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皇女的心声
【十八】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很久以前，也许就在最近。反正，当我有意识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坐在一间书房里了。
记忆，无尽的记忆涌入脑海。快乐的、痛苦的、忧愁的，它们像无孔不入的尘埃一样，钻进我的意识之中。
这里是我的国家，而我，是......不，那个身份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倒不如说，正是那个身份，为我的人生画上了句号——哪怕我是无辜的。
战争不存在无辜者——如果是父亲取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的话，他想必也会对他的反对者们举起枪口吧——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时代的更迭必然伴随着牺牲，这是必要的牺牲。从我拥有“皇女”这个身份开始，我的命运便与整个国家息息相关。国家覆灭，皇室自然也没有存在的理由。这些我是知道的。
父亲他们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是残酷而严苛的。到头来，人民自然也会残酷而严苛地对待我们，这我也是知道的。
啊啊，我可以理解，我可以接受。我的命运，我们必将离去的命运——我，并没有不满，亦没有仇恨。
没错。这是我的国家，我爱它，哪怕这个国家赋予了我们死亡与牺牲，可我并不恨它。这是——用父亲的话讲——必要的牺牲呢。我和我的家人，或许给这个国家添了很多麻烦吧......但我们的罪，在那一刻应该已经清偿干净了......
是啊，我可以理解、可以接受我的命运，我没有感慨生命的不公、没有哭泣时光的短暂——虽然我啊，确实爱着我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多看看这世界。可是——没有“可能”，也没有“希望”。
我的怨恨、我的憎恶、我的不甘、我的愤怒，并非是作为皇女的、对时代更迭的不满，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对于虐待、欺诈、杀害而心怀的怨毒。
没错，每个人都渴望着生命。我们也希望能够活下去。可是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吗？
没有尊严、没有希望、没有道别，连祈祷的时间都没有给我们。哪怕是那一趟死亡之旅，我们也被欺骗着、以为不过是“搬家”而已。
我厌恶、憎恨着狡猾、凶残的士兵；憎恨着满口仁义悲悯、却对挥下屠刀毫不犹豫的人；憎恨着践踏我等的尊严、侮辱我等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脸上挂着“你这是罪有应得”的表情、将刺刀刺入我的身体的人——雅科夫·尤罗夫斯基，秘密警察的队长，那个刽子手——哪怕我忘了那把刀给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带来的痛苦，哪怕我忘了世界是如何在我眼前逐渐流失为无法聚焦的灰色，哪怕我忘了......哪怕我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将我们的尊严和鲜血践踏于脚下的你、以我的痛苦为享受的你、让我永世留存这一缕怨念的你！
我摸了摸自己的手，确信自己是有实体的——而非一缕神念、或是意识——而是真实地现界于此的存在。
从者的现界需要御主的召唤、或是回应有缘之人的祈愿。
而我，没有御主在召唤我，好像也没有人向我祈愿。
我是谁？
我的内心充斥着不安、焦躁和绝望。没有一丝希望，没有一丝美好。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认识我，我走在街上也会被当作普通的市民——虽然我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但是现在的我不可以享受平静。我不知道这短暂的现界能维持多久，我必须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
这是我自己的书房呢。我随手取下当年的、至今还留存着记忆的泛黄的纸张，上面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致我的家人们。安娜斯塔西娅，1917年1月3日。”
“致我的挚友。安娜斯塔西娅，1917年3月17日。”
这是我的笔迹。
它们现在被称作什么......文物？
啊啊，我想起来了。
即便世上早已不存在“皇女罗曼诺娃大公”，依然存在的我，也只是我自己而已。安娜斯塔西娅。作为皇女也好，作为普通人也好，我都只是我自己。而我的现界，也并非是无人在意的。
没错，我是【回应我自己的呼唤而现界】的存在啊。
生前的安娜斯塔西娅深爱着她的家人，可她没有力量去守护他们，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只能带着对施虐者的怨恨离去。
而我，就是回应我自己的这份“守护”的愿望而现界的“我”，也是为向施虐者复仇的“我”——Avenger，安娜斯塔西娅。
没错。我并不企图更改时代的对错，只想了却个人未竟的心愿。
我在手包里——它随着我一起出现，大概因为是我的物品的缘故吧——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我们姐妹的合影。
O.T.M.A.
......我竟然，流泪了？
“欧嘉
塔季扬娜
玛丽亚
安娜斯塔西娅
首字母合起来就是OTMA。
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的名字。
即便结婚，即便生了孩子……即便分离，
我们也依然是姊妹。
不要再闹矛盾。
也不要再相互憎恨了。
向主祈祷，
但愿我们能够度过善良美好的人生——”
啊啊，这是......这是很久以前，我们共同许下的诺言。
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失约了。
这样的愿望，终于没有实现呢。
还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啊，我的家人们，我......我啊......
我是个在时间的尽头徘徊的、孤单的旅客啊。
我忍不住泪水。
这份灵基还很虚弱，但我依旧分出一半的魔力，灌输成两个小小的孩子。——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制造三个姐妹，千诉离阁下。那样的话，我就无法维持自己的存在了。
“你是塔季扬娜......唔，这样称呼是不是太正式了呢？叫你缇娜吧——就像从前一样。而你是玛丽亚，我叫安娜斯塔西娅，是你们的——妹妹。”
“可是你看上去更像是我们的姐姐呀？”小孩子问我。
是啊。的确如此。可是.......
“不对哦。其实啊，你们本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只是被人施了法术，睡了一觉。这一觉很长，很长。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可爱的孩子。但是啊，你们事实上依然是我姐姐哦？”
我不擅长编织谎言，但很显然，两个孩子也并不擅长辨识谎言。
“好的，妹妹。我们一起玩吧！”
我拿出一张照片，告诉她们，这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他们去国外工作了。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见不到他们。但是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啊啊，该死的眼泪，我为什么......
为什么控制不住我自己呢......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