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下)
陈源第二天中午就在家接到了王洪亮打来的电话。
王洪亮在电话里说各方面能查的都查过了,李谭明身上只有坠落造成的损伤,没有其他伤口或病变部位,也没有中毒,是坠楼致死。此外,警方还丈量和观察了李谭明的坠落位置,根据力学知识和经验常识判断,李谭明坠落的位置有一些过于靠南(教学楼正面朝南),不像从高楼上自然坠落,更像经人推撞施加了向南的作用力后坠落到如今所有人看到的位置。而经过询问排查,五楼在八点五十到九点半之间经过西侧走廊的人有:上厕所的同学若干名,下楼送资料经过五楼的政治老师今老师和去五楼办公室室拿器材的地理老师潘老师。
王洪亮他们正在极力辨认监控中出现的学生,想要找出有没有李谭明的同班同学,同时王洪亮还请陈源仔细回想那天晚上的情况,有没有谁因为什么事去五楼了,那个课间有谁出教室了。
陈源那天晚上除了第一节课课间去上了个厕所,其余时间都呆在教室里。英语课代表第二节下课去四楼办公室拿听力材料,经过五层,可是她是从东侧楼梯走的,而且没上第三节课就回来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作案。至于第二个课间谁出门去上厕所了,陈源表示自己没那么闲,也不是变态,不会不管有事没事的盯着班里同学看有谁去上厕所了。陈源建议王洪亮直接查六楼东侧的监控,那个摄像头刚好能拍到陈源他们教室后门,能够看到第二节课课间都有谁出过教室。
王洪亮在电话连声说好,说虎父无犬子,并表示自己会继续给陈源打电话。
陈源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挂断了电话,之后一个下午都在端详同班同学的脸,这里的每一个人,根据陈源以往的印象,都不可能是杀害同学的人,但又全都无法排除嫌疑,一想到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每个人的脸又都变得可怖起来。
过了好一阵,陈源才缓过来。
只是看着一张张或说或笑的脸,看着一张张在李谭明死后保持平静的脸,又想到这里面可能会有一个杀害了自己同班同学的人,在犯下罪行后又若无其事地躲过警察的盘查,等待着结案,陈源就觉得不寒而栗,就突然感受到了人心的可怕。
陈源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地狱。
晚上王洪亮没有给陈源打电话。
第二天上午有政治课。
今老师惯常上课的时候一直在教室里转来转去。
陈源的眼睛也就一直跟着今老师。
在今老师讲到矛盾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时,突然悠悠道:“陈源,我脸上有画吗?不然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啊?”
陈斌如如梦方醒,全班的注意力已经聚集到了陈源身上。
正当陈斌不知如何是好,今老师道:“那就请陈源同学回答一下下面这个问题吧!”
乍一被叫起来回答问题,陈斌有些磕绊,但好歹回答了上来。
下午有地理课。
但中午王洪亮就打来了电话。
因为中午时间紧张,所以王洪亮长话短说,告诉陈源经过筛选比对,他们发现了有一个疑似在两段监控中都出现的学生,这个学生好像在审讯中见到过。因为他们对陈源他们班学生没那么熟悉,所以还想请陈源再确认一下,因为知道陈源课业紧张,所以想约个时间。此外他们还询问了今老师和付老师。今老师送完资料就回二楼自己办公室了,因为紧急,途中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潘老师则是去了西侧南面的靠楼梯的器材室拿地球仪了,途中经过旁边的教室发现旁边的教室灯亮着。那个教室是个空教室,里面放着些试管烧杯和标本。
王洪亮他们再问有没有注意到里面有人时,潘老师说自己也是急着拿器材去给在教室里等着的同学们做演示,顾不得去看谁在教室里。
陈源感到奇怪,那个教室平时一直锁着,钥匙应该只有教导主任才有,难道是教导主任?
陈源将这一情况告知了王洪亮。
王洪亮表示自己马上去问教导主任,同时与陈源敲定了会面时间在下午放学后陈源他们吃晚饭的半个小时。
下午六点十分,陈源见到了王洪亮。
王洪亮一见面就道:“源源哪,你这饭都顾不得吃啊,我听说你们学校只有这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他从黑色的兜里拿出一袋包子,道:“这是我买的天津狗不理包子,边吃边聊,啊。”
本来王洪亮这样的刑警大队队长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一次再次地搭理自己与自己说案情,陈源已经觉得感激不尽,如今王洪亮又肯抽出时间与自己专门会面还关心自己的身体带了天津包子给自己吃,陈源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道:“谢谢王伯伯,时间很紧,我们还是说案情吧。”
王洪亮点点头,道:“我去问了你们教导主任,因为里面给生物老师放器材了,所以除了他以外,只有你们二班以前的生物老师有那个教室的钥匙。而那天教导主任和生物老师都没有从五楼经过,所以我又让他回想一下钥匙以前借给过谁,他非常肯定地说自己只配了一把给生物老师,此外再也没有别人拿到过这把钥匙。”
陈源点点头,同时思考着撬锁的可能性。
王洪亮又道:“所以我又去找了你们生物老师,结果经过询问得到一个非常不得了的信息。”
他顿了顿,道:“他把他的钥匙给过他以前的课代表李谭明。因为李谭明办事利索,有效率,靠得住,所以在教的几个班里,他把钥匙给了你们班的李谭明。”
李谭明和陈源一样是老二班的同学,高一时是生物课代表,文理分科后选择文科留在了划定为文科班的二班。
印象里李谭明确实时常跑前跑后,为老师拿器材拿材料,也时常有别的班的课代表来找他。
陈源脑子灵光一闪,道:“教室说不定是李谭明打开的。”
王洪亮皱了皱眉道:“可是随着你们文理分科,生物老师早就把钥匙收回去了是吧。”
陈源道:“那个时候其他几个班的课代表经常找李谭明要钥匙搬器材,为了方便李谭明去多配了几把钥匙也说不定,最后起码有一把留在他手里,这样就说得通了吧。”
“那么,这么说来,李谭明有可能是从那个放着生物课器材的教室靠西的窗户坠落的,或者从西侧走廊的窗户坠落前去过那个教室。”王洪亮思索道。
“对。”陈源点点头。
根据李谭明掉落的垂直位置判断,只有这两个位置的距离是可能的。
剩下的就是再确认十二月二十八号晚上八点五十到九点半之间五楼西侧和六楼东侧的两段监控录像上是否出现了同一个人了。
接着王洪亮拿出一个ipad,点了几下,上面是一张图片,是从两段监控录像上截下来拼到一起的,上面用红线分别在两张截图上圈出了一个人头。
陈源看了一下,这两个圈出的人影很相似,应该是同一个人没错。但这两个都是背影,看不见脸。陈源仔细回想,这应该说班里的谁。突然,陈源灵光一现:怎么会是他?
“想起是谁了?”在一旁的王洪亮见陈源表情变了,连忙问道。
“嗯。”陈源沉思着点点头。
“是,我去过五楼。”廖常志说。
“去那里干什么?”王洪亮问。
“六楼厕所人太多了,所以去五楼方便一下。”廖常志说。
“你看到李谭明了吗?”
“没有。”
王洪亮偷眼瞄向旁边的陈源,陈源给了他一个“我无能为力”的眼神。
王洪亮清了清嗓子,又问:“在警察问话时为什么没有把这一情况告诉警方?”
廖常志说:“我在五楼又没见着他,而且不想因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事自己把自己弄成个犯罪嫌疑人。要高考了,大家都很忙的,我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陈源心道,放屁,你们后面几个男生没少干闲事少聊天,还对着班内女生指指点点,周子桦能被欺负成这样,也少不了你们几个长舌夫的推波助澜。你们几个周末还一起出去喝酒呢,你还谈浪费时间?可拉倒吧。
“行,你先回去吧。谢谢你啊。”王洪亮道。
廖常志没有说什么就回教室了。
王洪亮看向旁边的陈源:“咋的,你和他关系不好啊?”
陈源实言相告:“我不喜欢这种闲话多,比女人还爱搬弄是非的人。”
王洪亮吹着口哨不置可否。
陈源又道:“文科班男生里就是容易出这种玩意儿,比女生都事多。真不如理科班。”
王洪亮吹着口哨,收拾起材料,起身对陈源说:“我先走了。”
陈源点点头。
两人分开。
晚自习放学后陈源遇到了廖常志一伙人。
为首的刘家豪说:“陈源,你有病啊,指认廖常志干什么?”
陈源道:“如果你是干净的,即使指认了你也毫无影响,除非……”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你什么意思?”王文强道。
“我说廖常志真金不怕火炼,就当帮警方一个忙。”陈源说。
“对啊,你为什么跟警察在一块?”廖常志问。
“那是我爸同事,想找我了解点李谭明的情况。明白了吗?”陈源道。
“哦对,他爸是警察来着。”小个子李佳说。
几个人火力渐渐熄了。
为首的刘家豪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没事了,打扰了”带着一帮人走了。
陈源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切了一声回家了。
其实廖常志,陈源以前还和他一起打过篮球。他们这伙人,刚开始在陈源印象里都是不错的同学,只是最近开始变得讨厌起来。如果可以,陈源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凶手,李谭明是不小心失足跌落。但是,事到如今,为了还原真相,为了不让李谭明枉死,为了给所有人公平,陈源不得不步步紧逼,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直到让凶手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
至此,陈源觉得有一样东西明显地缺失了。自己明显地遗漏了什么。
作案动机,对,是作案动机。
只有作案动机无处可寻。
只有遭遇了无差别杀人犯才会没有明显的作案动机。
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只死了李谭明一个人,那就说明存在变态杀人犯的可能性很小,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杀人动机是什么呢?
陈源相信,杀人动机一定藏在细细密密的事实下,这里一定有些秘密的事情发生在李谭明和凶手之间。
只是这些揭示了行凶动机的事情让陈源觉得自己无处去寻。
虽然陈源不是爱好探听人隐私的人,但这些天自从李谭明出事,同学们为了找出谁害了李谭明,把李谭明的大大小小的事扒了个底朝天,对每一个和李谭明有过摩擦的人进行了集体逼问,但是听他们吵嚷下来,陈源觉得这里面并没有有价值的线索,只觉得更加一筹莫展。
正当陈源正在感慨真实的查案没有电视里演的那么爽快无比心累时,他收到了一张来自周子桦的纸条。
纸条被叠成了五边形,打开来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七个字:廖常志和人开房。
这简单的七个字让陈源心中如骇浪惊涛、波澜四起,却又如迷航的水手找到了方向。首先,周子桦不会是喜欢无聊地聊人八卦的那种人,她的性子有点小傲娇,也因而为人所不喜。其次,任凭是谁干了点坏事都不想被人知道,更何况是开房这种完全超出这个社会和学校家长期待的事,恐怕当事人没法再在原本的环境中自如了吧,所以周子桦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而且如果是开玩笑和故意整廖常志,这件事起码应该早就传遍班里才是,毕竟这样才能达到整蛊的目的不是吗。综上,周子桦应该是很认真地告诉陈源这一事实,而且陈源觉得周子桦说的是真的。
周子桦虽然给陈源一种精神状况不太好的印象,但陈源觉得那七个字绝不是疯言疯语。
无论如何,陈源决定搏一搏。
放学的时候,陈源走到廖常志身边,一只手搭上廖常志的肩,道:“廖常志,一块儿走吧,我有点事跟你说。”
廖常志周围几个人眼神凌厉地看着陈源。
廖常志冲他们一摆手:“没事,我先跟他走一段。”
那几个人才作罢。
陈源和廖常志一路无话地走了一段。
在一处无人的路灯下,陈源率先开口:“廖常志,你为什么欺负周子桦?”
廖常志笑了:“陈源,你就为这事?英雄救美上瘾了?送佛送到西?我怎么欺负她了,是她有病,看她那样,谁不烦啊。”
陈源很平静:“我记得,就是你起的头,和刘家豪他们对周子桦指指点点,无端生事。”
廖常志切了一声,道:“是吗?你想多了,是何文涛说她很奇怪这才……唉”
陈源不为所动:“哦?是吗,可是当别人欺负一个你对其没有情感好恶的人时,你有另一种选择——漠视。可是你没有。我看你欺负得挺起劲的。”
廖常志不说话。
陈源继续道:“你心里巴不得她赶紧消失。你可能还希望她在你们的欺负下能转学,这样就没人知道你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了。”
廖常志道:“陈源,有点晚了,快回家吧。明天我去和后面他们几个说说,让他们不老因为周子桦的事跟你过不去。行了,就这样,我先走了。”
不等陈源说话,他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只留下陈源一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
陈源决定亲自去问问周子桦。
第二天晚饭时间他把周子桦叫到楼梯间。他把一个面包递给周子桦,道:“边吃边说。”
周子桦让了两让后,说了声谢谢收下了面包,对陈源道:“你想问什么?”
陈源道:“昨天你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什么还记得吗?”
周子桦点点头。
陈源又道:“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周子桦迟疑了一下:“这个很重要吗?”
陈源道:“我只是想知道李谭明在这件事里的角色,他在里面起一个什么作用。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周子桦道:“李谭明看见了。”
听到这,陈源打起了精神:“能说的详细一点吗?”
周子桦摇摇头。
陈源有些失落,但还是道:“好的,谢谢你。”
周子桦这时道:“国庆节放假的时候,我去买文具,从银座旁边店里出来,碰上了刚在银座吃完饭的李谭明,就和他一起走了一段。在走到鹏城宾馆的时候,正好看到廖常志从里面出来。就这么多。”
陈源奇怪道:“那你们只看到了廖常志一个人,怎么断定廖常志和人开房了?再说廖常志也有可能是和爸爸妈妈订的。”
如果李谭明在这儿,大概会用“有家不住住宾馆,脑子秀逗啊”呛回去。
而周子桦只是说:“他当时身边还有一个女生,我们不认识的。其实后来我们又看到过他和那个女生在一起好多次。”
其实故事听到这儿,陈源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太劲爆了,太劲爆了!但是显然现在不是关心八卦的时候。
陈源又道:“那么你觉得廖常志和李谭明会有什么矛盾呢?”
周子桦道:“廖常志觉得我和李谭明没有遵守诺言,把他和别人开房的事说出去了。”
“诺言?什么样的诺言?能说一下吗?”陈源问。
周子桦道:“廖常志不是数学很好吗,所以我和李谭明要求他周末为我们补习数学。以此作为保守秘密的筹码。”
陈源道:“然后呢?”
周子桦道:“我把廖常志去开房的事告诉了老师。”
陈源有些头痛,他按了按后脑勺。
周子桦又道:“我知道你在查李谭明的事。廖常志大概是被老师找了,所以怀疑到了李谭明头上。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
陈源滞了一滞后道:“好,非常感谢,快要上晚自习了,我们回去吧。”
周子桦点点头在前头走了,陈源跟在后面。
在进教室前,陈源问了周子桦一句:“那个女生是咱们学校的吗?”
周子桦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陈源没有将周子桦的事告诉王洪亮。他觉得这件事由自己来调查比较好。
陈源找到了班主任江老师。
陈源开门见山,说自己是协助警方办案,来了解一些情况,接着问道廖常志和人开房的事。
江保华略一沉吟,道:“这件事是一个同学告诉我的,我已经问过廖常志他们两个人了,不存在这回事。我希望你们能团结友爱,不要诋毁你们的同学。”
陈源又问道:“您能告诉我是谁跟您说的廖常志和人开房这件事的吗?”
江保华犹豫了一下,严肃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源道:“是周子桦吗?”
江保华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陈源一愣,随即道“谢谢老师,您继续忙吧”便离开了办公室。
陈源和王洪亮又坐在了207教室。
他们对面是廖常志。
廖常志有些无奈的样子,他吸了一口气无奈道:“想知道什么?”
王洪亮和陈源稍微对视了一下后道:“我想知道李谭明生前是否对你有过威胁行为?”
廖常志慢慢坐正:“他威胁我?威胁我干什么?”
王洪亮认真道:“你的同学周子桦和李谭明都知道你在宾馆与异性同学开房的事。周子桦是性格比较柔和的女同学,为你们保守了秘密。但是李谭明是处于青春期气血比较旺盛的男同学,不知道是因为和你有过什么摩擦,还是因为单纯地不认同你的行为报告了老师,老师相信了你的辩解,但从此你们的矛盾形成了。”
廖常志笑了,他拍拍手算鼓掌,道:“继续。”
王洪亮继续道:“但李谭明没有作罢,他将这件事作为把柄来要挟你,要求做出一些交换。这样的事发生了可能只有李谭明死的那天的那一次,也可能不止一次,总之,在十二月二十八号,也就是李谭明死的那天八点五十到九点十分之间,你们发生了口角,争执中你将李谭明从生物器材教室推下……从五楼到地面的距离,水泥地面,李谭明当场死亡。但因为天色黑暗,天气又冷,大家都在上晚自习,外面很少有人,所以尸体直到九点半左右才被发现。我说的对吗,廖常志同学?”
廖常志摆摆手,无奈道:“我说你们找不到你们假想中的杀人凶手也不至于编个故事给我安个罪名吧。就说把柄那事,我已经向我们班主任江老师解释过了,你们不要信谣传谣好不好?”
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道:“这是周子桦告诉你们的吧。她脑子有病,你们怎么听她胡言乱语啊我的天。李谭明他拿不存在的事要挟我,我会怕他?还会因为这个把他杀了,搞笑吗?”
陈源道:“廖常志,你要是不承认我们就只能向另一位同学求证了。本来我们是不想打扰女同学的。”
廖常志的脸色变了。
王洪亮接着道:“我觉得男同学应该更有担当才是。”
廖常志道:“我知道你们要找谁,周子桦吧,我都说过她脑子不正常。”
陈源道:“周子桦的脑子是否正常做个检查就清楚了,请你不要在这里污蔑同学。更何况我们要找的不是周子桦。”
廖常志眼睛斜向一边:“随便你们怎么想。”
陈源道:“哪怕会伤害你一直在保护的那位同学也无所谓吗?”
廖常志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后,王洪亮道:“接下来我们会对高三(二)班全体女生进行询问,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廖常志道:“随便。”
陈源有些急躁:“那你解释一下李谭明死的那天晚上晚自习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之间的那个课间你在哪里吧。”
廖常志看了陈源一眼:“我去上厕所了。”
陈源排出两张照片:“那你这个厕所去的可够久的,监控显示,你是八点五十一下课就出去了,到九点十分,已经过了上课时间五分钟才回到的教室。这么长的时间,就去上了个厕所吗?”
廖常志道:“厕所人多,我有什么办法?”
陈源道:“不,你根本没有上厕所,你从厕所旁边的楼梯下楼去了五楼生物器材室,那里李谭明在等着你。”
廖常志道:“你有什么证据?”
陈源道:“证据就是潘老师见到你站在生物器材室旁边的楼梯间的窗户旁,他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你说六楼厕所人太多,来五楼上个厕所,其实那时你在踌躇着去见李谭明。”
廖常志笑了:“李谭明那天不是没来吗?我怎么知道他在五楼?”
陈源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知道李谭明在五楼。在高三这么紧张的时候,以李谭明的性格,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翘课,其实他来了,只是一直在生物器材教室一个人自习。而他选择唯独在那个晚上一个人在那个教室自习的原因,就是他要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廖常志。”
廖常志道:“你有什么证据?”
王洪亮道:“证据就是生物器材室的监控,那段监控已经将你们的全部经过录下来了。”
廖常志道:“不可能!生物器材室是没有监控的。”
陈源道:“因为李谭明是这么告诉你的,对吗?”
廖常志呆呆地望着桌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那你们又为什么费这么大周折……”
陈源道:“你反应挺快嘛。”
廖常志蓦地睁大眼睛:“你们……警察也会骗人呢?”
王洪亮道:“现在可以把一切告诉我们了吗?”
廖常志瘫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目光如死灰一般沉寂。
晚自习的上课铃响了。
王洪亮起身道:“那就不好意思劳烦你跟我走一趟了。”
“酒干倘卖无……”
一台黑色的小收音机里,传出伴随着嗞啦声的歌声。
但陈源也似乎毫不在意。毕竟,他这样也只不过是想让夜晚只有他一个人的店里听起来不至于过于空荡荡。
真奇怪,这样说起来的感觉好像是以前他的生活有多热闹似的。
热闹没有,嘈杂倒是不间断。
许久之前,那时候的自己还背着书包吧,在书报亭前停留,偶然瞥见一本书的封面上写着——青春,兵荒马乱。
而自己的青春时代,确也似乎应了那句话,比兵荒马乱更甚呢,这就是文谶吗?
高考之后,大学四年,四年结束陈源已攒下了一笔钱,就在兴业街上开了一家手机店。手机店,主营手机维修,兼营数码百货,日子竟也稳定、充实。
从前的同学,一个也不见。唯独在店中,遇见一个叫安晓婷的女生来买耳机。
安晓婷的父亲是市长,安晓婷毕业后就在当地的财政局工作,至今单身。一回生二回熟,安晓婷此后就经常光顾陈源的生意。
然后就是苏莉莉。
苏莉莉当然不算什么熟人,甚至是同班时就宛如陌生人的那类同学。
但现在,她是和陈源语言交谈数量最多的人。
人生就是这样有意思,制造巧合和意外。
陈源店里还有一个打杂的小弟,叫边杰。边杰只比陈源小3岁,是外地人,随父母打工迁居至此,没读过几年书。陈源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于是收下了边杰,店里大大小小的杂活儿都交给他,陈源不在的时候边杰还可以帮忙进货、照料店里生意。
但为了节省成本,陈源只让边杰上半天班,大多数时候自己坐镇店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是大多数隐居在商业街、商贸城里的店子的特点。
身为这样一间店子的老板,对于陈源来说,他无需伪装,顺其自然就好,这也是他拒绝大企业高薪工作的理由之一。只是这个理由注定不为陈源身边的许多人所接受。
然而陈源在此提前进入“半退休”状态的原因不仅在此,还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更多时间去做另一件事——查清杀害父亲的凶手——查清当年到底是谁开了那一枪。
陈源贴身的口袋里装着一枚子弹。那是从陈源父亲胸口里取出的一颗子弹。
经法医鉴定,陈源的父亲的最终死因是射入他心脏的一颗子弹。虽然陈斌从楼上坠下身体破裂大出血,但并没有立即死去。真正给予陈斌最后一击的是一颗钢壳包着铅芯的子弹。
当年陈源在帮助王洪亮了结李谭明被杀的案子后,就专心扑在高考上,在这期间王洪亮告诉他他的父亲一直在外地协助追查一宗大案,故而无法与陈源取得联系。
终于高考结束,陈源填报完了志愿,在陈源的央求下,王洪亮才告诉陈源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并在陈源的再三央求下去看了父亲的遗体。
父亲面无表情躺在裹着白布的担架上,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是那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色以及血管透出的青紫色清楚地告诉观察力极强的陈源:陈斌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沈家珍整日以泪洗面。
离开了母亲去到外地上大学的陈源常常想起母亲带着泪的脸,以及记挂着父亲的死。
可是直到那时,陈源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什么是真正的无力感。
而当年,陈源为了李谭明的案子亲手将廖常志交给警察,除了众人对廖常志的情谊不谈,陈源本人也被认为是不通情理,故而人际关系方面坠入冰窟,实际上处于孤立的状态。
因而陈源此后一直抱持着孤独的状态,大学四年期间仍然如此。
2009年5月7号,下午13:37。
廖常志面如死灰:“就算是我杀的,行了吧,满意了吧,陈源。”
听到廖常志的这种默认,陈源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同情心,然而他心中仍然十分清楚如果同情凶手那就对死去的李谭明不公平。同样是同学,为什么做错事的廖常志要比起无辜死去的李谭明可以得到更多同情呢?这样不对。陈源自己偷偷小幅度甩了甩头,让自己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
廖常志说:“陈源,你不懂。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
陈源不说话。王洪亮也没有说话。
廖常志此时说:“空口无凭,陈源,你有证据吗?屈打成招你良心不会不安吗?”
陈源道:“王警官就是人证,另外,我已经把你刚刚说的话都录下来了。”
陈源毫不介意地拿出录音笔。
廖常志竟扯出一个笑容:“不错哦。”
陈源觉得廖常志简直奇怪极了。
廖常志看着陈源说道:“陈源,你不会懂吧。你这种人,和我根本不是一种人。”
“陈源,你没有爱过,所以你不懂。我很清楚你们这种人,早就拥有了一切所以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孤独。李谭明这种运气不足贪心有余的人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陈源,你是我见过的最多事的人。”廖常志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甘。
这时坐在一旁的王洪亮开口了:“廖同学,你能将整件事情完整地讲给我吗?”
廖常志看来是知道自首是可以减罪的,于是配合起王洪亮来。
廖常志交代,李谭明先是威胁自己帮他和周子桦补习数学,后来李谭明居然忘乎所以,狮子大开口,向李谭明讨要金钱。一开始只是要几块钱,几十块钱,后来居然一张口就是两三百。廖常志觉得烦,于是一口回绝了李谭明的请求。谁料李谭明居然急了,向自己哀求,并告诉廖常志自己的家中遇到了一些状况,很需要一些资金周转。廖常志听了他的讲述,也觉得可以理解,于是打借条给了李谭明。李谭明当时的表情还是高兴的,可是后来李谭明又来向他要钱,并且一要就是一千。
廖常志觉得不可理解,于是没有耐心地回绝了李谭明。李谭明却也阴沉着脸色坚持着自己的要求,并提及自己手里的“把柄”。后来两人各退一步,折中处理:两人先回去仔细考虑一下,三天后再做决定。
三天的时间很快。廖常志和李谭明商量好在五楼的原生物课器材室见面。
当晚,廖常志借着上厕所去了器材室。李谭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其实没有想到,李谭明会为了这件事专门请一天假。
可是,两人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态度与对方完全相反,到了不相容的地步。
李谭明嘴角一笑,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廖常志:“你看看吧。”
廖常志心中已经有了大概,拿过东西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想,但脸色还是不免为之一变。
那上面是廖常志和她一起从宾馆出来的照片。
李谭明从裤兜里拿出另一个袋子:“我还有底片啊。”
廖常志心里响过一个声音:傻逼。
廖常志脸上不再像刚才一样强势,他似乎服了软:“这样,我把钱给你,你把底片给我。”
李谭明见状非常高兴,两个人顺利地完成了交易。
廖常志好像在看那些相片的样子,他抬起头,对李谭明说:“你也走吧,你不是请假了吗?别让人看到你在这里,赶紧走。”
李谭明点点头,轻快地出门去了。
而廖常志此时将刚刚从李谭明手里拿过来的东西塞进裤兜里,悄悄地出了门,跟上刚出门的李谭明。
他叫住李谭明:“哎,等等,你再把钱拿出来给我看看,里面有没有那个比较好的编号的,那张不能给你。”
李谭明依言将钱拿了出来。
此时两人正站在狭窄的走廊上,夜风从他们耳边吹过,在他们身体的另一侧是到人腰高的铸铁栏杆。
廖常志突然将身体靠近李谭明,把钱一下子放进怀里,然后用力将李谭明向栏杆外的方向推去。
李谭明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第二把力道推下了五楼。李谭明当场死亡,在水泥地面上绽开一朵血花。
廖常志连忙原路返回赶回了教室,神色如常。
后来,他总是觉得周子桦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奇怪。这个周子桦一定知道些什么。
于是有意无意地,他开始和他的朋党们一起排挤周子桦。如果这个女人知趣转学了那最好。
廖常志久违地觉得生活在善待自己,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警察的问话让人手里捏了一把汗,但保持着平稳的心态,廖常志也顺利应付过去了,事后也如同其他人一样对警察询问自己的内容相互吐槽。
陈源觉得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他像从背上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长舒了口气。虽然这任务完全是他自己平白添给自己的。
廖常志没有参加高考。虽然在那间只有陈源、王洪亮和廖常志三个人的教室里,陈源提议廖常志高考以后再自首,而王洪亮居然也表示了同意……可是廖常志说:“不用了,我不是那块料,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在老师们的帮助下,陈源对全班同学瞒下了这件事,直到考完后江老师才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而同学们的反应也较为激烈。
有人说陈源有点太冷酷,居然帮着抓自己人,但立马有一个女同学说李谭明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吗……实验班的同学们相对之下还是明事理的,这是陈源最后的感想。
然而事实是如何是一回事,人的感受是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廖常志和李谭明的是非,在事件之外,陈源的人际关系变得僵硬了。
所谓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陈源最后以不超常发挥也不低水平发挥的成绩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
在大学,陈源认识了同住一间宿舍的三个哥们儿,虽然几个人为人很好,也对陈源热情,可是陈源仍然像被冰封了内心的人,难以真正地融入几个人之中。
终于,临到毕业,几个来自不同省份的人各奔东西,陈源宿舍四个人吃了一顿散伙饭,陈源久违地流出了真心的眼泪,而他却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陈源在大学期间也收集了很多父亲当年出警的信息以及早年的经历记录。甫一回到家乡,就去了父亲当年做过“古惑仔”的兴业街,盘下了一家不景气的铺子,经过置备以一家手机数码商店的面貌开张。
苏莉莉偶尔会来这间店。
苏莉莉考上了当地的公务员,但她一向自己喜欢独处,有着典型小城女孩的拘谨与内向。这样的女孩总是对外面的信息不敏感,总是最后接收到时代号码的人。
苏莉莉对新兴的电子产品有着探求欲。一方面是由于追赶潮流,另一方面是因为需要。
陈源也耐心地接待这位老同学,仔细体察着她的需要。
苏莉莉在当年是个不占太多目光的小角色,而陈源也不记得她在当年的事情里有过怎样的表态。
不过过去的都过去了,当年的老同学如不出陈源所料,也应该都变化不小,走上了属于自己的成年人之路。或汲汲为食利,或奔忙在虚无之中。人生百态,大抵如此。
唯独隐埋于陈源胸口深处的伤是父亲已经坠楼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可为什么,还有人要对这样的人开致命一枪呢?不觉得残忍吗?也许这样做有坏人的理由,但从感情上陈源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既要查出是谁将父亲推下了高楼,又要查出是谁对着父亲开了那残忍的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