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伯贤】瞳 [骨科/奇幻/重生/贺年] “直到跨过重重猜疑,我们再爱。”
2.2w爆肝/骨科/甜虐爱恨/贺年/民国/重生/复仇/鬼神奇幻/要素太多了不知道怎么说了但是看了不上当
【楔子·瞳兽】
古有瞳兽,黑身金纹,吉凶参半。
相传,周时武王麾下有一奇人木氏,入洪荒擒瞳兽。瞳兽嗜血,木氏乃以血为介,画血符调瞳兽怪力为己用,助武王破商纣之统。武王悦,裂地而封之,赐姓为木目相。
遂镇瞳兽于封地,建族垒城,世代以血画符弄术。及符术成,纸上血即焚,归结界,以养瞳兽。
因相人用瞳兽之力,故其子孙皆于岁而瞋目,瞳葱青。又恐人因其瞳色怪而见瞳兽之秘,遂深居不出。
相人用术多,然人之血气不足补瞳兽怪力之殚,年复一年,瞳兽亦以愈弱。
嘉庆二十四年,一族人相爱外,离相。
道光六年,族长之子得一女。此女生瞋目,瞳靛蓝,异于人,名相钰良。相人圣之。
道光十六年,有二岁男童无端破城门,千年始有人入相。此儿闭目,问不言,只反复言道—— “边土泊贤士”。此子异甚,然以其目闭,合相族之风,良父遂收之为义子,以其言赋名边伯贤。
道光二十二年,良母卦知浩劫将至。世将入新,古术毋为天所存。母为亲,不能去,出法器髑髅马,令良携贤缘祖宗图之瞳山,庶得一线生机。
良含泪行马数里,忽闻惊雷咋响,回首,烈火熊熊自相城而起。
昔日草木葳蕤,吐纳间成濯濯童山。
雷霆轰隆,掩凶兽吼。
良回之时,不见一金一黑二光往其与贤体矣。更不知,八年皆闭目之弟,于刻中,见墨黑瞳子。
浩劫已至。
注:
文言文是我瞎写的,有借助翻译器但是不太精准,经不起推敲。
不是很难,但是有些看不懂也没关系,因为最重要的基础背景部分就是第一句(那句写得挺简单的)。其他部分,看了后面大概就懂了。
【第一回·宜潜逃】
咸丰十年,瞑目之际,见那孤枝白菊被火光染橘,光影摇曳宫墙之上。
碧玉落红,我至死未能与镜中瞳再会。
四年前眼眶那阵裂痛,成不解之谜。
民国四年,瞋目惊起于大地白茫茫一片,因飘零十余年而早已疏于感知的寒意刹那腐蚀筋骨。
视界再一暗一明,至一处府址。
眼前人容貌槁枯,所露头手皆是黑糊一片,唯有靠灰发与右眼一点白辨形,似活鬼一只。
沙声甚似老鸭,惊异道,“没死,亦或是,复生?——将他锁在此地!”
我捡石计数,一连十余个日夜,算是摸清这小屋形势。食时与哺时各有一餐荤素搭配和冷水一壶,由一位老嬷端来,低头放下匆匆便走;刚来那日有下人领着沐浴,送来两身和下人的样式相似的奇异新衣,之后便四天一洗。其余时刻,只大门紧锁,留我一人在此——我留心分辨,铁链哐啷后便是脚步匆匆,送饭时被少许打开的门户之外不见侍卫看护——只锁。
许是见我一介小女子弱不禁风,墙面凹凸,院中杂物并未因防我逃出而作什么刻意的搬移。几日前我攀到墙头瞄过,一墙之外便是荒郊。
手边仍无铜镜,此副肉身的相貌不得而知,但手腿灵活,料非深闺弱女。
数着日子,不知不觉已成囚鸟过月,明日便又沐浴。
半轮月悬在云里,明而不耀,宜潜逃。
于木柜中摸到几条铁丝,别在袖口以作不时之需。我在墙角的凳面上蹦起,勾住树枝将身子一拉,便吊在干上。光秃秃冷枝上的霜不经折腾,簌簌地给墙边的柴枝盖了一层白衣。再一跃,布鞋险险在砖红瓦片上落点平衡,我咽了口唾沫,抱着头摔到白雪中。
呼,幸好在圆明园内上墙揭瓦的本事还没丢干净。
我蹦落身上的雪,抬头望了一眼月,正当子时。
雪地松软,一路脚印沙啦啦。右眼皮子忐忑不安,我擦着树林边缘一路向东,说不清那里究竟有什么魔力。
却行至一片乱葬岗。
许是心魔作祟,这面的风比他处还更阴冷些,瞳被寒风刮得极痛。我抬手去揉,再睁眼,眼前物景竟从荒土裂变为一座阴测测的城。
我猜我走进了某片鬼域。
娘亲说过,有坟的幽魂会安息,而没坟的孤魂野鬼无路往生,徘徊人间,不是消散便是靠食人以续元神——遇上那些,是万分危险的。城中的建筑该是一座座修缮好的坟,而无家可归在大街上游走的——脚下有些硬。
我似被大雪坚冰冻住,僵硬地不敢再动。
保佑我,保佑我,莫遇恶鬼——低头,脚下森白头骨的空洞眼眶里,两星幽绿的鬼火与我对视。
“娘啊——”虽做过游魂,我仍被吓得不轻,拔腿便往前跑去。
“嘭!”
“哎哟——”
我又一次跌进白里。
结果那东西比我喊得还大声。
“呦,成了鬼还见鬼啊?”
边伯贤被撞得轻。
相较撞得轻,他更被赫得不轻。
游魂幻化出的一条腿,竟被撞出了痛意。
他低头一看,更怖人——一只眼睛浮在他胸前的位置,黑漆漆的瞳孔瞧着他。
眼球的后边还有暗红的干涸血迹。
“我不是鬼!”那小眼睛听了这话竟忘却该怕他这只厉鬼,女娃娃半大不熟的声音气冲冲地回驳,“你看,我有影儿!”
他挑着眼皮看他眼睛的方向,烛火飘摇映出一个完整的人形——那为什么,他能看见他呢?
他分明是挖的右眼保魂,右眼属阴,他不该再看见阳间的东西。
除非。
除非那眼,属于死物。
边伯贤抬手抚左眼前那块布罩子,指头微微下陷。若那洞里有只眼,手该是被硬硬抵着的。
可那儿空荡荡。
“那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
除非那眼是他自己的。
不然,除开他这只至邪之物,还有什么东西能有黑漆漆的眼睛。
以免打草惊蛇,我在院中并未询问我的瞳色。没料到会从乱葬岗的一只野鬼处得知。
“黑色?怎么是黑色?两只都是?”
按我生前的模样,该是两只金瞳——就算再世一回变作凡人棕瞳也罢,怎会变成小舅舅的黑?
那鬼挑了挑眉。
“你最好别装傻——我看不见你的身子,只看见一只飘在半空的黑色眼睛。”
装傻?什么装傻?
我仰起头,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根本辨不出什么。
瞳子倒是黑得可怕,黑得像能吞光。
“不说眼睛,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到一片乱葬岗,风吹得眼疼。揉了揉,就变景象了。”
“真怪。”
没想过他跳下马背,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猝不及防凑来。
他并无伤害之意,但手却伸到了我的乳前,指尖不由分说堪堪触上布料。
即使我并不清楚他会触碰我还是穿透我。
“呀!登徒子!”
他一瞬间木在那,硬邦邦直起身,跌跌撞撞退回到马边。
“不是……实在冒犯,抱歉。”
“我忘了你是个女娃娃……家中亦有小妹,我,我能理解,实在抱歉,失礼了……”
我的慌张霎时变成作他的语无伦次。
“……我原谅你。”
毕竟他看不全我。
他不说话,我不敢走。
于是又静默一阵。
“天要亮了。”他忽然说。
鬼城里看不见月亮,我只好信他,“天亮了,这城也留不得了吧。”
“这里危险得很,什么时候都留不得。上马吧,我带你出去。”
他翻身上去,我却没动。
“我能坐?”
“我是虚的,这骷髅马可是实的。”他戏谑地笑,“小眼睛,怕坐空摔着屁股墩子啊?”
我白了他一眼,“这马这么高,我怎么上去?再说,也没个马鞍,骨头架子又硌人又颠簸的。”
“你扶着我,不就能了?”
边伯贤随口应了一句,顿了一刻方才想起自己不是实体。
“我试试,你身子绷紧啊。”
衣摆忽然传来拉扯的感觉,手腕也被扣紧——边伯贤惊诧地转头,那只眼睛恰好野蛮地爬到背后。
“你,你能抓住鬼?”
“看似是这样。”
背后传来拍手擦灰的声音,紧接着,腰部被微微拥住了。
“马背颠得很,我,我抱着你,没别的意思啊。”
边伯贤彻底哑火了。
他已经不敢再回复这娃娃的一字一句,不敢再细想,生怕再出现一点超越他认知的事。
布料发紧,胂肌也发紧。
呼吸发紧,心口也发紧。
这是无法解释的秘密,碰到他那一刻,虚幻会短暂地现出真实。
“小眼睛,你几岁?”
简单一问,却叫我答不上来。
若果按我魂魄生前,金钗时被囚入皇城,被火焚尽时已过及笄,却无人为我行礼。死后对年岁未有知觉,更不提飘荡多久。
若按这幅躯壳……连相貌都未知,猜测也无凭。唯能瞧着身子判断,也该是个亭亭的大姑娘,才不是他口中的娃娃。
“或许是十六了。”
幸好他没有理会我言辞的奇怪。
“听声倒是不觉——那家妹比你大一岁呢。”
他说这话,更多的并不是对我的在意。
“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他低低地舒出一口气。咕哝的声音在入耳的后一秒,湮没于风中。
他把我送到城门,先下马再给我垫脚。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是看得见鬼没什么值得了不起。你走罢。”
我嗯了一声,依然心有余悸——今夜若遇到其他游魂,还能否见到新的曙光。
走到牌坊下,我滞步。
还会有比今夜更接近我的身份的一刻吗?
可是无论往事如何,当下才是首要应当应对的。我抬起脚,半个身子伸出了城门那一层薄雾。
第一丝曙光照到我脸颊。
“小眼睛,不要再闯入亡魂街。”
我听见他。回头,想找他再望一眼。
鬼城散了。
眼前只有童山濯濯。
注:
1.古代女子年纪别称:12岁金钗,15岁及笄,16岁碧玉。
2.“她”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的用法出现在1920年刘半农的《“她"字问题》。时间不吻合,所以民国部分用的是“他”,是不分男、女、人、事的通用第三人称代词。
3.食时是7~9时,哺时是15~17时。
4.胂:指腰下两旁,髁骨上之肉也,即髋骨以上的肌肉群。
【第二回·可相逢】
那天险险没赶上,才洗过脸,大门便被推开。
老嬷这次没有端着餐点,而是推着初来那日的老黑鸭进来。
“你,”他伸手想擒住我的手腕,被我嫌恶地躲开。
“好一个不识相的。”老黑鸭说话哑得像是一个一个字从嗓子里磨出来的,“好生养你月余,你是这么报答的?”
心口忽然一闷,莫名的叛逆感涌起。
报答?他是否对原身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说不清呢。
我不说话,冷着脸走回房。
忽发一阵怪风。
刷拉拉的,纸张翻飞的声音。
头发像被什么东西粘住,接着一阵令人眩晕的腾空感——“澎”,我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
手边即是轮椅,睁眼是老黑鸭轻蔑的眼白。
“给过你敬酒了,”他一脚踩着我的肩膀,让我起不来,“说说看,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活着?”
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装?”脚越发用力,毫不留情地碾着我的肩胛,“我可是亲眼看见黑气从你那短命舅舅的左眼里涌出来,把你勒死的——那时脸都紫了,怎么一具尸体扔到雪地里,过了夜就变得白里透红?”
什么舅舅?什么黑眼?什么黑气?
“我醒后什么都不记得,随你信不信。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身世年岁,不知自己容颜——活得都不清楚,你问我怎么死得清楚?”
说多错多。
我相信我对他一定还有可利用之处,否则他不会如此和我周旋。
况且,我怎知我是如何阴差阳错来到这躯的呢。
不过是死后魂魄无端跟上一个戾气深重的人,看他毫无理智地屠杀,身上的黑气越叠越重,活脱脱一个阎王。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走入轮回,靠这血气养着魂,竟跟着他一晃便是几个春秋。
直到他上山,我被山中仙人的结界阻挡在外,只能在外等待。就等到他身上戾气尽失,伤痕累累滚下石梯,脸上却笑得释然。
他说,小鬼,我知你跟了我许久。
他该看不见我,却准确地对我所在的位置露出苦笑。
他说,如果一切重来。
于是我猛地失去感知,醒来,便是新躯了。
“呵,管好你的眼睛。”
说到底我也没有骗来一面铜镜,老不死精得很。
就继续活在谎言里罢。像在皇城那时,无数人哄骗我一切如常,我却夜夜眼疼得无法入睡。像在这里,我丢了身份,竟要从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里找寻自己。
但我若无其事,也学会给他人编织谎言。
老黑鸭走后,我从脑后撕下一张符纸。
奇怪——这符甚是眼熟,娘似乎也写过。可是,娘并不热衷用符,因为每张都得用血作墨书写,损耗元神。而老黑鸭的符,却是用寻常的墨写就。
娘每次用符我都会心口刺痛,而我却对老黑鸭刚刚发出的符毫无感应。
娘并没有教我画符,他说用符是与一只异兽的交换,而那异兽早就不该存于世。
让过去的过去吧,娘如是说。
过两日的飧食中多带了一小碟饺子。
嬷嬷还抱了身棉衣来,道,今日冬至,往后要多添衣。
院外的戒备加紧,我再没找到溜走的时机。
入腊月,院外声响越发繁忙,院内却是更加冷清,没什么人来照管我。年前那几日,嬷嬷也下了乡,餐食更简陋,且只由巡逻的护院踢进门。
我乐得清闲,除夕那晚吃过饭便熟门熟路翻了墙去乱葬岗。
那鬼的告诫我是记得的——但他知道太多,不见他,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而且他的瞳也是漆黑的。
我想知道,我现有的这颗黑瞳子和他有什么关系,乃至,和小舅舅有什么关系。
熟悉的阴风,熟悉的变幻,这次在鬼城的另一处陌生角落。
除夕到,来时见坟前的祭品更多了些,料想出来游荡抢食的野鬼亦会更多。
果然,只是走出转角,迎面便碰上一只。
他扑来,未及伸手,我左眼忽然传来一阵凉意——大股黑气涌出来,眨眼间困住那只鬼魂,不过弹指又散开——里面已是空无一物。
我愕然,那只老黑鸭说的黑气真不假,竟有如此危险的东西蛰伏在我体内。
那为何黑气只攻击原主,却在我面前安安分分呢?
我继续向前走,又这样连续消灭几只野鬼……真是抱歉。
每有一只野鬼被黑气吞噬,我精神便好一分——像将精气吸收了似的。可头痛也越发厉害,似乎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在身体里打斗。
又有一股黑气涌出来——只是未包裹那魂魄,便往远处飞去。
“锵”
一把剑从远方破空而来穿过那鬼魂,鬼魂被钉在我跟前,惨叫一声便消失了。
我勾起嘴角,胜券在握地抬头。
他来了,故人如故,居高临下地跨坐在马背上,咧开森白的牙。
“小眼睛,与你说过,活生生的就不要乱闯进来。”
“你瞧,危险了吧?”
“不啊,”我伸出手扯着他的衣摆,“……你先下来,抬头累。”
他对我无法,从马背上跳下来。
左眼又发凉,一缕缕浓稠的黑气跑出来,往他身体里涌去。
“这是……?”
“方才就是这黑气,包了鬼便将他们杀了。”
“你……”他皱起眉头,“你这只眼睛从哪来,黑色的这只。”
“我不知道。”我摇头,“前阵子生了场大病,差点死了,什么都忘了。”
这话是真的,这话也是假的。
说到底我并不能完全相信他。
我从怀里摸出个手帕,“今晚除夕,给你带了饺子和酥糖。”
“……谢谢你啊。”他没有接过来的意思,“我又吃不了……你留给自己吧。”
“烧给你不行?”
“也得有个坟才行。”
我哽住,“那你怎的没有?”
“我是被奸人害死的,”他把地上的剑拔起来,“怕是知晓我已故的人都没几个罢,也没有尸,怎么立碑?”
“我不是在这儿被害的。我想看到底是谁的手笔,魂追着身体的气息一路过来,停在这一片。但我只是一个魂,没法挖,就留在这了。”
不知道能说什么去回应他,我捡起一条酥糖含进嘴里。
“真挺好吃的,可惜给不了你。”
他靠在马背上,抱着剑静静看我。
“你们小孩,是得多吃点甜的。”
不知他是否又在想家中的小妹。
边伯贤看他吃得滋味,后知后觉抓回刚刚的话。
“呀,你说除夕——大过年的,怎么半夜不回家?”
“都说我忘了。”那小眼睛甚至都懒得瞄他一眼,吃得津津有味,“而且那地方不像是家。我啊,似是被拐了,还被困住——这回和上回都是偷溜出来的。”
原本是蹲在这小眼睛旁边的,听了这话猛地跳起来。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他身体里涌出流入他的黑气。他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他被奇怪的人困住了。
自己是至邪之体,有着世上仅有的一对黑瞳。而如今只剩一只。
他有没有可能。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突兀。
我不知道这身体的名字,只好拿自己的名字出来——横竖,也许,终其一生无法遇见识得原主的人。
“相瞳。”我怕他如以往的人般听不明白,解释道,“这名该是没有重的。蔺相如的相,千门万户瞳瞳日的瞳。”
他看似无法安定了,满下颏的须都震悚着。
“你不要动,眼睛睁着…你让我瞧瞧你……”
他伸手过来,我不知他为何要穿过我的身体,却不想那只苍白的手按住我的眼球。
不是预料中的穿透。
很凉,很凉。不知他施了什么怪术,凉气从左眼渗透四肢百骸。
头颅似乎裂开两半,一侧是我眼里的他冷肃的面容,一侧是一只漂浮的漆黑眼球,然后,慢慢在四周显出一张脸——他眼眸微微闪着,我猜那是他的所见,眼里是我也同样首次见证的“我”的面容。
瞳子一黑一蓝,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分外诡谲。
“小眼睛……”
“原来是给你做了这个啊……”
他的喟叹在空荡荡的城里响着,呼啸得寂寞又悲怆。
忽然,他面容一幻。
不修边幅的人霎时变得爽朗,清俊得同我记忆中意气风发的人毫无二致。
他眼里映着愕然的我。
不仅是因为他和我前世的小舅舅相貌相同,黑瞳也相同。
更在于他先前邋遢的面容,此刻一愕然,竟发现与游魂时尾随的那人,像了九分。
他收回手,他的所见也消散。
“看来,是有人取了你的金瞳给自己讨吉祥,又要了我性命,给你按上一只黑瞳,不知是要拿你试法抑或利用你了……”
“相瞳,或者叫你,阿瞳,我的妹妹。”
“我是你名义上的小舅舅,但只比你大七岁,你往常更喜欢叫我哥哥的。”
“我叫边伯贤。边土的边,伯仲的伯,贤士的贤。”
“对不起,这些日子叫你受苦了。”
所以,这副身体也叫相瞳,也有金瞳。
这个相瞳也有一个哥哥一样的小舅舅。那小舅舅和我前世的小舅舅是一个模样的,都有着至邪的一双黑瞳。
一切,说是转魂夺躯,岂非太草率。
更像……一场无法更加巧合的,有预谋的,重生。
边伯贤忽然把剑拔出。
“怎么回事……鬼域——要破了。
注:
1.飧:古人一日两餐,就是前回说的“哺时”那个时间吃的饭。
2.对话里有一些感觉比较现代的词,我有疑惑的去查过了,出现在对话里的词都是清代及以前有使用过的。民国的文风是半文半白的样子TT,尽力了但是还是不太满意。
【第三回·赐我生】
鬼城在消散。
秀奇的楼阁,一点一点粉碎,向上升起,湮没于更高的天际。
遍野的鬼魂哀鸣。
边伯贤没有散,但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收得愈发紧了。
我却无心理会。
彻底破碎的那刻,身后的人忽然弯腰咳出一大口浑浊的黑气,落到洁白的雪地上竟化作一滩暗红的血迹。
那从未从轮椅上站起身的老黑鸭,飘在半空中,黄纸黑字的符纸一张接一张袭来。
符纸到我身前两步便碎了,只是边伯贤咳的气一口接一口,跟前已经没有一点留白。
“走!去瞳山!”
他这时理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从后抱住我便踏上马背。
骷髅马撒腿疾驰,竟比寻常马快上不知几倍,我紧紧揪住边伯贤的臂才没有被颠下马,转头回望时已看不见那老黑鸭。
“你怎样?”
我问边伯贤,带着哭腔,他那一口口血不是胡闹的。
“去到那里…会有办法的……”
他全部的气力都放在了缰绳上,难受得只能伏在我的背,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喘息。
不知疾驰多久,马停在一座矮山下,边伯贤在我背上也没了动静。
“喂,边伯贤……”我小心翼翼摇着他的臂,“醒醒,到了,我们该怎么办?”
“唔,”他慢慢吞吞按住我的手,痛苦地翻起眼皮看了一眼,“这里,听姊姊说,要一步一叩首,叩足九十九个,便能求得仙人相助……”
“听说——也就是说,你也不确定?”我摇得更慌张了,“那万一没有呢?你就要这么魂飞魄散了?”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侧身,从马侧的挎包中拿出个滑腻腻的球塞到我手中,“我先歇一会……你带着这个上去吧……”
说罢,便化作一道银光钻入了我手中。
我摊开手掌——差点被吓得把那球掷火药式地远远抛出。
一颗血淋淋的眼球,用他漆黑的瞳孔,与我对视。
这是什么——这是,他的眼吗?
如果是,那这颗眼为何会鲜血淋漓得如此惨烈,仿佛是被活活从活人身上掏出来的一样……
我哆哆嗦嗦下马,摔到了草坪上。
结果马也在眨眼间不见,留下一根白骨在我手中。
我好像又回到什么都没有的无助处境。
阴风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呜呜地哀嚎着,脚下的枯叶窸窸窣窣响。
我一寸一寸地扭头,那里分明是有什么的——什么也没有。
头皮忽然被擦过,顺着发飘动的方向只能瞧见仍在颤抖的秃木和掠去的黑影。
后边的林子忽然静了。
“咕——咕——咕——”
只有一条路。雪地里露出的诡异的青石阶。
我捏着血淋淋的眼球,闭着眼往上走。
他的魂还在我手里——我必须往上走。
我跪在第一级石阶上,端起双手,郑重地叩了上去。
五十六。
那条我很喜欢的,嬷嬷前两日抱来的棉裤,膝上的布已经破了。
七十一。
我的手本就被冻裂,更耐不住一次次的摩擦,沥出抹抹殷红来,润了后几十阶的枯苔。
九十八。
额头已经肿得碰一下便疼痛不已了。
九十九。
我无力地躺在石阶上,边伯贤也忽然炸出了人形蜷在我身边。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早已不是山间,上作云巅。
“呵,你还真是好运,两回都有人替你求命。”
空中幽幽传来雌雄莫辨的一道声。
“仙人,”我挣扎着又从那云上跪起来,“求求你,让他不要散…求求你……”
为什么要求呢?
或许是因为他是我的小舅舅。
是在我年幼时陪我漫山遍野抓蝴蝶的人,是提了刀说要护我一世周全的人,是在我逝世后走火入魔的人,也是赐予我这一世再来的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边伯贤向来很简单。半颗心的敬爱给了他的姊姊我的娘,半颗心的热忱给了他唯一的“妹妹”,我——他毕生都在守护这颗心。
而眼前的这个鬼魂——九成是他。
且这重创也源于为我挡符。
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对他负责。
“不散?易事一桩罢。”那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有肉身不就不会散了。”
他的身早埋在先前的乱葬岗了,就算没有老黑鸭搞鬼,在外冻了这般久怕是也用不得罢。
“还念着那具旧躯?”仙人貌似洞察了我的心意,咯咯的孩童笑声忽远忽近,“再造一副不就好了?”
怎么再造?
我知道仙人能听见我的心声,索性也不再开口。
边伯贤才从昏迷中初初醒来,支着臂起了半截身子,眼神晦暗不明。
“造一具肉身,本仙拔根毫毛便成。娃娃,缺的不是这个啊——”
“得有点活人的东西才能引鬼魂融进去,也就是说,你得给我点什么身体发肤咯。”
边伯贤冷冷地开口,“不行。”
“轮不到你说话,现在是我决定愿不愿意给一块出来给你活。”
我站起来松了松筋骨,“而按我看,你不活,我们没法报仇。”
他眉头一皱,这习惯和我的小舅舅更像了几分。他有话要说——但我脱了外衣扔到他脸上,把无益的话统统堵住。
“大仙,取哪一块最好?”
“塑体嘛…自然是取骨最好——就一根肋骨,如何?娃娃爱美的话,本仙变一根假的放回去便是。”
我颔首,“谢大仙。现在吧。”
眼前的云升起一小团,慢慢往里缩着,渐渐捏出一个人形来。
“开始了喔。”大仙笑眯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痛也别动。”
几缕金色的细线从天上垂下,伸进我身体里卷扯住左胸下的那根肋骨,经脉已隐觉尖锐似刀割。
“喝——”
金线慢慢离开我的身体,被人活生生用钝刀剥皮抽筋般的痛意把我麻痹得不能言语。
黑气忽然从边伯贤的身上涌出来,气势汹汹缠住金线。
“孽障!”
“——这不是你的事,休敢制止!”
天边裂出一道更大的口子,无限的金光铺下,黑气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殆尽。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我无心关注——不能动,不能抖缩,更不能逃跑——我咬着牙,两眼都发黑,还要目眦欲裂地瞪着一双眼,看见一根弯弯的半透明状的东西扯离我的身体,化进远处的云里。
强撑的身体终于透支,我两眼一黑,厥了过去。
"阿瞳,阿瞳,痛吗……”
痛啊…眼睛好痛…呼吸,没办法呼吸了……
“相瞳,醒醒啊,不要吓哥哥……”
哥哥,我睁开眼睛,怎么只看见一片血色呢?
哥哥,我也想望着你啊,可是你在哪里……
“阿瞳,我们回到家了。”
啊,到家了?我困到在车上睡着了吗?
——你玩得太尽兴,连自己困了都不知道,刚上车就靠着我的腿睡了。
呜呀,好羞啊…滇边太漂亮了,哥哥,阿瞳还想和你再去一次……
“爹让赵姨赶回来做你最喜欢的银耳羹了,我给你择了好多过年的新衣,阿瞳穿着一定很漂亮的……”
爹?爹从战场回来了吗?得去看看爹有没有受伤,他答应过我要完完整整的……
哥哥,你在说什么糊涂话呀?我们才刚躲到滇南,哪来的闲钱置办那么多新衣?
“……你醒醒好不好?”
我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是原身过往的生活。
是厄运降临依然牵挂的呓语,是边伯贤的一颦一笑,是整个滇南的风光,是纷飞的战火。
但梦里也没有娘。
好在梦里有哥哥,有一声声哥哥。
“啊!”
我迷迷糊糊睁了眼,还没搅清楚脑袋,就听见一声尖叫。
“少爷,少爷,您快来啊!瞳小姐醒了!”
我还没来得及把手从沉重的被褥里抽出来透透气,耳边又掠过一阵风。
接着就被卷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皂粉香得清淡,肩膀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托得稳当,温热的手心按在我肩头。
轻微的,温和的,似在阳光下摇篮中的摇晃。
“阿瞳,醒了,看看哥哥。”
“不要害怕,我们回家了。”
注:
1.相瞳在树林里遇到的是蝙蝠和猫头鹰(晚上觅食,咕咕叫)。
2.相瞳在取骨之后昏迷的那些描写,“”引出的句子是当下时间线里小舅舅对阿瞳说的(时间是一直向之后的),“”下面的是这一世原本的相瞳的回忆(时间是一直向之前的)
3.为什么取肋骨呢?因为本人不喜欢夏娃是用亚当的一条肋骨做成的这种屁话^^女性不是男性的派生物。
【第四回·纷纭事】
佣人抱了张木桌到床边,一道一道小菜摆到桌上。
边伯贤就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对面。
“你睡了整整半月。昨日给你请过大夫,幸好身子没什么毛病,这段日子饮食避一避腥辣就是。”
银耳羹被端起,白雾一缕一缕地从热乎的羹水中飘起,模糊了我和他视线的交界。
我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
自我醒来之后还没有细细端详过的,他的面容,晕在水雾里,把我对过往那个小舅舅面容的记忆也一同模糊了。
欣喜、紧张、忐忑着。
一场大梦之后,我不断地在怀疑的水波里震荡——现在的我,到底是哪个我?而他又是哪个他呢?
他舀一勺,放到唇边吹凉,伸了手将勺子递到我面前。
“你过来,嗯?”
边伯贤自然得很——可我窝在一团被子里坐着,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
他眼神里的烛火在风里摆着,明灭不定,“我忘了,你忘了。”
“我和你说过。”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得到了那些回忆,我不想让过去覆盖掉我们新的相处。
即使我万般不愿看见他忽然暗下去的眼神,也不要让他灭了我的光。
“我自己来就好。”
“好。”
说到底他也还是宠我,不用多言便屈服,“我们可以不用像之前那样。你小心烫。”
气氛倒一时有些僵滞了。
“嗯,吃吧。”我干巴巴挤出这一句话,和他面对面沉默地吃着这本该是盛满期待的一餐。
我不敢抬眼看他,怕记忆被撞碎。
这曾是我最爱的银耳羹,为何这般没有滋味呢。
边伯贤吃得很快,我才吃了个半饱他便拿了帕子来擦嘴。
房门被敲响,他应了声,佣人推门进来,端进一小碗汤圆。
我垂着眼,看着边伯贤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把碗推到我面前,“今日元宵。”
“看看我,阿瞳。”
粥菜转温,白雾早就散了。我没多加思索,抬头,毫无预备地被他含笑的眼睛吞噬。
左边依旧被白布罩着。而右边那只漆黑得无比幽深的漂亮的眼瞳,擒住我的所有注意。
“看愣神了?”他拿筷子点了点瓷边,在清脆的叮声里看着我呆呆的样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你怕是都忘了我的样子了。”
“元宵安康,阿瞳。”
“还有一个好消息——害我们的人找到了,是黔军司令养的一个老术士,据说曾经做过清皇帝的天师。”
“可那家伙一点仙风道骨的气质都没有,浑身都是黑的,像只活鬼。咳咳……”
我呛了一口,边伯贤无奈地坐到床边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那是因为他用的术不正,符要用血画才不会造反噬。”
“你也会画符?”我惊诧地望他。
“符有很多种,各家各派。我其实不用画符,但跟姊姊学过,就是你娘亲,学的是最凶险的一派——里面就有换瞳术。”
“但是怪就怪在,这种符早就该失传了,那个老东西不知怎么会的这术。我看他的气数早该尽了,只是一直画符吊命,取你金瞳恐怕也是为了续命。居然还胆大妄为来要我的眼,兴许是拿你试术,还想利用这只眼看鬼的本领,为他死后寄体重生做个保障。”
“不过,一切都要结束了。”
边伯贤站起身,宽阔的背把窗外的日光挡住,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讨袁的起义从滇南爆发了。爹领了一个师的兵,初七就往黔州去了,若不是我要在家等你醒转,我也该去了的。”
“如今你醒了,我过两天也要去了。”
听他要走,我撇了撇嘴,“你扔我一人在这陌生宅子。”
他失笑,弯下腰扶着膝盖,圆圆的鼻尖凑到我面前。
我猜我盯着太近的鼻尖盯成了斗鸡眼,否则他不会笑眼更弯,伸手来揉我的头。
“大家都熟你的,你不用拘束。”
“我不熟旁人,旁人熟我,这不是更难受吗?你要我难受?”
我本想无理取闹看他为难,说着说着却不想眼眶不争气地红了。
可以撒娇,可以无理取闹……年华在囚禁中凋谢得好快,快到我已经淡忘恃宠而骄的感觉。
从前即使是生于布衣,日子是苦,但小舅舅从未拒绝过我的每个愿望。我要的,我想的,他是省吃俭用把当佣工赚来的钱剩下去买也好,还是去偷偷捡少爷们玩厌玩坏的玩具被发现痛打一顿再回来修理也好,哪怕日子长到我都忘记,他都要给我带来的。
而此身,小舅舅也未曾拒绝、亏待他一分一毫。
我竟失了,我竟忘了,我竟得了。
如何叫我不泪流。
“阿瞳?怎么哭了?”
眼前有些模糊,我擦了擦泪,发现边伯贤正跪在我膝前,牵住我的另一只手,满眼忧愁地看着我。
“我是一定要去的,去把他的首级斩下来。”
“谁要你斩啊…丑死了……”
“诶诶别哭,真是小花猫来的,”他急急忙把手附上我的颊边,大拇指扫着一粒粒珍珠,“我听出去留过学的子弟们说,洋人有给满十八岁的青年人办成人礼的仪式。你十八岁生辰也近了,等我回来就给你办,好不好?”
“你要好好回来…不许伤……”
我实在害怕,他又以那浑身血腥与伤口、黑气浓重的模样向我走来。
“不伤,不伤。那就这样说定了,等哥哥回来啊。”
“拉钩。”我伸出小指。
“拉钩。”他笑着回了这个幼稚的约定,“我对你不食言。”
“你再睡会吧。”
他为我掖好被角,拉了窗帘,轻轻地阖上门,“午安。”
“哥哥,”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他,“为什么……对我这般好呢?”
会一直这样好吗?
若你我各自成家,我们会不会忘了今日?我们亲密无间的时光,会不会被他们以冷眼相待?
待我垂垂老矣,你是否愿意,再为我做一只竹蜻蜓?
我们会不会分开?
我不能想象与你远去的人生。
边伯贤顿在那里,背着光,叫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听不出他话里的喜怒。
“因为你是我此生唯一的亲人。”
“永远都是。”
注:
1.背景为护国运动,但细节上和真实历史有些不一样。
2.元宵讲安康和快乐都行,其实讲快乐更多。
3.真的呛到咳不出来的话要用海姆立克急救法,顺背没用。如果还有小伙伴不会的话赶紧去学,救命的!!!!这里配一个B站传送门BV1PA411G75C
4.讲到这里,就可以说回第二回的“娘每次用符我都会心口刺痛,而我却对老黑鸭刚刚发出的符毫无感应。”
瞳兽吉凶参半,在相族被毁灭的时候,瞳兽有最后一部分的力量跑了出来。
相瞳就是融入了“吉”这部分力量的(所以金瞳)。这部分力量比较安全,相族人写符就是调动的这部分力量,所以写血符的时候相瞳会不适。不过相族人会用血来交换这部分力量,所以用符者不会受到反噬,(少次的话)瞳兽体内的亏损也不大(所以相瞳只是难受,密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
而小舅舅融入的是“凶”那部分的力量(所以黑瞳)。而老黑鸭是偷窥那个出逃的族人学来的画符,不知道要用血交换,所以调动的力量是“凶”这部分的,所以小舅舅在第三回吐血是因为内外夹击(身体的力量被调动来攻击自己TT)(所以他就知道老黑鸭用的就是相族的符术);同时,因为老黑鸭没有给出血供养瞳兽的力量,他会受到诅咒(或者说反噬),他在符上一笔一划的墨都会回到他身上。
BTW,小舅舅和相瞳都是直接承载着瞳兽的力量的,所以他们其实不用画符就能调动那些力量。
【第五回·还我死】
马背上的日子,颠簸惯了,也不过那样。
头系腰间,刀剑无眼敌我分明,不取人头则损己发。
但添一个心窝子在家牵挂,心便不同几分。
边伯贤独自骑着骷髅马,赶了一夜便与孟岳会合。孟岳便是滇南的军阀之首,他的姐夫,因着岁数差太多,他也随相瞳叫他一声爹。
孟岳告诉他,黔州的司令已经投降,未有机会取老东西性命。
这事便交给了他。
也简单,他潜入到那老东西的宅子里便成了。那些以墨驱动的符术早就惹得体内的凶气暴躁不已,而他此刻精气充沛不似魂魄时虚弱,劣符不但不起效,涌出的黑气还帮着他把老东西的精气吸了个干净,根本不需他可以动手。
他心里一点怜悯也没有,这是自作孽。
边伯贤就扯着那具人干的头发,一步一步走出的司令府。
无人敢拦。
回到滇南,二月都到了尾声。
相瞳的生辰就在三月初。
于是他又忙活着订衣服,选场地,演练……弄得相瞳都恼了他,锁了自己房门不让他进去。
他也只是没脾气地笑,敲着门说有广府的点心,把那馋猫骗出来。
边伯贤到底是捣鼓成人礼还是婚礼,除了量衣服尺寸,疑神疑鬼的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又怕生,打扮自己也没别家的小姐巧手,身形也不是什么诱人的前凸后翘。
想着要是那时他要推我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出丑,我就要逃跑,然后置他一个月的气。
我想错了。
衣服是纯白的一条连体裙,长度略过膝,有淡金色的蕾丝与学生气的小圆领,配了一条丝带与一双白手套。
“像件婚纱。”边伯贤是这么说的,“我们阿瞳以后不要愁着婚嫁,哥哥给你穿过婚纱,你便是你自己的。”
地点就在府后的花园里,办了场露天的茶会。
没有生人,全府的佣人管家和爹坐在一起,或许还有几个佣人的小孩——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走着,吃着,和我碰杯。
我收到了好多礼物,有小孩的糖果,王姐绣的凰,小李采晒的一筐蘑菇,赵姨织的一条围巾……这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却是金钱再多也无法买来的情义。
爹送的是一枚精致的蓝宝石别针,“和你的眼睛很像,和你娘的也很像。”
边伯贤穿了身最简单不过的西装,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我找到他,坐在后院边角的树上,笑眯眯地垂头看我。
不等我说“你下来”,他便自觉地跳下树干。
“你的生辰,我是不想你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所以躲起来了。”
他一边自顾自地解释着,一边打开怀中的礼盒,将那东西双手戴到我颈间。
一块玉。
“成人快乐。”
“你的金瞳——我见那老东西的时候,整颗眼球都是白的,祥瑞之气已经散了。所以挑了一块黄玉髓,让人做成项链给你。”
“送玉祝平安。阿瞳,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哥哥就这个期望了。”
这夜我入眠,含着两世以来最幸福的笑意。
夜半我做了难以呼吸的梦。
我惊醒,点开床头灯,发现边伯贤坐在我床头,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冷漠的姿态,动也不动,静得似乎没有呼吸。
还是白天的西装。面无表情,眼神结霜,冷得叫人害怕。甚至叫我怀疑那呼吸不畅的罪魁祸首是不是他渗人的目光。
"边,边伯贤?你干什么?"
见他没有反应,只是歪了歪头,我再试探性地唤,“哥哥?”
“哥哥。”他冷笑一声,像生锈的机器加了丁点油,生硬地运转起来,“你是谁——叫我哥哥?”
我更加不明所以,“我是相瞳啊,你怎么了?”
“相瞳。呵。”
他猛地凑过来,膝盖顶着我的肚子跪到床上,不由分说地把痛到痉挛的我按在床头——宽大温暖的手掌紧紧箍住我的脖颈。
“我方才做了个噩梦,你要听听吗?”
“我的妹妹相瞳,穿着宫女的衣服,在皇城里被烧死了?”
“我的妹妹相瞳,一只游魂跟着一个活阎王游荡,看了那么多刀枪血雨?”
“我的妹妹死过又活了,我怎么不知道?”
“所以忘了的话是假的,你是假的,这都是谎言——你却骗我这样深。”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噩梦呢?我想只当他是一个梦,可是好真实啊——所以我来问问你,是真的吗?”
他的笑容毫无温度。
他的手掐得很紧,我窒息,想要像频死的鱼一样弹跳,却又被他的腿死死压着。但令我更害怕的是,那种熟悉的黑气,从黑瞳冒出,逐渐地缠绕了他的整个身体。
我想笑,却只能咳。
是啊,好讽刺啊。我确是你的妹妹啊。
我死过,活过,这么多的苦难熬过去,才得到你一时的怜惜。
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却到了你的梦里。
你却拿我的伤疤来推翻我。
我要怎么跟你说这是假的呢。
这些真实存在过的,比你更深刻的痛苦,你要我去否认他,否认我自己吗?
他松了手,等我一句回复。
“不假。”
我听见我用沙哑的声音说。
边伯贤,但我也依然是你的妹妹。
要我重来的人是上一世狼狈的你,要我去死的是这一世光鲜的你。
为我打造美梦的是你,击破他的也是你。
喜怒无常是你,生杀予夺是你。
说永远的,是你。
他暴怒着,红着眼把整个房间的东西摔碎。
全府的佣人围过来,却没有人敢劝。孟岳赶来,给边伯贤扇了一巴掌。
我没说话,只从废墟里捡回了赵姨送的围巾。
料峭春寒里,我赤着脚走出了司令府。
赵姨抱住我,哭着叫我小姐。
我笑起来,希望这是给她的在这个春天里最明媚的一抹笑。
然后抚下了她的手。
赵姨,我后来细细尝了银耳羹。味道真的很好,就是可以再甜一些。
如果有机会,还想再吃着您的饭长大。
注:
1916年春节在2月3日。
【终回·花信】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
相瞳昨晚猝不及防地发来一张照片,是一张早就出发的船票。
他急急忙忙去查轮船信息——预计明天下午六点停靠在伦敦港。
边伯贤以伞作杖撑着地,扣着一顶礼帽在下船的地点等待。
从五点站到六点,雨没有片刻停歇,他也没有分毫动摇。
礼帽是黑的,大衣是黑的,西装是黑的,领带是黑的,皮鞋是黑的,连长柄伞也是黑的。
只有心前漏出的衬衫是白的。
他沉默地淋着伦敦一月细细密密的冷雨,不像是欢迎,倒像是出席某场葬礼。
葬的是他自己。
从六点到七点,游人陆陆续续下了游轮。
港口人来人往,边伯贤神色不动,游走的视线却暴露他并不如表面沉静的心。
秘书撑着伞从等候的车里出来,把伞倾向他,问,“小姐什么时候出来?”
“还没有,可能是睡得太香了。”他才侧过头,声音清清淡淡的,被雨水一模糊,显得更加纤弱。
“需要联系一下赵姨吗?”秘书从兜里掏出手机,“您也淋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撑个伞吧,别着凉了。”
边伯贤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秘书的伞。
“问一下工作人员什么时候停止上下。可以找一下赵姨,先把小姐的行李搬下来。”
“但是不要和她说早点下船。她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
睡着是胡诌的借口罢了,他比谁都清楚那妹妹从不在重大日子出岔。
那个顽童,是想拖到最后一刻,让自己等得心急火焚,在她面前狼狈得像一条只有她才能抱回家烘干身子的狗。
这时她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看着他呢,她一定在看着他,不需要他一次次祈求也看着他。
边伯贤想着,勾出一个无奈的笑——那就顺着她的心意,等着就好了。
至于这雨,是他自己要淋的,也是让她看着他淋的。
她能狠心让他淋多久呢?
他希望快一点见到她,却又甘愿她对自己再狠心一点。
这样狠心的话,会让他忍不住生出一个念想,是不是那个被他亏欠很多的人,终于忍不住要回来,要找他来报。
他是愿意的,无比地,希望她亲自从自己身上一笔一笔把那些旧账算回来。
质问他,为什么她被官府抓走的时候他没有在她身边守护。
质问他,为什么要让她独自一人在皇城,没有给她一场应允过的及笄。
质问他,为什么给了她荒诞的重生。
质问他,为什么给她一场有头有尾的美梦。
质问他,为什么让她冻毙在一墙之外,被重生的命运玩弄得彻底。
质问他,为什么从一出生就用含情脉脉的眼睛注视着她。
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只是一个安守本分的小舅舅,为什么还要继续用温柔去骗她的第三颗真心。
有理有据地质问他,毫无根据地质问他。
最好永远也算不完,最好永远纠缠。
雨还在下。
他的发丝已经承受不住愈来愈多的雨水的重压,软趴趴垂了下去,缠在一起。
真是狼狈极了,他想。
我昨晚故意看设计图看到三点,睡意在下午准时到访,于是舒舒畅畅一觉睡到六点半。
赵姨说行李已经搬下去了,坚持不懈地催我下船。
“我都看见少爷了,在那也不打个伞的傻站了快两个小时。他还叫我们别劝你,你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这孩子……”
“又不是我让他不打伞的……”我嘟嘟囔囔,“他干嘛造孽。”
想向我证明什么?想试探我什么?
如果他要用这种行为来讨我心软求我原谅,那是大可不必的。
我拎得清。
如果我恨他,我将连惩罚他的心思都不愿意花,远远走到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才是最好的结局。
三年前,过去的记忆在我身体里觉醒。
他不知道,下葬之后我的魂魄又跟在了他身后,看着他不要命地往前线去,手刃敌军,最后无怨无悔地牺牲。在军队里,在交付生死的同志身边,在敌我莫辨的战场上,他成长得足够成熟,不只是一个血气上涌就横冲直撞的大少爷。
他给过我不能复原的伤害不假,给我更多的无可替代的幸福与陪伴也是真切的。无关最后选择对他是爱恨亲疏。我若不能正视这些,正视我们的失与得,我也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与存在。
但边伯贤似乎是把三辈子的我分开看的,分别计算他欠了谁、爱了谁、怎么还。
但我明明承着全部的记忆,他也根本不可能分清这些记忆属于谁,因为我就是浑然一体的我。若果他不能明白他只是在我的碎片里反复徘徊,他将失去完整的我。
我站到围栏,很容易就看见他站在深蓝的海面前。神色是看不清的,穿得正式但不多,拿着一把黑伞却无动于衷。
他喜欢淋雨就让他淋着好了。
海面上的风一吹来,身上忽然有些发寒。
“赵姨,忽然有些冷啊……”
“是呢,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就降温了,又起风又下雨。”赵姨边说边拿了条围脖,从后面给我围上,“你多穿点儿。哎呀,今天是大寒了……”
天色已晚,轮船也停泊许久,停靠点的人流早就散了。只有他一个人傻杵着,在归家的暖灯下静默不语,站在亘古循环的孤寂里等待一个亲切的游子,和,一颗也许永远回不来的心。
“算了。”
哥哥,我想回家了。
秘书说,轮船九点停止上下。
他做好了等到那时候的心理准备,寒凉也受着,胃疼也受着。只是她再不下来,家里的饭要凉了。
结果眼前就摹出一个熟悉到令人泪流的人影。
穿着他去年生日寄给她的那身专属于她的、他设计定制的衣服,身姿亭亭,蓝裙在海风中摇曳,像极了一株盛开的蓝风信子。
他被美得失了神,定定地看着她走到自己身前,高跟鞋轻轻压住了皮鞋鞋尖。
她蓝色的雨伞为他挡住了风雨。
相瞳朝他抿唇一笑——他彻底溺在那双不再葱青、而似琥珀的眸子里。
他想道好久不见,却先听见她说。
“哥哥,带我回家。”
边伯贤一直晃神又慌张,习惯性地闷头替她开门、系腰带,一句话也没说。
“喂,”相瞳大大咧咧地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你傻吗,干嘛淋雨。”
“因为很悲观。”他身体一僵,犹豫着伸手轻轻推开她的头,“衣服湿了,别弄脏你的头发。”
相瞳从善如流地退到另一侧车门处,抱着臂好整以暇看他。
“你一边悲观怕我怨你,一边要推开我——你这么复杂,可我只想用一种简单的态度直接面对你。那现在二选一,你告诉我,你要我恨你,还是爱你?”
她好像完全掌控住他了。
“我希望你爱我,可是又宁可你恨我。”
他心里的罪,似乎永远也赎不完。
“你哪一次待我不好?”
“……好。但是我杀了你,这让我无法原谅自己,让我对不起给你的一切美好和承诺。”
相瞳探过来开了他这一边的车窗,渐大的雨水劈头盖脸打过来。
“你应该醒一醒。”
好像搞砸了。
边伯贤抬起头合上眼睛,又听见她问,“你到底想在乎的是我还是你?”
“你。”他毫不犹豫地吐出这一个字,“你要我死我都愿意。”
“可是你并不在乎我的感受啊,哥哥。”相瞳扬眉,忽然凑近过来捏住他的下巴,逼他直视那双耀眼的琥珀色眼睛。
他刚想张嘴反驳,却被紧接而来的第二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你希望我恨你,在乎的根本只是你可怜的负罪感。”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问问,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听了这话,摘了礼帽盖在脸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需要独自思考的时间。我便没有再想继续和他说什么,合上眼睛又小憇了一阵。
一路无言。
车子开到公寓,我正要打开这边的车门下车,那边的边伯贤忽然叫住了我。
“相瞳。”他说,“你等一下。”
我就看着他带着他的伞从另一边下了车,绕过车头走到我这边的门,打开,撑起伞蔽住阴冷的雨。
他探头下来,墨蓝色的眼睛在车内灯的照耀下亮晶晶的。
“如果这是出于一个哥哥的愧疚或习惯,我不会接受你的伞。”
“不是。”他比方才的纠结镇定许多,“我想清楚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你不想给我机会或者恨我入骨,你早就走了,不会还来见我。”
不会七点半就下船,而是发一张并未乘坐的船票,让他站到九点淋得湿透。
不会微笑,不会周旋,早就擦肩而过。
所以,现在,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愿意。
“我一下船就和你说,带我回家。你当我是儿戏吗?”
“你从前总叫我看着你,你呢,看着我了吗?”
边伯贤愣愣地看着相瞳。
她长大了,将要二十四岁,加上之前短暂的两辈子,生的时日比自己少太多。
却比自己过得明白,爱得明白。
是我庸人自扰,对不起。没想到连所谓的赎罪,还是一场自我感动,还是对不起你。
“我不会再因为这件事对你说对不起。”
不是赖住你,而是爱着你。
像过去还未苏醒的那样,不管过去用尽全力地、在现在爱着你。
我从车里探出来,伸手包住他握住伞柄的那只手。
温暖的手心包住湿冷的手背。
他在笑。没有明显的声音,身体却微微抖着。
苹果肌饱满,笑起来分外可爱。
我伸手去捏了一把。
“噫,湿溜溜的全是雨水。”
他无奈地挤出几个字,“……那你还不松手。”
我又用力捏了一把,收回来重新握住他的手。
“淋雨是你自找的,和我没干系。”
“不过——你淋雨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两句诗。”
“什么?”
已经走到家门,他收了伞望过来,眉目放松,在暖色的灯光下更显柔和。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他眉目怔忪了一瞬,慢慢才答道,“我也想你。”
“爹,我回来了!”
边伯贤又折回去搬行李。我推了门才探头,被早就躲在门口忽然闪出来的爹笑呵呵戳了一把额头。
“你们两个,这么晚才回来?我都饿坏了。”
我伸手和爹碰拳,微笑不语。
“小没良心的,快四年了才回来一次。”边伯贤提着行李箱进来,插了一句。“可让我一顿好想。”
其实我每年都会和爹见面,只是有时是他恰好有工程飞来华国、有时是我回英国——全部挑着边伯贤不知道的空隙。
爹咧着牙和我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骷髅马的模型存在玄关处架子的玻璃展示柜里,玻璃盒上早已落了一层灰。我抽了张纸巾凑近去擦拭,看见那骨架已经因为法力的消散而不复之前剔透。
白骨没了生命的光泽,经过它的人也再不会觉得这摆件有什么玄妙之处了。
再不会有人知道马背上的往事,那些往事也再不会重现。
年夜饭是边伯贤和爹一起做的,全是我喜欢的口味。
我招呼着赵姨也坐下来和我们三个一起吃,她推脱不过还是坐下,又快快地吃饱钻进厨房给我做银耳羹。
“姨,要甜一点的!”我笑着唤了一声。
“知道啦知道啦,姨最知道你的口味了。”
“瞳瞳,”爹招呼着我到桌边,“来写福字。”
“你没写吗?”我这才发觉门口还漏了一张福。
往年都是边伯贤写春联爹写福,这两人都练过毛笔字。我嘛……不会。
“今年是你本命年,可得你来写。”
爹不由分说把笔塞到我手中。
“阿瞳?”边伯贤洗过碗,擦着手走过来,“在干嘛呢?”
“写福。”我对着他撅起嘴,“哥哥,我不会写毛笔字。”
“这有什么。”
边伯贤舔了舔嘴唇,往爹那看了一眼,爹默许地摊手。
“我不管——反正就得是瞳瞳的手写出来的。”
我知道边伯贤在想什么。
“好吧。”
总不能贴一个丑丑的福字在门上。就算爹再怎么偏爱,我看了都会觉得丢人的。
屋子里暖气打得足,进屋时就脱了大衣,剩一件薄薄的打底衫套在身上。
边伯贤的围裙还没有脱,麻质的硬布微微顶着我的后腰。
与握伞时相反,他包着我握住毛笔的手,蘸上墨,先在空余的宣纸上演习。
他一只手在另一边撑住桌子,另一只手缠着我的手,叫我完全被圈在他怀里。
他的心跳扰着我的心跳,扑通与扑通交织在一起,血管与血管在交织的手上熔铸,血液奔涌,身体僵硬,脸红心跳——交感神经在兴奋,我在紧张,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连动作也不会。
“阿瞳。”
他嘴里呼出的热气熏着我的右耳,“别紧张。”
我才想反驳,脚下却一软,被他手疾眼快地伸手捞住。
爹转过了身,“真是没眼看。”
边伯贤笑声很轻,飘在空中,虚幻得让我疑心只有我的耳朵能够抓得住。
“边伯贤你别笑。”
“那你自己站着。”
我忿忿地扯开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再来。”
闹了一通,他的手最后稳定且有力地带着我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福字。
他的字向来好看,大气遒劲而不失锐气。
我要从他怀里挣开,他却反手扣住我的手腕,被我一个过肩摔摔倒了沙发上。
他在那里龇牙咧嘴,“你对哥哥好狠心。”
“哦。”我微笑着朝他扑了过去,跪着他的腿开始挠他痒痒。
“那不做狠一点实在是说不过去。”
除夕,照旧要守岁的。
前半段是我和边伯贤,后半段是爹。
我和边伯贤燃了醒神的香薰蜡烛,淡淡的柑橘香蔓在房间里。
我们自小在一个房间睡。两张床靠着落地窗,各占左右一角。我和他就在两床之间铺了地毯坐着。
我捧着银耳羹,边伯贤撑着脸看我吃得津津有味。
“你怎么老盯着我看。”
“不是你说,要我看着你吗?”他笑得无赖。
“你有理了。”
“好吃吗?”
“废话。”
“那你慢慢吃,小心烫。”
他就一直撑着脸端详我。
我起初以为他是存了意要调侃我,却没想到他是真的认真在用目光描摹我的脸,一寸一寸,微微皱着眉,忽然又微笑,不知想起了什么悲欢,墨蓝色的眼睛里映了烛火,亮得吓人。
银耳羹吃得差不多,我把碗放在窗台。看着他依然专注的脸,忽然就起了异心。
“哥哥。”我跪着,忽然凑过去,两手撑着地毯,与他的距离急剧缩短到十厘米,“也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没有被我的动作吓到,反而是从容地伸出一根手指拦在我们之间。
“阿瞳,超过安全距离了。”
安全距离,是在我们进入青春期之后,为了防止还像小时候凑得那样近却引发什么尴尬的事情的状况,结成的共识。
“你今天压着我写字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个。”
“不然怎么写?”他被我不讲理的回驳气笑。
“我不管,你先逾矩的。”我把脚也收过来,盘腿坐到他面前,抵着他的膝盖。
“说到这个。”他笑眯眯的,肯定不是在打什么好算盘,“你今天的话,也很不安全啊。”
“什么不安全。”我试图冷静,但是不争气的,脸已经渐渐红了。
没办法,对这种知根知底的人,所有心思都很难掩藏。当时着重在另一件事上,一些细节不被关注——但迟早要谈。
“我不安全。”他顾着我的薄脸皮,“我对你起了歹心。所以我要主观解读你今天的行径,你穿了我的衣服,你对我说教,你看着我,你要我带你回家,你不接受以哥哥之名习惯之名做出的爱护。”
“我爱你,所以我恬不知耻觉得你也喜欢我。”
“不只是兄妹或者舅侄之名的喜欢,还有是不能接受对方和别人走入婚姻相伴终生的情人之爱。”
“阿瞳,看着我。不要害羞。回答我。我是不是在臆想。”
烛火里他的眼睛很亮,真诚恳切的神态让人无法拒绝。
“不是。”
“我也这样……爱你。”
我说完,感觉整张脸已经红透了,便垂着眼不再看他的眼睛,沉沉的视线无端落在他的嘴唇。
好不容易深呼吸几口平复了心跳,才鼓起勇气抬眼,却发现他的视线也向下沉着。
他的眼球忽然转了上来,深切的视线对上我别样的目光。
于是我又沉下了视线,不敢再去看他暗藏烈火的眼。
不知是谁先凑近了一点。
我试探性地抬眼,他也抬眼,火焰在交织处被点燃,不知道谁的视线又被烫了回去。
点燃,熄灭,点燃,熄灭。
直到再次视线接触,不再躲闪,任那爱火燃烧。
鼻尖相抵,踟蹰。
谁在侧头,擦着鼻翼继续探步。
直到吻在一起。
直到跨过重重猜疑,我们再爱。
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再次坐定。
我后知后觉觉得羞人,垂着头不看他。
边伯贤依然笑眯眯,“不是说要好好看看我吗?”
“你闭嘴。”
“不看啊?那感受一下也可以的。”
他拉过我的手,包在手里搓热了,掐着我的手腕去摸他的脸。
他压低了声音,声线微微有些沙哑。
“哥哥的眉眼。”骨生得深邃,眉眼也深深。
“哥哥的下巴。”有些胡茬,手感略刺。
“哥哥的嘴唇。”
我刚想习惯性地轻按,忽然愣住了。
“唔,刚刚也感受过了——还挺软的吧?”
我猛地睁眼,对上他揶揄的眼睛。
他又在轻笑。
像只狐狸。
去他妈的暧昧氛围。
我伸手就去打他,这次是毫不留手地挑着那些最疼的部位去。
他满房间乱窜,哎呦哎呦地求饶。
“边伯贤!”我整张脸都红了,“我原是真的想好好看看你感受你的!你闹得我!”
“这么多年还是登徒子一个!”
打闹得差不多,也是夜半三点了。
我刚要去房间叫爹起床,门铃忽然响了。
我怕黑,便戳着边伯贤的腰窝让他去开门。
却听见边伯贤在楼下大叫了一声。
我和爹怕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冲下楼去。
一个葱青眼睛,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站在家门口。
那女人微笑着,声音却哽咽。
“你好,我走丢了。请问这里是我的家吗?”
边伯贤泣不成声。
我难以置信地捂住脸。太久了,太久了……我要记不得娘长什么样子了……
“良良,良良,是你吗……”
爹红着眼推开了我们,站到她面前。
她噙着一抹笑,轻轻地点了头。
爹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伸出仅有的那一只手,揽住了她的后腰。
“对不起,没有办法再给你一个完整的拥抱了。”
“没关系。”
她伸出双手揽住了爹的腰。
“我爱你。”
注:
1.“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出自杜甫的《月夜》。这句的赏析是:诗人想象远方的妻子独自望月,刻画了一个月夜之下凄美的思妇形象,展现了诗人对妻子的思念之情。
2.娘回来了,不需要过多解释这件事。爱就是最大的魔力。
3.标题“花信”指女子的二十四岁
4.蓝风信子花语:生命
4.接吻细节灵感出自:BV1yt4y1D7pC(B站号,1:35开始)
5.“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出自赫尔曼·黑塞《漫游者寄居所》
【外传·遇良】
道光二十三年,良出瞳山,于滇南阡陌间遇孟岳。
一眼定情,结发为夫妻。
道光二十四年,良得一女,名相瞳。瞳亦生瞋目,瞳金黄。当是时,天降异象,祥云万里三日不散。
孟良二人忙于农计,瞳常与贤嬉。贤甚亲瞳,呼其小妹,许曰定尽终生予瞳安康。
咸丰六年,洋军再挑战事。
帝惧死,有术士求谒,言能为上送运。术士云,十二年前滇南生异象,为极祥之物见也。今使取其吉物带归,万劫皆愈。遂令滇南官府重金悬赏吉物踪迹,得讯知南村有女童唤相瞳,生金瞳。
官衙捕瞳。是时,良与贤上山采药。岳抵死反抗,不敌数十衙役,杖杀之。
瞳晕,捆马上,驰至皇城。术士为帝易金瞳,瞳之眶填以死人瞳。囚瞳于圆明园。
良与贤归,见一室狼藉,皆悲呦。
良已失女,不欲复失弟。且贤携凶力,见察则必不免于死。遂驭髑髅马至瞳山。登山九十九阶,良一步一叩首,终见仙人。
问道,何以保贤平安。
答曰,“苍天无眼,放任邪祟凶灵流浪人间,可得一线生机。”
方下山,二人遇山匪,奸杀良。
贤亲睹,嘶吼而反抗无果,失神智,逃至村中,遍历凉薄。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
瞳葬于火海,金瞳失主而日衰。
千里之外,贤忽醒,悲恨交加,邪力吞其心智,屠遍眼前人以养其身。
咸丰十一年,咸丰帝崩。
同治三年,贤重伤,神智回。骑至瞳山,叩首九十九,见仙人,
问,罪孽太多,何以赎还。
仙人只笑道,“重来。”
再问,如何重来?
仙人扬拂尘驱贤,“尽力。”
贤滚下山阶,见一女鬼立于前,妹妹般模样,似一场幻梦。
贤释然而笑,驱浑身邪力。
同治九年,岳生于将军家。
光绪四年,良生于富商边家。
光绪十五年,贤生于边家。
良为家中大女,独宠此弟,却令其自小以布罩右眼。
人遂以贤为独目。
光绪二十一年,岳与良相认。
良见岳,即泣。岳道,“比起被乱棍打死,还是看你流眼泪,更叫我无法忍受。”
光绪二十二年,岳与良再结姻缘。
光绪二十四年,良得一女,名相瞳。瞳仍生瞋目,瞳金黄。良惧灾祸重演,换己一蓝瞳予瞳。
光绪三十一年,为躲祸乱,举家迁至滇南。
光绪三十三年,良病逝。
民国四年,术士以捕瞳与贤为价,投黔军司令。
贤收假信,独身往黔地。行至山路,遭伏击。贤觉不妥,生挖右眼掷入马上挎包,施法寄魂于上。马逃,贤躯自马上坠。黔军带独眼尸归。
术士为己易金瞳,瞳之眶填以贤黑瞳。
黑瞳中凶邪之气不得容,于眼出,取此身性命。
则身中第二魂——卒于咸丰十年火中者,相瞳,出。
民国五年,贤险弑瞳,瞳怀死念出走。
岳掌掴贤,命全府搜寻。晨,滇南司令府一墙之外,觅得瞳仅着单薄衫,昏迷不醒,呼吸尚存。
贤亦无故昏,长睡七日,忆前世种种。
醒后,茶饭不思,长跪于瞳床前。
贤问,“阿瞳还有呼吸…他会回来的吧……”
岳答道,“他不会再醒了。”
“因为他的魂要离你而去。”
“放手吧。下葬,尘归尘,土归土。”
“是你要一切重来,又是你毁了他。”
“剩下的生命,就是赎罪。”
民国二十六年,滇军整合,加入八路。
贤征战多年,黑气重积。
民国三十三年,贤随远征军抢夺松山,心口中弹。
最后一刻,贤再散尽浑身邪力。
尽力,重来。
1976年,相钰良被一对不孕的夫妇收养。
1990年,相钰良考上牛津大学。全家移居英国。
1992年,养父母通过试管技术生出一个儿子,取名边伯贤。
边伯贤从小就成熟过人,却极度喜欢黏着大自己整整十六年的姐姐。
1994年,相钰良遇见孟岳。
他们坠入爱河、走入婚姻,前后不消半年。
“还要重来吗?”孟岳喃喃道。
“你知道,逃不过的——总有这一天的。”
相钰良知道他一直有遗憾,他们能够交错的相爱的时间,一直都很短暂。
“晚一点吧,让她晚一点来吧…良良,我还没有和你过够……”
1999年,相瞳出生。
相钰良施用换瞳术,用自己的两只蓝眼分别置换了女儿和弟弟各自一只眼瞳。
然而金瞳与黑瞳共处一体,吉与邪产生对抗,相钰良即刻丧命。
2000年,工地建材掉落,孟岳左上肢截肢。
边伯贤问孟岳,“我很怕自己再做出失控的事情来,可是始终有邪气在我身体里……要怎么办呢。”
“那就不要给自己施暴的理由。做人温和一点、谦虚一点……”
2023年,我们再次相逢。
注:
1.民国时期的贤战死的战役是抗日战争中的滇西缅北战役的一场:松山战役。
2.现在归纳一下瞳色:
一般人棕瞳,相族人绿瞳,相钰良蓝瞳,边伯贤黑瞳,相瞳金瞳。
①第一世:瞳色不变。
②第二世:相钰良和相瞳换瞳,边伯贤挡右眼(所以让人觉得他右眼有问题,到时候挖右眼保魂不会被发现)。
起初:相钰良左蓝右金,相瞳左金右蓝。
后来:相瞳左蓝右黑,边伯贤失左眼。术士得金瞳但是失效了。
③第三世:相钰良和相瞳、边伯贤都换瞳。
起初:边伯贤墨蓝(蓝+黑),相瞳葱绿(蓝+金)
后来:相瞳觉醒,瞳子变成琥珀色(大概是比棕色要亮但是又没到金色)。相钰良绿瞳归来(回到最初始的相族人)。
所以说这几种瞳色是分别有寓意的。
金:吉
黑:凶
蓝:澄澈,中和化解
BBT:
祝大家新年快乐!特别是本命年的宝宝们!
这一篇有充沛的灵感但是赶得很辛苦,一直到今晚十一点才赶完的(所以踩点失败了QAQ)hh不过最后出来的效果我很喜欢,也希望大家喜欢,新的一年万事胜意,与一切美好相逢,与一切悲伤和解。
爱大家
感谢感谢无比感谢审核君!审核这么多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