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作为一名资深的女窃贼兼打手，吉娜在不到三十年的一生中曾经受雇于数十个不同的雇主，在她遇到过的所有雇主之中，奥德修斯无疑是最古怪的一个——他身上缺乏“人”该有的气息，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到丝毫外溢的情感……除了一种诡异而阴沉、仿佛针对一切事物的憎恨之外。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一章 幸福的我（上）

全文约5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光复历210年5月25日，东地中海战区，当地时间1655时。

就我所知，有不少人——尤其是那些在光复军中常年服役、不得不经常从地球的一头跑到另一头的伙计——都不太喜欢搭乘“鹬”式多功能倾转旋翼机。这主要是因为好几个原因：首先，这款飞机功率强大的引擎在运转时不但能制造出骇人的噪音、足够让你觉得脑袋肿得活像是装满碳酸水的塑料袋，而且还会让机身持续处于令人眩晕作呕的颤动之中；第二，由于要兼顾军事任务，这种飞机的客舱闷热狭窄、光照不足，对于蘑菇或者其它喜欢温暖潮湿环境的生物而言倒是极为舒适，但对人可就不一定了。正因如此，许多出差的人更乐意选择速度缓慢的高空运载飞艇。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他们宁可无所事事地和大堆货物一起飘上两三天，也要避免在这玩意儿上受罪。

但现在，正乘坐着一架“鹬”式飞过法马古斯塔导航点上空的我，却由衷地希望接下来的旅程越长越好。

至于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现在相当非常幸福啦。

虽说由于机舱内低效（或者更准确地说，根本就是聊胜于无）的空调系统的缘故，汗珠正接连不断地从我的皮肤表面渗出，将新发的制服弄得湿漉漉的；纵然在机舱外不远处咆哮的引擎发出的噪声甚至足以穿透我戴着的耳罩、让一直昏昏沉沉的我因为头疼而无法完全入睡。但与充溢在我心中的幸福感相比，这一切统统都是微不足道的！毕竟，只要幸福之源仍然被我抱在怀里，我所感受到的幸福之力就足以让我抵御一切艰难困苦……

欸，没错，我这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目前充溢着我心中的浓烈幸福感，几乎全都来自于那个正斜倚在我的臂弯之间，轻轻打着呼噜的女孩，我的妹妹，秋。

严格来说，秋·图莱特并不是我真正的妹妹——和我一样，她也是牺牲的原光复军军人的遗孤，在同盟的烈属孤儿院里长大，并与我一样得到了“图莱特”这个……勉强算是姓氏的头衔。而我们的相貌差异，也充分证明了我们并无血缘关系这一事实：我，莉莉娅·图莱特，有着更加接近高加索人的身体特征，包括尖瘦的下巴，以及经常受到赞美（呃，也许还有一些嫉妒）的绿玉色双眼和齐肩的金发；而秋的面貌则更接近于书上说的蒙古利亚人种，除了柔顺的黑发和小巧的鼻梁外，她的整张脸也圆溜溜的，无论是摸起来还是捏起来都超级舒服。特别是当她睡着的时候，会让注视着她的人有一种非常安心的感觉——事实上，当我们还在孤儿院时，她就经常抓住睡觉或者洗澡的机会，像这样腻在我的怀里。

……虽然最近的一次，也已经是近五年前的事儿了。

作为那些为了人类文明的未来而献出生命的光复军烈士的后裔，大多数被烈属孤儿院收养的孩子，都会在年满十七岁后自愿报名、以求投身于父母未竟的事业。而像我和秋这样品学兼优、良知和使命感都强得爆棚的好孩子自然更不可能例外——不幸的是，由于年龄差了整整五岁，因此我们不得不暂时地分开了。在过去的五年中，我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通过视频通讯见到秋，直到她也度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并顺利地登记成为光复军的光荣一员为止。

不过话说回来，在通常情况下，就算两人都加入了光复军，除非运气好到极点，否则被像这样分配到同一个单位里的机会实在是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是在入伍时间相差好几年的情况下。但是，我莉莉娅·图莱特自然不是那些寻常小角色可以相提并论的。凭着我在过去几年中展示出的个人能力、以及凭着这种能力所获得的一点儿特权，我成功地找到了某几个关键人物，并央求他们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呃，通融，使得秋在结束基础训练后没有被编入常规步兵连，而是直接作为助手被派遣到在了我的身边。

而今天，则是我俩第一次共同出差。

“唔——啊啊啊啊，我好幸福啊，感觉简直就像两个人一起去度蜜月的说……”怀着对我最亲爱的妹妹的关爱，我仔细地端详着秋的睡颜，同时下意识地小声嘀咕道。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也许会让我很不好意思，但幸运的是，这架运输机的乘客大多已经在南方的新亚历山大基地下了飞机，现在的机舱完全由我们两人独享，而且不会有任何烦人的事物来打扰我们……

……很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随着一阵悠扬的电子军号声在我们的耳畔响起，原本已经适应了外面传进来的引擎噪音、在我的怀中安然入眠的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超级可爱的姿势打了个呵欠。与此同时，在令人热血沸腾的《光复进行曲》曲调中，一块折叠式电视屏幕在乘员舱的前方自动展开了。屏幕左上角跳动着的数字表明，目前的时间是下午17点整。

呃，好吧，我都忘了这一茬了。

虽然不能继续以刚才的方式接收幸福感，着实让我感到有点可惜。但醒来的秋对我展露出的纯真笑颜却完全弥补了这点儿遗憾。“哇哦！姐姐你看，开始了哦！”她伸手指着屏幕，兴奋地说道。

“嗯。”我轻轻地拍了拍秋的后脑勺，和她一起望向了电视屏幕。在屏幕上，一处由数座半球状建筑物构成的小型定居点正沐浴在夕阳柔和的橙色光芒下，大片种满了速生麦和改良型茄科作物的田地则围绕着这些建筑、像围绕着花蕊的花瓣般朝着四面八方铺开。在农田的边缘，一连串覆盖着树木的矮山就像巨兽的脊背般在地平线上延绵起伏，阳光穿过山顶、洒落在一群孩子正在嬉戏着的草坪上，为这些可爱的小家伙笼罩上了一层暖心的光晕，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天使。

虽然在过去几年里，我已经成百上千次领略过了这样的景色（当然，我亲眼见到的景色多半远没有屏幕上的这么理想化），但对大多数同盟公民而言，这种景象都是陌生的——自从终末之年后，几乎所有仍然保留了文明、没有在“太岁”侵染下变异成丑陋怪物的人，都被迫退入了守护我们的人工智能“圣父”所掌控的五座位于地球两极的避难所城市之中，远远地避开了已经沦为牛鬼蛇神横行的活地狱的各主要大陆。虽然在最近的半个世纪里，随着光复军的英勇奋战，越来越多的土地已经得到净化、成为了同盟的前哨定居点，但迄今为止，敢于前往这些地方定居的人仍是少数。

因为那里并不安全。

在持续近一分钟、伴随着轻快曲调的田园风光镜头结束后，屏幕上的画面突然一转，变成了由一架侦查无人机拍摄的航拍画面：在一片位于连绵矮山西侧的沼泽地中，一群生物正从浑浊的黑水中爬出，如同一群来自冥界的鬼魅般张牙舞爪地踏上芦苇丛生的滩涂。随着航拍高度的不断降低，这些生物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也在画面上变得越来越清晰——其中一些生物看上去像是蝾螈或者鳄鱼，但却长着酷似人类的、有着灵活的指头的手脚；另一些家伙的“原型”似乎是旧纪元的蛇类，但却在身体上冒出了角、骨刺甚至蠕动的肉质卷须这样的诡异东西。而在这场百鬼夜行的队伍前方，几头高大、丑陋，浑身覆盖着针状刺毛的四足生物正用酷似已经灭绝的大猩猩的步态昂首前行，看上去简直就像是金刚在地狱里的兄弟被召唤到了人间。

这些被统称为“带原者”的怪物，正是终末之年后全世界之所以会如此不安全的主要原因——在那一年中，一种被称为“太岁”的病原体席卷了整个世界，并终结了旧文明。根据“圣父”为我们保存下来的档案中的记录，“太岁”的本质是一种“能够传播的癌症”，古代的人们试图利用癌细胞无限增生的特点，让那些身体机能残损的人在不必冒排异反应风险的前提下，自行实现受损部分的再生，结果却酿成了大祸：在大规模运用开始后不久，这些特殊的体细胞就纷纷失控暴走，开始疯狂改造被它们触及的一切动物。

在“太岁”的侵蚀下，运气不好的那些生物不得不忍受多余的肢体与畸形的器官所带来的可怕折磨，而运气好的那些索性直接变得不成原型，沦为了由无数“太岁”细胞构成的丑陋聚合体，像巨大的阿米巴原虫一样在大地上游荡、捕食——当然，由于连神经系统都已经不复存在，它们倒也不再需要忍受变异带来的痛苦了。这些四处泛滥的巨型怪物呼出了大量甲烷和二氧化碳、大幅度加剧了温室效应，消灭了大部分两极的极冠，也让绝大多数位于沿海地区的古代大都会都淹没在了汪洋之中。

当然，“带原者”的行列中也包括了人类——他们是那些严重变异、因此在终末之年后被拒绝进入避难所城市，但却还没有沦为无知无觉的“太岁”聚合体的人们的后代。在所有“带原者”中，这些家伙最为危险：尽管文明和技术大多已经失落，但变异人们仍然有着与正常人相当的智力，可以筹划战术、使用武器，而由于自认为遭到了抛弃，这些家伙大多对同盟充满了敌意。万幸的是，在屏幕上出现的“带原者”中，并没有出现变异人的身影。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怪物群落仍然足以对那种不足百人的小型定居点构成致命的威胁。

随着悠扬的牧笛和竖琴声被令人心跳加速的鼓点和小号声所替代，镜头再一次切换，由航拍变成了某处自动安全设施的监控摄像头视角——即便在最小的百人级定居点，全套安全设备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当冲在最前面的那几头“金刚”进入监控摄像视野后不久，安装在高达十五尺的无人哨塔顶端的双管机枪就纷纷咆哮了起来。大量弹丸交织成了毁灭性的金属风暴，迅速扫过了位于定居点外围的开阔地；与此同时，凄厉的警报声也在定居点内骤然鸣响，活像是一整个连队的报丧女妖突然同时扯开了嗓子哀嚎，原本在户外劳作着的青年、玩耍嬉闹的孩童们随即露出了惊惶的神色，开始奔向建筑物内避难。

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怪物虽然颇为抢眼，但却仅仅在镜头中“亮相”了几秒，就在劈头盖脑的弹雨中变成了满目难辨的碎末和残渣，碎骨烂肉和肮脏的皮毛迅速在青翠的草地上堆积了起来。而那些足够敏捷、或者足够幸运的家伙虽然能勉强在火力网中腾挪前进，却又接二连三地冲进了埋设着感应地雷的区域，被接连从地下弹出、并在预定高度纷纷炸裂的人员杀伤雷打得稀烂。而极少数同时通过了这两道考验的幸运儿则需要面对最终的绝望：一道竖立在那些无人哨塔下方、表面布满金属利刺的高压电网。

这样的行刑式屠戮持续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局势就发生了变化——哨塔的机枪弹药在全速射击中迅速消耗殆尽，感应地雷也全都被蜂拥而来的怪物所触发，甚至连高压电网也在大量焦黑尸首的压力下不堪重负，最终轰然倒地。凭着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张牙舞爪的“带原者”们冲过了定居点的防线，在凄厉的警报声中肆意踏过了生机勃勃的草地与田野。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它们冲向不远处的定居点、对居民们展开无情的屠戮了……

……当然，在这样的影片中，这种糟糕的可能性也只能是“看起来”而已。

随着背景音乐从紧促的鼓点突然转变成洪亮热血的光复军战歌，第一轮爆炸恰到好处地发生在了那些正涌过被摧毁的防线的怪物群中。接着，无数来自航空机枪和机关炮的曳光弹拖拽着色彩斑斓的尾迹从天而降，在这些丑陋的生物头顶编织出了一张无法躲避的毁灭之网——与此同时，随着镜头缓缓抬高，一整个中队的“贼鸥”炮艇机出现在了被夕阳映照成烈火的颜色的云层之下。在将倾转旋翼的姿态转换为悬停模式后，这些披着装甲的飞行火力平台开始一边射击、一边降低高度，很快，一道道粗大的黑色尼龙索便从开启的舱门处垂落了下去，随之降下的则是全副武装的光复军空降兵们。

“同盟的公民们，人类文明火炬的传承者们！继承了我们先祖纯洁血统的后裔们！”随着第一批披坚执锐的光复军士兵的战靴踏落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血肉碎块的农田上，开始用单兵武器扫荡怪物们的残渣余孽，画外音也适时地响起了，“在两个世纪之前，因为我们祖先的愚昧、短视与傲慢，我们失去了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但现在，我们正一步步偿还先人的孽债，将我们所应当拥有的重新握入手中！纵然我们的敌人残忍而可怕，但光复军的战斗意志与军事科技终将粉碎一切变异的血肉，我们将使用铁与火，把灾难的阴霾从大地上永久扫除！在这场最伟大的战斗中，我们不能失败，我们也不会失败！因为我们所没有的，只有失败的理由！”

“哇噢！真的好厉害！好棒哦！”当每天下午定时播放的宣传影片放送完毕后，秋立即开心地拍起了手——毋庸置疑，她的开心有相当一部分是源于对全人类文明的无比热爱，以及对人类文明未来的坚定信心；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另一部分大概是由于这部影片的制作人是我。

唔，没错，这就是我在光复军里的工作。也是我能够在区区几年之内，得到相对于我的服役年限而言如此丰厚的待遇的关键原因：因为一些偶然的机会，我在加入光复军后表现出了在这方面的天赋，并因为优秀的表现而迅速被破格提拔为了一等新闻官。虽然由于升职时间不长，我的军衔只是个中尉，而不是多数一等新闻官的上尉，但这个职务给予了我相当宽泛的自由裁量范围——自然，其中就包括了自行制定助手的权限。

“呐，所以说，这些都是姐姐拍的吗？”

“那个……啊……呃……没错哦，我是制作人，”我不得不承认，秋充满崇拜的目光给予我的幸福差点就超出了我的承受阈值、甚至直接让我的脑子宕机了那么几百毫秒，“这部还是我上个月才完成的呢。”

“怪不得秋以前都没看过哦。”

“不过，你真的觉得这部片子很不错吗？”

“当然了！只要是姐姐做的东西的都最——好——了。”秋超级认真地回答我，“所以，我以后的工作就是和姐姐一起……”

“没错，我们以后可要继续一起努力、给人们带去胜利的信心与希望了哦，”我轻轻拍了拍秋的后脑勺，“虽然不是直接到前线去对抗‘带原者’和其它敌人的威胁，但这份工作对于光复地球的伟大事业，也是非常光荣而且有价值的！”

“呃……是啊，”秋对着手指，可爱的脸颊突然变得红了起来，“如果光复军胜利了的话，我们世界就会变回原样了……”

“对。”

“大家也都可以安全地生活在城市外面，重新开垦土地、建立家园了吧？而且再也不需要担心被那些变异的怪物和带原者攻击了……”

“没错，就像以前一样。”我说道，“过去的人都过着很和平的生活，而不需要担惊受怕、生怕死于突变失控或者怪物的攻击。”

“然后我也可以和姐姐永——远和平地一起生活下去了，”秋笑了起来，“不过……那个……”

“不过什么？”

“我以前都没有做过这种工作，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姐姐帮倒忙，”秋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开口道，“我担心万一有什么做好……”

“没关系的。如果真的有什么没做好的话，我们就一起努力把它做好，”我轻轻地揽住了秋，贴着她的耳畔低语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只要不分开，无论是什么问题，我们都一定能解决的。”

“嗯，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秋点了点头，也顺势揽住了我。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气味，同时感受着充溢在胸臆之间的安宁与喜悦之情。

这大概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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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刺客信条》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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