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建史 —— o(x)、导言:日本人的建筑观

在中国或者西欧,建筑观在历史上一直是以大为美——建筑总包含着人与自然的对抗之意,例如宫殿或者教堂,都是巨大而宽敞的。然而这点在日本不成立。从早期的皇家建筑——以神社本殿为代表的三开间二进深的小殿,对比中国讲求九五至尊的大殿,到动辄百米高的教堂,这在建筑本身审美上就存在巨大的差异。诚然,在日本也有诸如出云大社或者是东大寺的早期巨构,但这毕竟不是主流。日本的建筑不强调建筑自我存在的气势,而更加注重建筑对自然的和谐和谦逊。
这方面的差异是显著而本质的,因此不妨举一些例子来支撑。以平安时代公卿贵族对建筑的评价为例,能看出这种差异的确审美的区别,而不是限于物质材料的妥协。藤原赖通建造的平等凤凰堂有“极乐如有疑,请看宇治寺”之赞誉。说明当时世人普遍欣赏藤原赖通花费巨资打造的凤凰堂,并且认为它就是平安时代人们心目中极乐净土的人间投影。然而凤凰堂也不过是正殿方三间、左右宽度甚至不足百米的小建筑。因此我们可以说,在有限的小宇宙内,追求无限的洗练之美才是当时建筑创作的目标。再来看藤原道长对另一些建筑的评价。藤原道长倾心赞美法成寺无量寿院的洗练之美,但是对于东大寺,却直言不讳道“东大寺只是佛大”;评价堀河殿庭院之美是“美到不可言传”,有时会用“尽善尽美”来赞成,却从来不提建筑物如何气势宏大,或者体量雄伟的赞誉之词。(太田博太郎《日本建筑史序说》,1947)

另外在对建筑空间的理解上,中日建筑有很明确的分歧。中国的古建筑,一般存在严格的室内室外之分——亭榭建筑自然不会加上门窗,而殿阁的门窗是随着建筑落成变安装好的。但是在日本,除了佛寺之外,很难见到固定不变的装修。从平安时代的各式屏风和支摘窗(蔀户)到后来的推拉门(障子),这些装修都是可拆卸的。也就是说室内空间是按照使用随时变更的。这也体现在仪轨上面。平安时期在贵族的“寝殿造”宅子里面发生的重大礼仪和排场都是以主屋的室内和户外的庭院联合成一体来举行的。这样,日本的建筑,尤其是住宅建筑,基本没有不可移动的墙壁或者隔断,而是可以根据功能自由调整,整体上追求纤细、通透、轻盈。
在对建筑立面效果的追求中,中日也有巨大的不同。中国古建筑在建造过程中一般追求的是里面整体的高耸和端庄,追求的是纵向的高度和体量。然而在日本,建筑更加看中的是水平线条的肌理。一个典型的日本建筑从下到上总是被诸多线条划分成一段段很短的叠层:最下面浅浅的台基、上面的缘侧、缘侧上面的钩栏、钩栏上面的柱网以及突出的横向的长押组、以及再向上的铺作、檐口以及十分突出的正脊。中国古建筑在正脊的末端还要加上冲天的鸱尾来收束,而日本建筑更钟爱水平的鬼瓦加沟头。就连后期追求高耸的天守阁也绝对不会容忍瘦长的立面产生,而是要用多层的腰檐、格式的破风和平座来把立面分割,尽量打破这种高耸的感受,化解成水平的微曲线条。这种对水平线条的强调让日本建筑总是体现为一种舒展的状态,而普遍就使用空间而言,比较低矮。
除此之外,日本建筑对整体视觉美学的倾向也和中国古建筑不同。中国古建筑往往追求立体的美感,不论是从正立面、侧方、背面,还是远近高低来看,始终要保持一致的端庄美感,也要保持一致的空间体验。因此我们采用了反翘的屋面、各种檐下、山面的装饰,以及对垂脊的推山来进行优化。然而日本古建筑往往只追求某一个立面的美感。即,中国古建筑强调“雕塑美”,而日本古建筑强调“绘画美”。(太田博太郎《日本建筑史序说》,1947)最典型的例子还是宇治凤凰堂。这栋巅峰之作的欣赏角度只有从正面,然而从侧面乃至后面看,都很难说有美感。


这也导致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日本建筑普遍的进深不足(不讨论禅宗建筑传入后流行起来的方形地盘布置)。这也和日本的原生建筑形式有关。截止至以法隆寺为代表的飞鸟样建筑的初传入,日本本土的建筑不论开间大小(大至7间都有发现),这些建筑的进深普遍只有两间。

因此在后来的建筑中,建筑至大,也不过进深四间,四架椽(具体原因见下)。因此,日本建筑总是追求单一的角度之美,这一点在后来的各种园林、城郭以及其他的建筑中总有体现。天守阁总是追求单一立面的美观,而园林也普遍只能静观,而不能像中式的园林一样在其中穿梭游览,一步一景。
综上所述,日本古建筑在对建筑结构的理解与中国古建筑是截然不同的。这一点也是导致两地建筑不同的一个根本原因。在日本的古代,建筑普遍是进深2间,两架的简单建筑。即使是天皇所居住的皇宫,也只是各种尺寸放大了而已,也不会出现更多进深的建筑。这方面的例子可以看伊势神宫的本殿,现在普遍认为这代表了佛教建筑从半岛传入前日本建筑的样貌。事实上在半岛建筑传入前,日本建筑已经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处于礼仪和功能的需要,日本人开始在建筑的前面、侧面乃至后面增加挡雨的披檐。这种披檐他们称之为“庇”(见下图)。

当披檐遍布建筑的四周时,人们又在转角的部分加上了披檐,至此,日本早期类似“歇山顶”的屋顶样式诞生了。但是这里同中国式的歇山顶有本质性的区别:在日本,歇山顶中央类似悬山的部分(那个两间的空间)总是被称为“主屋”,或者“身舍”(如下图),

而周围类似庑殿顶下段的部分被称为“庇间”或者“外阵”。这种称呼上的分类不仅是一种叫法,更是功能上的区分。主屋是真正起居发生的地方,而庇间则是各种礼仪发生的地方,也经常是和户外一起使用的类似阳台的地方。
事实上,这里发生的这种对空间的理解也是后来日本住宅建筑发展的基本逻辑(至于为什么说住宅建筑,请看下一小节)。也即,因为使用的需求,而不断在原先房舍的周遭加盖新的房间,并令他们被一个屋顶所覆盖。依照这个逻辑,寝殿造逐渐发展,并最终产生了主殿造、书院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