡,让铃子婆等一下再告诉她图卡的顺序。月亮、火车、书本、屋子、平板电脑,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永琳医生说,如果记不住这五样东西的顺序,就很可能是老年痴呆症。
“姓名?”“本居小铃。”
“年龄?”“我结界一百二十二年出生,快八十了。”我记得结界一百二十二年出生的应该已经八十二岁了。
“你知道自己在哪吗?”“什么竹林里面的……永远亭!”
“今天几号?”铃子婆没有回答。
“重复一遍刚才图卡上的东西。”“月亮、会喷气的车……屋子,还有个什么手机……”那是火车和平板电脑,漏了一个书。
“阿尔茨海默症早期。”永琳医生说道。她写了一张药方交给我,嘱咐我监督铃子婆按时按量吃药。
乙酰胆碱酯酶抑制剂、奥拉西坦、帕罗西汀……这些东西我读起来都费力,怎么监督铃子婆吃?
“我的脑袋真的坏掉了吗?”铃子婆问我,“我以前认识很多种语言,什么书都能看,我真的老了没用了吗?”
“没有啊,您只是老了有点健忘了而已。”我安慰道,实际上这种健忘差不多就是脑袋坏掉的委婉说法。
“我这辈子只是安安稳稳地活着,没做什么坏事,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变成这样?”
“所有人类都会这样吧。”我说,“可能有些妖怪和妖精也会这样。”
“你不要再在床上乱翻了,吵死了。”
“但是我真的睡不着,不照一下月光的话。”
“叫你别乱翻就别乱翻!”
窗帘一整天都拉得死死的,一直到深夜,幸好胸前的伤口已经不太疼了,月光对它的作用也越来越弱。铃子婆一直没睡,但她还是坚持要关灯关窗,这下连书都没法看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被铃子婆骂了一顿之后决定出去散散步。我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虽然知道铃子婆没睡但还是轻轻带上了门。
夜晚的永远亭笼罩在一片幽蓝的夜色中,加上一种无处不在和死亡差不多的永恒气息,就像一片粘稠的海水。可能对其他妖精来说,走在这样的地方都是举步维艰,但我却没感觉到什么。宁静又清幽,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喜欢这种氛围,虽然没有生命,但是有属于我的某种东西。
我慢慢地走出永远亭的大门,夜色中的竹林勾起了我一点不好的回忆,但还是很美。这次我学聪明了,每一步都走在洒上月光的地面上。今天的月亮很大很明亮,能投下清晰的影子,感觉就像夏天泡在雾之湖里一样舒服。竹林深处飞舞着幽幽的萤火,要是翅膀还在的话我真想去抓两只带回家,带给桑尼和斯塔,告诉她们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精灵和我一样,也是月光的孩子。
半路上遇见了妹红,她抱着几根刚挖出来的竹笋,手指上还沾着泥土。“晚上好啊,妹红姐。”我向她打招呼。
“你看上去挺开心的啊,不过伤还没痊愈吧?大半夜不睡跑出来干什么?”妹红问我。
“睡不着,在病房里搞得动静太大了,怕影响铃子婆睡觉,就出来散散步。”我没说自己算是被赶出来的。
“那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晚上迷途竹林不怎么安全,你这种小妖精在外面一个人游荡会很危险的。”
“但是我回去也睡不着。”
“睡不着就随便想点什么,想一下明天吃什么玩什么。”
“永远亭有固定的菜谱,并且我也没机会玩……”
“听话,我送你回去。”妹红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
妹红带着我往回永远亭的方向走去,路过我刚才看见的全部。她的肌肤散发着一丝温热,体温比普通人高。妹红姐会用一种火焰的魔法,那些火焰已经不知道在她体内燃烧了多久,可能比所有月之妖精所见的时光还久。
“妹红姐。”我轻声呼唤道。
“怎么了?”
“你是如何度过你之前的岁月的?那些孤独又长久的岁月。”
“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度过那些日子。”妹红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像是在讲述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开始像以前还是人类一样生活,过了几十年后就开始找一些很能消磨时间的事做,比如修炼一些以人类的寿命掌握不了的咒术。当然还有找辉夜那家伙的麻烦,一开始是真的想杀了她,杀了她很多次之后发现还是杀不掉,但还是隔三差五去揍一顿她。”
“你真的很恨辉夜吗?”我无法想象千年的仇恨究竟是什么,会变成什么。
妹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按理来说这么多年过去我应该也没那么恨她了,但我总感觉恨她的情绪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恨她了,那我感觉我也不再是我自己了。”
妹红姐这次也说了很多,我想,她好像和我一样,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找不到人说。
“露娜,其实我很讨厌妖精,明明和也不知道活了多久还能每天没心没肺傻开心,用愚笨逃避永恒的痛苦。”妹红说,“也只有你不一样,你有情绪,会伤心,比其他妖精聪明不少,你有很多地方和我很像,除了不想一心求死。”
我仔细端详着妹红的侧脸,她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的年轻少女一样,长相甚至称得上稚嫩,让人很难相信她和铃子婆曾经是一个种族。妹红姐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寻死,当然没有一次成功。她不老不死的身躯之内依旧是一个人类的灵魂,人类活不了那么长。我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老人活在一个落后的村庄,那里的习俗是人到了七十岁就要上山等死。可是那个老人活到了七十岁还很健康,她觉得很丢人,就用牙齿去撞石头,牙齿落了下来,证明她已经老了。她如愿以偿被村民带去深山,然后就和其他所有老人一起默默地死在了那里。
但是至少她想死是可以死成的。
妹红姐带着我回到了永远亭,这个点走正门进肯定会挨骂,她帮我打开我那间病房的窗子让我从窗子翻了进去。这时已经是深夜了,但我在外面走了一圈还是睡意全无,这下不知道要多久才睡得着觉,明天一天又要在头痛和疲惫中度过了。
我躺上床环顾四周,发现比起睡不着有一件更严重的事。
铃子婆不见了。
迷途竹林入口的守夜人大叔挑着油灯和我走在竹林里,他看上去也不年轻,头发有一点发白。大叔很愿意帮我们找铃子婆,他说他知道照顾老人有多辛苦,他的父母都是他一个人照顾的。他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本来说好每个人轮流照顾,但现在其他人都不管了,他身为家中长子就全部扛了下来。
“那您工作时他们怎么办?”
“锁在屋子里面,回去再清理屎尿和喂饭。”
大叔说他至今没有结婚,他也没有这个打算,不结婚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不会看着自己心爱的子女为了遗产勾心斗角的丑恶嘴脸,也不会让子女照顾自己照顾得焦头烂额。“虽然可能老了没人照顾,但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哪一天我真的老得走不动路,我绝对不要躺在医院里等死,我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被什么吃了也无所谓,这样至少可以得个痛快。”
一个人出生,是不是也得一个人死去?
除了那个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出过门的公主,永远亭里除了病人之外的所有人都被发动去找铃子婆,我是自愿跟来的。守夜人大叔和我找到了迷途竹林尽头,还是没有看见铃子婆的身影。大叔说他去别的地方找找,让我先回去。我走出了迷途竹林,不远处就是人间之里,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觉得铃子婆可能在那里。
一小段路途我走了很久才到,不出所料,铃子婆一个人蹲在锁上的人间之里大门口。她怔怔地看着我气喘吁吁地走到她面前。
“你看,天上有好多星星。”铃子婆指着夜空说道。的确今天的夜空很明朗,星星和月亮都很亮。
“阿求跟我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现在看见这么多星星,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阿求了。”铃子婆靠在大门上,头埋进膝盖里哭了。
我第一次听铃子婆说起她的那位挚友,阿求是这么多年来最和她亲近的人,她们一起写小说,一起调查异变,一起趴在被窝里看同一本书,可是阿求去世时小铃却不在她身边,因为那时她在参加自己的婚礼,没有见到阿求最后一面。等一袭红衣的小铃赶到时,阿求已经变成了墓碑上一列简短的小字。连续几天小铃都到阿求的坟前上香、打扫、整理祭品,直到最后一天,当时明明是冬天,阿求坟前的山茶花却开了。小铃明白了,这花就是阿求和她的道别,往后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了。
“我哭什么?”铃子婆忽然抬起头问我,好像忘了刚刚发生的事,我没有说话,那么悲伤的故事我也不愿意再想起来。
“我认识你吗?”铃子婆又问。
“认识。”
“那好,我想回我的书屋,但是这个门打不开,你能不能帮我打开?”
能倒是能,人间之里的门锁已经很老旧了,只是提示妖怪们不能往里面乱跑,防君子不防小人。我消去声音,用一块大石头砸了几下门锁就开了。铃子婆左顾右盼地走在街道上,我有点担心她能不能顺利找到书屋,幸好最后她还是找到了,一块破旧的木匾上写着“铃奈庵”三个字。我拉了一下门,不出意料锁着,绕着书屋走了一圈,只有一扇窗子没锁。我也顾不得自己的伤还没痊愈,先自己翻了进去,然后艰难地拉着铃子婆把她接到书屋里面。
“这是我的书屋吗?”铃子婆问道,我当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屋子里早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借着月光和星光还是能看见有一张书桌,四壁的书架上堆满了书。
“我早就想好了,虽然没有见到阿求最后一面,但我死了一定要去找她。”铃子婆开心地说道。
铃子婆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鸡毛掸子,把所有书架和桌椅挨个打扫了一遍,最后才草草掸了一下桌椅。虽然还是很脏但我只能跟着她坐在书桌前。铃子婆翻着刚刚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几本书,看上去很高兴地翻看着。
“我有这么多书,可惜我现在一本也看不完了,送你几本。”铃子婆把几本厚厚的书递到我手里。
“我看不懂啊。”那几本书不知道是用什么文字写成的。
“没事,又没人天生就会看书,等你长大了就看得懂了。”
等到铃子婆翻完了手上的书,她已经困得倒头就趴在桌上睡了。我没有回到永远亭,找了个照得到月光的角落也闭上眼睛睡觉。
次日我带着铃子婆回到了永远亭,我挨了两句责备,关于为什么不早点带铃子婆回来。但铃子婆好像心情很好,她翻看着从铃奈庵带过来,说要送我的几本书,一边看一边给我讲书的内容,当然还是前言不接后语的,我也听不太明白。下午的时候,永琳医生说我差不多痊愈了,可以拆纱布,再观察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时隔多日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胸口,除了一点点浅褐色的伤疤之外没留下什么。铃仙姐把缝补好洗干净的常服还给我,然后准备帮我擦掉翅膀上的药膏。
“能暂时先不擦掉吗?”我问。
铃仙姐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当然可以,我帮你贴点膏药吧。”
铃子婆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穿上我的常服,“挺好看的,你穿上就像个人类的小小姐一样。”她如此评价道。
这一天铃子婆神采奕奕地和我聊了很多,一直到晚饭时间,铃子婆吃得也比平常多不少,她一边按铃一边敲着空碗,大喊着我还要吃!
清晨,我被太阳晒醒时铃子婆还在睡,之前她每天都醒得比我早,基本上每次起床都要把我吵醒。我上前摇了摇她,发现她不是睡着了,因为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了。铃子婆表情很安详,在睡梦中过世。
我在铃子婆送我的几本书中挑了一本最薄的塞进衣服的内兜,当做和她相遇的一个纪念。然后我按铃叫来了铃仙姐,告诉她铃子婆去世的消息。永琳医生也来了,她们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身为医生和护士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亡。再然后,我离开了永远亭,回家向桑尼和斯塔报了个平安,强迫自己笑着和她们开以前经常开的玩笑。她们问我的翅膀去哪了,我说我还有点事,暂时不能有翅膀,那样看起来不像人类。
几天后,铃子婆送葬的队伍走出了人间之里,我一直在等着。我抱着铃子婆送我的那本书,纯白的常服看上去和丧服有一点相像,也不是不能参加葬礼。我跟上了送葬的队伍,很多人都面色沉重,但好像没人真正伤心。那个中年妇女,铃子婆的女儿注意到了我。
“你是和母亲一间病房的那个妖精?”她停下脚步问道,她同样也是一身白衣,戴着白色的帽子。
“嗯。”我点了点头,做好了被赶走的准备。
“我不知道母亲在永远亭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谢谢你陪了她最后一段时间。”她说,“我们并不是不关心她,只是她在经历了那些事后变了很多,我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但我们其实一直爱着她。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麻烦陪母亲走完她生命的最后一程吧。”
我们走过迷途的竹林,走过满溢着魔法的森林,走过雾蒙蒙的湖泊,最后走到了无缘冢,埋葬着无数逝者的墓地。一路上是漫天飞舞的纸钱灰烬,很多人在哭泣,哭得有点用力过猛,但我没有,我只是伤心。
妖精会伤心,这一点都不奇怪。我知道妖精也不全是无忧无虑,月光的妖精就会伤心。
主题:真实
挑战项目:黑夜、终死、秩序、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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