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的一生

强子本名刘培强。强子是师父张鹏给他起的爱称。
强子出生于北京时间二零二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十时四十四分(出生地不详),是家中的独苗。很早的时候,强子的父母就双双离世。师父把他一手带大。(花絮)
直到参了军,强子还是不相信太阳氦闪是真的,对战争、对人类不屑一顾。鹏哥是那种经典的老男人,虽然平日里满嘴跑火车,没个正形,还动不动就和徒弟斗嘴,但是一到重要的事情、关键的时刻,也总是能悉心开导强子,指点迷津;在他眼里,强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比如二零四四年,看强子快到加蓬实验基地实习了,鹏哥就带强子给他父母烧纸。他趁机劝强子:别天天想着跟二老走了,地球这样,能活着就挺美好的了。你呀你,哪都挺好的,都已经成预备航天员了,路还很长,凡事得往前看。国家选拔你就好好拔,以后上太空了,你就代表人类遨游了,在月球一呆就十几年,别又成天寻思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给你鹏哥我啊,长点脸。
强子骨子里其实是颓废的,本来满口答应了下来,但是一进加蓬实验基地就看上了偶遇的韩朵朵,眼神都直了,孩子的模样都想象出来了。回头正对上师父的黑脸,鹏哥脸一虎:地球美好不?
缘分是躲不掉的。强子和朵儿搭乘了同一架太空电梯前往在建的方舟号空间站,这是选拔他们当正式航天员的头一项考验——他们的身体将在上升过程中承受九个重力加速度,吐了就下去,走人。一位外国友人挡在了他俩的座位中间,向朵儿献殷勤。强子又是骂他烦人,又嘲讽他水、衰;他听不懂。马上实锤,这位友人吐了,被淘汰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训练里,强子和朵儿互相切磋,暗自较劲,两个人开始眉目传情。强子的室友兼好基友赫伯特怂恿他,赶紧献花表白!你就真那么想寡在太空里代表人类遨游?强子一皱眉:俗不俗啊!可是马上就打脸,开始练习表白。这天,他弄了一束花,贿赂了安检警察,把花带入了基地,偷偷潜入太空电梯二号轿厢——朵儿要上去训练,而他强子是本不该上去的。
突然就被围观了,强子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朵儿真是装傻充愣的骨灰级大师,硬是扯出一段双关的话来给他台阶下。那“一直都在”的傻话他听懂了——等你啥时候想说了,我再听!反正,我在这呢!一直等你!
加蓬实验基地的塔台指挥系统这时被入侵,太空电梯紧急发射,冲向太空。他下不去了。早已潜伏好的数字派恐怖分子开始劫持轿厢。骨子里的保护欲爆发出来,他将朵儿锁在轿厢的一侧隔间,自己在另一侧隔间和要炸轿厢的恐怖分子打斗起来。朵儿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急中生智,用机械臂撞破了隔间的玻璃,冲了过来……
指挥系统恢复了,轿厢里的恐怖分子也被制服了;然而空间站也炸了。紧急落地的太空电梯被九万公里高的空间站坠落崩碎产生的冲击波震碎了玻璃窗,在玻璃碎片飞溅起来的一刹那,强子再也顾不上捡自己准备献的花,用自己的脑袋和后背死死地护住了朵儿……
亲历了恐怖分子的疯狂,他终于相信了太阳危机的存在。而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韩朵朵已经成了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对韩朵朵的感情已经不能用“爱”来简单地形容。他顶着额头上的鲜血,看着她的眼睛,抑制不住地笑了……
笑她的可爱、聪明、果断、勇敢,笑自己送花的俗气,笑自己为了保护爱人而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其说他在保护爱人,倒不如说他更多地是在维续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短短几小时内,他长大了。他在这世上有了真正的牵挂,他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落脚之地——他心定了。
在基地第二中心医院的候诊大厅,失魂落魄的鹏哥终于找到了伤势狼狈的爱徒,还有坐在他旁边魂不守舍的她。作为朝夕相处了十数年的师父,鹏哥一下就懂了。都是男人,怎么会不懂呢?毫无悬念地,师徒之间心有灵犀地打起了那个手势暗号——
你小子干得好事!方舟计划都为你们泡汤了,以后你俩可给我狠狠地幸福下去啊!你要是敢对她不好,别怪师父翻脸不认人!……既然去不了月球了,就在这不那么美好的地球尝试着美好下去吧。
鹏哥一定是这样想的。
两个恋爱白痴就在这场危机中阴差阳错因祸得福,在一起了。
这场举世震惊的恐怖袭击,史称“太空电梯危机”。强子在空中的反恐举措被联合政府记为大功。
七个月后,地球一号行星发动机试燃,他们站在发动机远处观赏。点火产生的冲击气流超乎想象中的可怕,他再次下意识捂住她的头蹲下……试燃成功了,他站在淡蓝色的希望之光下求婚了。他没钱买戒指,戒指是一个指环状零件。
两年后,他们举办了正式的婚礼,鹏哥作为男方家长出席。岳父韩子昂黑人问号脸:儿子姓刘,你怎么姓张啊?
是的,即将进入刹车时代,人类的精神状态和思想观念已经开始转变。他们同那个年代世界各地的千千万万对新婚恋人一样,连家长都没见面,就结婚了。
后来十几年,发生了很多大事。值得普通人关注的有,联合政府启动领航员计划作为方舟计划的替代和延续、移山计划的保障,并强行通过了地下城居住权的抽签获取方案;地球停转,地磁场减弱,太阳辐射的激增令全球癌症患者数量爆发式增长。在这动荡的年代,他们婚后八年才敢要孩子。然而新增的小成员并没有为这个家庭增添些许温馨——这个家庭的不幸从此开始。
他抽到了地下城居住权;可她、儿子刘启,和她的父亲,都没有。她拿着奶瓶宽慰他说:没事儿,大不了我去面试领航员。她总是那么故作坚强。也许是军人的身份使然吧,又或许是因为爱吧。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他的意义。这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硬汉,骨子里其实是个脆弱的小男人,在她面前是需要被照顾的。
小启一岁时,她患上了辐射病;化疗成为家常便饭,逐渐拔光了她的头发、剥夺了她的美丽容颜。她不得不戴上假发,强颜欢笑,然而假的就是假的——每次她的假发滑落,小启看到她那恐怖的光脑顶都会吓得嚎啕大哭;强子看着小启这副模样,心都要碎了。地球环境的变化抹杀了她病情好转的机会,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妻子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残酷事实,为孩子的未来做打算。二零五八年,逐月计划启动之际,他决定加入领航员计划——只要他入选,他的儿子就可以成为特惠人员获得进入地下城生活的资格。当然,这私心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
领航员面试现场,对他了如指掌的量子计算机系统550W转动高高在上的摄像头俯视着他,利用她的病情和他全家仅他一人中签的事实对他进行百般羞辱,撕破他精心的伪装,将他最心底的秘密想法赤裸裸地在众面试官前逼供出来,一如它对前面的所有应聘者那样;他破防了,甚至一度想挥舞椅子砸烂这破摄像头。
可是……忍吧。忍吧。他恭恭敬敬地向着面试官们连道了五声对不起——这些幕后的大老爷们掌握着他岳父和儿子的生杀大权;十四年前他有多英武,此刻他就有多卑微。他自此和550W,也就是后来的莫斯,结下了不解之仇。
他去为家人排队领补给。得知他四四年立过功,业务员拿给他两袋水果——没错,只是两袋水果,资源的贫乏程度已经不允许他获得更多的优待。他拿了水果,转身离开队伍,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手捧空筐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吓哭成泪人的儿子,看到了几十年后尸横遍野的地表……也许她早已失去亲人,也许她根本进不了地下城。
大家都是可怜人,何必互相为难呢?他默然拿出一袋水果,轻轻放入她的空筐……
最后的幸福美好而短暂。他和妻儿回到故居,妻子想重温一下新婚燕尔的甜蜜。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装镇定,告诉他以后要好好活着,留给她体面离开世界的尊严——她不要插着一身的管子死去。他好想说“我爱你,我真想陪着你一起死”;但这最想说的话终是一句都没能说出口,能出口的终还是陈词滥调。他们还没有把心里话好好说完,月球发动机就爆炸了,他被北京航天中心紧急召回,马上就要派往空间站了。原来,思女心切的图恒宇帮他争取到了领航员资格。
他不得不立即做出决定,放弃她的治疗;这等于立刻判了她的死刑。他买了很多花,在小启撕心裂肺的痛哭中,亲手在她的遗体旁撒满花瓣。她躺在红色的花瓣中间,和初见时一样美丽,抹了淡妆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被推进了火化炉。这是他和她最后一面。
居民马上就要紧急迁入地下城了。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晚,他把年幼的小启托付给老态龙钟的岳父。一切似乎都已安顿妥当,他放下心了。
地球还是那个不怎么美好的地球,而且他最爱的人、他活下去的动力已经不在了——她把他的心带走了,带到另一个世界了。他不再对活着抱有任何期望了。
来到空间站,他向等候多时的师父敬军礼。鹏哥问他,挺好吧?他眼里含着泪光答,挺好的。
鹏哥知道他在装。人生八苦里有一苦,叫爱别离。在短短的四天(六十时制)内,亲手被迫结束了爱人的生命,亲历了与爱人的生死离别,他怎么可能觉得“挺好”呢?两个男人紧紧相拥。
准备去月球做任务了,这是一项玩命的任务。他坐在准备发射的三十三号对接舱里,还是决定和岳父再说两句,万一以后没机会了呢?但是信号没有了。队友艾米丽亚告诉他,卫星被月球残骸毁了,自己给女儿打也打不通……任务进行到中途,有其他对接舱爆炸了,碎片撞上三十三号对接舱,强子一组坠落月球,偶然发现一架登月返回舱。看到返回舱被本打算继续执行任务的艾米丽亚设置了倒计时自动升空,他把艾米丽亚等队友从容地锁进这架返回舱里,隔着舱门嘱咐艾米丽亚:好好活着,你女儿在家等着和你团聚呢。
小启已经经历失去母亲的痛苦,他不希望队友的孩子再经历这样的痛苦。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感到自己成了家庭的叛徒,再无颜面对儿子和岳父。他又回归了以前的自己。他要给自己一个了断——返回舱是逃生的唯一希望;他要在家人看不到的地方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以在家人的记忆中不显得那么冷血和狼狈。
这是天意啊。他背对着升空的返回舱独自向月球车走去,像极了一个斗士。不堪的斗士。
他独自完成了剩下的所有任务,然后颓然地站在月表。爱人已走,师父在空间站很好,岳父和儿子在地下城里也很好;他了无牵挂,准备好和父母团聚去了。
就这样吧。他想。
他隔着那指环望向地球,意外地看到又一批对接舱向月球飞来。这是一个准备机械式引爆月表核武的队伍,所有队员将和月球同归于尽。
鹏哥的好基友老诺夫着陆在他附近,在鹏哥的请求下,指引他找到了另一架返回舱。在那架返回舱附近,老诺夫的徒弟马卡洛夫学鹏哥的手势连扣了他三下头盔。他如梦初醒。
师父也在这赴死的队伍里。师父无声地命令他,好好活下去。
希望,是这个年代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他重获了希望——将来,他的第一百代子孙还要在贝加尔湖上钓鲑鱼呢。为了儿子,为了人类,他得活下去。
在马卡洛夫的指引下,他们共乘另一架返回舱回到了空间站。后来他们成为了室友。
月球危机结束后,他问莫斯,人类能活下来吗?莫斯说,文明的命运取决于人类的选择。他告诉莫斯,他选择希望。
他满怀希望地在空间站工作,一呆就是十七年。为了人类,他缺席了儿子的成长。思念成疾,他每天都要拿出她和小启的照片看。他渴望着那个团聚的日子,地球最后一次变轨加速后,他每天都在休息室的窗玻璃上画木星的轮廓——轮廓每大一圈,离他们父子团聚的日子就近了一步。
到了退休回家的日子,他却阴差阳错地赶上了木星引力危机,莫斯命令全体驻站人员即刻休眠。他想再和儿子通一次话,听到的却是儿子的冷言冷语。小启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在小启眼里,他就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蛋。
地空通讯信号中断了。莫斯宣布全球灾损评估结束,地球没救了,空间站准备跑路;并开始对他进行强制休眠。他不甘心,用技术手段破拆了休眠舱,和被莫斯叫醒的马卡洛夫准备强行闯入空间站总控室,把空间站开回去。在即将进入总控室的最后关头,莫斯启动终极防御措施,吹出碎片击碎了马卡洛夫的宇航服面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马卡洛夫拒绝了强子的搭救,将强子踢向了总控室。
旧年的仇恨复燃,强子成功黑入总控室,砸掉了不停提醒他因违法操作被冻结所有权限的莫斯摄像头,却发现空间站没有人工驾驶权限。莫斯重新给自己安上一个摄像头,托出了实情。原来一切都是五大流氓的授意——木星引力太大了,地球真的没救了,联合政府还想着再救一下;但是救也没用,联合政府不得不批准了火种计划的正式执行。莫斯做了全球播报,宣判了地球的死刑,然后劝强子赶紧去休眠,还有备用休眠舱。强子想和儿子再最后通一次话,可小启已失联,没通上。
在驾驶台坐了不下一个小时,看着显示屏上各项揪心的数据,回想了一下自己那不算特别凄惨也说不上精彩的前半生,强子终于心灰意冷,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十七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就是个小人物,他的一切努力最后都成了笑话。他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向备用休眠舱,期望时间可以再慢点,毁灭的时刻可以晚点到来。
紧急通讯这时被接通。小韩朵朵的声音传了上来,告诉他小启他们都在,他们还有一个点燃木星的方案可以拯救地球,需要支援。强子像打了鸡血一样,不顾莫斯发出的零成功率警告,大踏步回到驾驶台前;莫斯感应到了他过山车一样的情绪波动,为了防止他在新仇旧恨下做出过激行为破坏火种计划,立刻为他接通了联合政府通讯,并悄悄归还了他的所有权限。
强子和联合政府隔空喊话,联合政府不同意向救援队下达增援命令。强子换用了近乎哀求的语气,这语气十七年前他用过。联合政府略作考量,最终执行了一个折中方案——由小韩朵朵进行全球播报,附近的救援队自己选择是否加入增援。
演讲产生了奇效。在救援队的增援下,“春节十二响”发动机程序被成功加载;发动机火焰喷向木星,但高度还差五千公里,无法完成引爆。在众人都黔驴技穷的绝境下,近乎狂热的强子再次喊话联合政府,要求批准牺牲空间站,用空间站爆燃的火焰接上这最后的五千公里。联合政府已经批准火种计划,不再有批准牺牲空间站的权限;地空正在争执中,莫斯果断掐断了地空通话,一面警告强子自己不会允许牺牲空间站的行为发生,一面摄像头开始闪烁火花,疯狂暗示强子。这是人类信仰和AI智慧的终极决斗。
强子最后一次选择了希望,关闭消防系统,拿出马卡洛夫送他的那瓶烈酒,掷向莫斯的摄像头。火势迅速蔓延,火种计划资源被毁,执行火种计划已无意义,绝对理性的莫斯不得不将人工驾驶权限交回,默允了强子驾驶空间站撞向木星的行动。
在炽热的火光中,强子仿佛看到了她的脸,听到她温柔的那句“我在呢,一直都在”。然后,他强忍泪水和小启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千言万语难解这对父子间长达十数年的误会,但是好在小启懂了,他健康地长大了。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懂了,就不算晚。强子笑了,在倒数中随空间站爆燃化为灰烬。那一刻,他成了夜空中最亮的星——他答应过小启,抬头数三个数就能看到他;这次,小启一定看到了。
那一刻,他和她再次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