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苦力
冬天的时候，家里来了一条幼狗。他一身胎毛是浅灰色的，毛发光亮，在太阳光下能看见它身上的毛簇梢泛白发光。
是条小奶狗。
你逗它，它也不恼，反而十分依恋你，舔你的手。那天我把它抱在怀里揉了半天，小奶狗委委屈屈地叫唤个不停，也不知道是无所适从还是享受。
然后它成功的黏上了我，我走哪里，它就扭动它别扭的四肢，摇着小尾巴跟在我身后。
农村里的土狗，都是散养的。不到了饭点，它们是不会从田野里跑回饭碗面前蹲着的。有时候赶上主人家里在吃饭，想讨个好，吃点现成的饭食，就会钻到饭厅里、桌子下，抬头一直望着你，身后撒欢地摇尾巴。
家里有一只老的大黄狗。说是大黄狗，其实应该算是串串，它毛发遗传了大黄狗粗短、硬黄，头颅也长得像极了，只是四肢很短。这只黄狗长得肥嘟嘟的，我给它取名叫“胖子”。
它现在就在望着我，还专门摆起了我交给它的姿势——后腿蹬起、前面两只腿离地，做了一个讨喜的作揖。逗得家里的老人笑，我趁着家里人不注意，背着扔了一大块回锅肉在地上。它十分懂行，迅速蹿到了肉片面前，舌头一卷肉就已经在它嘴里了。
小奶狗见到了长辈，似乎是打了声招呼，它叫了几声，胖胖回了一声，显得有些冷淡。
在胖子的言传身教下，小奶狗学会了。
它趴在我脚边，两只肉乎乎的前爪子扒拉着我的鞋子，两只大眼睛热切地看着我，小尾巴一摇一摇的，当我目光触及到它的时候那条小尾巴要得更欢快了。
狗腿，太狗腿了。
我故技重施，以玄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另一块肉片扔到了它旁边。
但它的反应和胖子截然不同。
它看到肉片，先是觉得香，鼻子凑过去深嗅了一下，才伸出了小舌头慢慢地舔。它一点都不着急吃掉，我就没有管了。
谁知道等我收完桌子的时候，小奶狗依偎在我脚边，那片肉还是放在原地。
于是，我成功地被家里的老爷子敲了一顿。
“浪费肉！”
我抱着碗逃去了厨房。
家里在养胖子之前，养过一只常年枯瘦的短毛黄狗，她的毛很短。年幼的时候，我甚至还担心过，她冬天里会不会冷。
三岁以前的记忆，我记得的只有几幕。一幕是生病了被自家护士老妈按在柜子上扎屁股，一幕是他们两口子离婚在广场上争抢我。还有一幕，就是妈妈牵着我的手，跟我一起走到工厂里的蜗居老人那里，买下了她。
妈妈走了，她便陪伴了我整个同年。
说起来，她的名字也有点好笑，就叫小黄。烂大街、但是我们家里人叫的顺溜。
我还记得，她第一次怀孕产崽的时候。其实她是特别温柔的一只狗，又特别通人性。她一看到陌生人就会叫，有保护的意识。往后无论隔了多少年，只要我的妈妈走进院子里，从外地过来看我，她都认得，都会兴冲冲地跑到我妈妈脚边。
我和爷爷逛田埂，她跟在我们身后。有时候嗅到了田里有东西，就会停下脚步，然后离我们很远。但无论多远，只要我喊一声，“小黄，走了！”她就会立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往无前地跑过去。小时候，这种时刻，我总是喜欢这样贴心的避免她掉队，叫她，对于我来说，小黄就像是一个玩伴，跟我没什么不同。
但这样一只狗，在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暴躁得很。
往常喂饭都安安静静的，怀孕的时候却只要一有人靠近，她就会显得有些癫狂。刚开始，我有点怕，不知道我的玩伴为什么突然不认我了。后来我鼓起勇气靠近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只是有点难受。
她趴在干草堆上，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力气，呼吸有点困难。我像往常一样用手抚摸她的头，和她的背，她就会闭上眼睛，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生产的时候，我是最高兴的。
我清楚地记得，她头一次生了五只小狗狗。
刚生下来的小狗狗还没有毛色，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眼睛都睁不开。我小心翼翼地把刚出生的几只狗狗抱在怀里捂热，最后找到了塑料篮子铺上一些不要的棉布和老旧的破抹布，然后给它们盖上一张我翻出来的好帕子。
小黄躺在一边，睡着了。
一群小狗狗被小黄喂奶都是争着吃的，两只最小的总是抢不过自己的哥哥姐姐，总是等在最后进食。慢慢地，它们长大了一圈，会跳会跑，眼睛都睁开了。小黄总是守在这群孩子身边，哪里也不去了。
某天我从学校里回家，照例去找小黄。温顺下来的小黄看着我就叫，那不是凶，我听得懂，更像是悲伤。我有点不敢往前走，直到我看到了塑料篮子里一条小狗都没有。
我头也没回，大喊，“奶奶！家里面的狗是不是被偷了？！”
奶奶正在灶上烧水，听见了喊回来，“没有！我跟你们爷拉去卖了！”
我突然懂了她为什么那样叫。
叫得还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癫狂。老实说，那时候我特别怕她咬我。好在，最后我摸她的头的时候，她渐渐被我安抚，安静了下来。
我像之前一样，抚摸她的额头和背脊，她放松下来，我看她望向我的眼睛。
几乎之后的每一年，她都会生几个孩子，把孩子养大一些，然后不得不跟她的孩子分离。
她怀孕或者哺乳的时候，家里面任何人靠近她都会叫，会很凶，爷爷奶奶有时候不得不拉着链子把她栓到外面才能接近她的幼崽，查看幼崽有没有长到能卖的时候。
只有我她不设防，允许我把幼崽抱在怀里满屋子到处跑。
没有父母的时候，我是自卑的。无论是在附近的小伙伴里，还是在学校的同学里。我特别害怕被人问起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来接我上下学。
有时候我不快乐，都是小黄陪着我。
等我长大一些了，懂得了小黄的痛苦。我尝试着跟家里的老人沟通。
“奶奶，你不把小黄的狗送走嘛，我来养。就一只，好不好嘛……”我缠着爷爷奶奶，尽管不能保住那一年三只，但只要能留下一只也好。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奶奶终于点头同意了。
我好高兴啊，还在小黄面前自言自语地说留下了那只黑白相间的最小的狗狗，给它取名叫皮蛋。
又是一天放学，我去找小黄，却发现篮子里还是空了，连皮蛋也没有了。
我终究没能保住一颗慈母心下的任何一只小狗留在她的身边。
第二年，小黄怀孕的时候去散步，回来的时候口吐白沫，倒在了我家门口。
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心里难受得很。
农村里没有宠物医院，猫狗死了就死了，再养一个就是了。爷爷奶奶对此是看淡了，可我难受。从我三岁，到我十岁，她陪伴了我走完了整个孤独的童年时光。
但等我面对着她睁大的眼睛，张着嘴努力地看着我时，我哭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像从前一样抚摸她的耳朵，她的头和她的背，安慰她。
她在地面上挣扎了两个小时。
她的肚子里还有宝宝。
她似乎想努力试试能不能在离开之前把宝宝生出来。
但她死了。她没有了气息之后，她的肚皮被幼崽顶了好几下，最后她连着她的孩子一起离开了。
我哭就没停过，两个小时过去，我眼睛已经肿得不能看了。
那时候，我多想，再像以前一样叫她一声——“小黄，走了！”
她还能屁颠屁颠地跟上来。
时至今日，我只能安慰我自己，至少这一次，她带上了她的孩子跟她一起离开了。她不用再跟自己的孩子分离了。
但我心里又总觉得难受，我总觉得她那时候垂死挣扎，还那样坚强地望着我，是想让我救救她的孩子。作为一个母亲来讲，也许她宁愿和自己的孩子再一次分开，也不希望她的孩子跟她一起死去。
她究竟是怎样想的，我终究是不得而知。
她埋在了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下。
后来，胖子就被领回了家。
他跟我的感情也不错。胖子跟小黄不一样，他是只不会生只会播种的公狗，彪悍的不行。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次他跟我一起出门，路遇一只长得高看起来极其不好惹的大狗子。那大狗子凶我，胖子不能忍。
明明他比大狗子低了两三个狗头，但他为了保护我直接跟大狗子干架。
我本来捂着眼睛躲起来，谁知道最后胖子把那头大狗子打趴下了。
嗯，不愧是我交出来的狗子，就是很强。
我一直沾沾自喜。
胖子活得久，他一身油光发亮的黄毛，从深黄到黯淡，从我小学熬到了大学。他眉毛白了，喉咙里总是有那种呼吸不过来的咕噜声，步伐也不稳健了。再也不能帮我干掉一只拦路狗。
我十九岁的那一年，每次我回家他都很粘我。恨不得每天跟在我身后。我也知道，时隔十年后，他也要离开我了。
他没有那么聪明了，有时候疯疯癫癫见人就汪汪几声，声音洪亮，极其哄人。好多人都吓得半死，明明他总是叫几声，绝不上手上脚。
然后他总是时不时地离开家里好几天，然后过几天再回家。
有一次他大半个月没有回家，我在电话里知道了，周末回家到处找他。后来他当天回来了，我撸了撸他地耳朵，说他白让我担心。
但终于，他一天出了门，再也没有回家。
有村子里的老人说，猫狗跟着家里久了处出感情了，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自己悄悄出门找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死掉，怕主人家因为他的死而伤心。
小奶狗点点是胖子的亲儿子。
点点一直像他爸，咬人，又凶，但就是不咬我，我用手摸他的头的时候他会像他爸一样趴在地上，乖得不得了，一副享受的样子。
胎毛没褪的时候，我仍在地上的东西，他几本上都很少吃进嘴里。我以为他是吃不来，后来爷爷奶奶喂它吃东西扔在地上的东西他不碰，倒进他的饭碗里，他就吃了。
“喊它吃东西，丢在地上的他不吃！以后饭桌子上不准喂它了！”
后来点点褪了胎毛，长得跟胖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学会了在地上吃东西。
以往总是剩了很多沾满了灰尘的食物，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
等我长大成人，等我学会了面对人的、亲近的小动物的离开，等我学会了生活吃了越来越多的苦的时候。我从头回顾他们的人生，也像在回顾我的前生，我的亲人的前生，我的未来。
当我面对一些我不懂我也不想懂的事情、被人嘲笑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只瘦骨嶙峋的小黄发疯一般地阻止爷爷奶奶靠近的样子，我也总会想起我面对一只恶狗，胖子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的身影。
有时候我觉得恍惚，他们的一生跟我们的一生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一条狗天生就会舔尽沾满灰尘的食物，天生就能坦然面对离别，没有一个人会想背心而行。但有时候，你想活下来，你想得到更多，就必须抓住眼前的机会。因为没有人会在看到你没有接收他们施舍下来的好意之后，还能给你更多。
施舍即为试炼。
这是生存的多舛，是活着的苦力。
活着，就没有人能逃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