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四)
“她第一次来到我办公室的时候,我还是个刚入行一年的新人。我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我想用强装镇定来维持我略有专业性的表象,可能更多的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慌张。她比所有在荧幕中塑造的形象还要美,她吸烟时嘴里微微发出的苦味,头发上些许的头屑,美得不可方物,让我羞愧难当。”
“她长得有多么多么美当然不用你说,我又不是没在电视上看见过。你就别废话,马屁股一提,继续一溜儿烟地往下讲就得了!”
“重要的是过程!过程,乔瑟夫!我看得让咱们的导演过来好好教教你讲故事的技巧。”
“第一次的分析很顺利,她的回答温婉流利,训练有素,我则暇接得略显笨拙。她的丈夫陪在她的身边。在分析过后,她的丈夫让她出去等他。而他在办公室却和我说了这样一番话。他说他的妻子在一次公演之后神智变得不清不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夫妻二人的貌合神离,可她的丈夫,仍旧以他妻子神智不清为理由,运用了自己那只手通天的权势,指派我明天和后天的早上与傍晚来他的家,对他妻子进行治疗。”
“我看这家伙是在给你机会呐乔瑟夫!”
“在那时我还是个没有力量拒绝别人的家伙。就这样,我鬼使神差地接下来这份工作。第二天早上,我守时按响了他们家的门铃,可没成想是她亲自开门迎接了我。第二次的分析正常地进行,没了她丈夫的陪伴,她仍旧像她昨天那样。开朗、智慧、魅力,什么样的形容词都配不上当时的她;迷人的家伙,神秘的情人,还会说好几门外语,所有的问答都极富创造力。”
“呕。”
“到了晚上,我再次来到他们的府邸。在第三次分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的丈夫突然回来了家,热情地和我招呼了招呼,硬拉我在他们家里吃了晚饭。晚饭用毕,我拙劣着模仿着那些人夸赞其菜品可口丰盛,而她却穿着打扮好,出门去和她的闺友小酌。”
“跟闺友小酌?就不能算你一个么?”
“屋里就剩下了我与她丈夫两人。我在客厅严谨且避重就轻地向他讲述起今天的分析情况,可显然,这位富商,并不想知道这些无聊琐事,叉起十指,目视前方,自顾自地说道:‘詹姆森先生啊,您觉得家妻,真如她所言,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吗?’”
“我当时以分析次数太少不能直接得出答案为由回避了这个问题。而在这时,这位游历宦海多年的巨贾,却步步紧逼,死死盯着我道:‘老实说吧詹姆森先生,您是个聪明人,我就把实情向您全盘拖出了。我不相信我的妻子真的在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她之所以会这么对我说,只是因为她想掩盖对我不忠的事实,这件事没有证据但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不想派私家侦探去跟踪他,这群人口风虽然紧,但我也不想因此在大众面前丢了颜面。而且您也发现了,我的这位妻子,机敏的很,她哪儿都好,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我将计就计,故意选了您这个刚入职、资历尚少的新人,我想让你帮我查出我妻子的情人,事成之后我自会给您相应的报酬。’”
“这真的是,再老套掉牙都不过的偷情故事,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家伙真是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我在当时并没有同意这项要求。我出了他的家门,不想回家,于是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第三天,我再次守时按响了门铃,昨天发生的事就在那天完全重复上演,可我总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我心里滋生,使我不能专注于当时的分析,她还是富有激情地言说着她那些在她心里并无轻重的事情。”
而我需要在这儿插一句嘴的是,我如今终于明白了我那一天心中难以名状的感觉究竟源于何由。就如同我当时遇到凯斯里的诧异一样,我在我记忆中发现了,在那天的图像中,我清楚看到了我自己的脸。
“于是,第四天,第五天,以及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每次都如约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可也不知怎么的,在一个星期后的周二,在那次分析中,她的丈夫没有陪她一同前来,而她也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向我诉说起她的痛楚来。”
“我已经有点忘了当时究竟谈了些什么才谈到了这个话题。可怜的姑娘,她就像每一个嫁入豪门或者婚姻不幸的女人一样,含泪哭诉着她在夫家的冷淡遭遇,我看得出来她蜷缩着身子在害冷。我在这里并没有做一个分析师该做的那样,对此无动于衷。我把我自己白色的褂子脱了下来,给她披在了肩上。她仍旧在向我痛苦地诉说,而我在此则充分地做着一个分析师应尽的职责,只管静静地聆听,偶尔重复一下她言说的句子之中令人不那么在意的单词,并没有任何的评价与插嘴。整个谈话我都在盯着她那出神且深邃的瞳孔。”
“分析将近持续了一个月。他的丈夫一直不耐其烦地询问我是否要接受他的委托,我一面寻找说辞以推脱,一面对这场分析与治疗工作越来越入迷。我想快点寻个发自给她按上个精神问题。我废寝忘食,日夜颠倒,我的生活与她的遭际近乎重叠在了一起。”
“她似乎是迷上了我沉默的聆听,又或者说,是迷上了我那一言不发,好像是一个全知且慈悲的上帝的形象那样,越来越乐于同我进行交谈,分析的时间逐渐超过了约定的次数,我把她的事情当作了我自己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我的烟快吸尽了。我用我左手的两指用力掐着把它按灭在了烟灰缸,随后又拿了一支点了起来,没有继续抽,夹在右手两指中间,盘起腿来换了个坐法儿,继续说道。
“而到了周末,又到了照例来我办公室接受分析的日子。她开门走了进来,一如往常,我继续进行着分析,她开始向我讲述;可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像发作了一样,四肢不听使唤,大口地呼吸,瞪着大眼。 我当时既兴奋又害怕。我尽量去安慰她,一些我没有勇气说出来,
同时又于情于理不该说出口的话,我就像念台词一样把它们说了出来,就像当时说话的人不是当时的我那样。在此我又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感觉。我把她带到了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把两个沙发合并到了一起,让她平躺上去。我向她施展了我在上学时使用了多次的催眠。”
我能看见凯斯里坐在沙发上,叼着烟痴迷地在听着。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在我的催眠下,她安静了下来,我慌乱的心跳也随之平稳。我紧贴着她,心里和大脑都是一样的空白。可这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两片嘴唇贴了上来,膀臂热烈而紧实地搂着我的脖子。我能听见我们亲吻的声音。”
“我闭上了眼睛,把她抱在怀里。我抚摸她的后背,当我的手停放到她的腰间,我能明显感受到她体内涌出一股电流。我不再满足于此,我重重地吻着她的眼睑,吮吸着,欲望的火焰顺着喉舌侵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感觉她的身体好热。她害怕地打着颤,兴奋地痉挛;身体发热滚烫,手脚冻得冰凉。”
我站起身子来,随即又点了一根烟。我走向我办公室宽大的窗户面前,用手倚了上去。窗户玻璃上我的映像是如此地真实,呈现出灰蒙蒙色。我这才发现外面天色阴暗下起了瓢泼大雨。
“说下去,乔瑟夫。”
“接着我把他放到了她那里,潮湿柔软,就像我的shetou放在了她的嘴巴里一样。我附身qinwen着她的xiaofu。我从没看见过她这么开心的神情。来不及做什么其他措施,她还没叫喊我就已经结束了。我真的把ta放在了她的嘴里,比之前的还要舒服,我是说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你能懂我意思吗!我把她抱起来,跑到了窗户边上,我和冰凉如刺的玻璃一同紧贴着她。我双手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后仰,她的声音,全医院都听见了。”
我情难自矜地哭了出来,哭声就好像长期罹患哮喘的病人突犯恶疾一样。我也许哭了很久,才跑回我的桌子,拿纸巾掩住我的丑相。
“第二天她丈夫给了我一大笔钱,我没有想太久就接受了,带着这笔钱去了维也纳,等他们乔迁去了美国之后我才回来。”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原委了。”我这时止住了哭声,边用纸巾擦着泪痕边向凯斯里说道。
“这实在是...乔瑟夫。”
“你恐怕是注意到了,我在刚才就听地十分入迷,这实在是......”他摊了摊手,把烟叼在嘴里,却又在沙发上不慌不忙地直起腰来。
“但是,乔瑟夫,在这个故事里,你好像对我说谎了。”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我惊恐地问着他。这时候我已不再擦拭泪水,心里想着他会怎么评价,甚至还想到,也许他能说几句好话安慰安慰我,却没成想他竟然这么说。
“因为你的泪水。”他不慌不忙道,“实在是太奇怪了。乔瑟夫,你记得之前你跟我说过,你有能力看出来别人的赞美是否真心,你还记得是吧?”
“那么,你估计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我怎么说也是个工作了几年的演员。乔瑟夫,我见过太多的演员在台上的表演。他们哭得就像你一样,十分真实,没有一丝的表演痕迹;真实得就像是刻意表演出来了一样。”
“而你刚给我讲得那个故事,不得不说,我实在没法儿说这是你瞎说的,但你不单单是为了这个而哭泣,你好像不是为这个回忆而哭泣的,但你的泪水,却又是十分的真诚,可就算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泪水,却仍旧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你的泪水因此,反而显得有些不正常。”
“我从小就是看我老妈的哭泣长大的。每次她说起她和我老爹那家人的事情时,总是哭得很厉害。每次我都是看到她的眼圈先红,有时都不发出声音来。但这不是问题关键。可能是出于她觉得我小时候她陪伴我的时间太少,她现在和我书信或者电话交谈时,总是表现地对我十分关心,怎么说呢,关心地让我感觉有一点不自在。老天啊,我发誓我敬爱她,我也知道她对我的关切是真心的,可问题是这种关心总是让我感到别扭,可一回到家,我们俩真正见面,她不需要刻意关心我吃穿冷暖的时候,我却又感觉到我妈又变得‘正常’起来,我总感觉她在书信里想要特地把自己打扮一番的样子。可这又......我实在说不太清楚。”
“我也许扯远了,但硬要说的话,我应该是有辨别别人的泪水是否真诚的能力。乔瑟夫,你的泪水太真诚了,这和你话语里的一些描述有冲突,但我又说不上具体在哪里......可我出于任何立场都没法儿说你不真诚。”
“我也没有说你的这个故事是假的,没有,只是我觉得还远没有那么简单。我只是觉得你的哭也太奇怪了。好了,你就不要再想着说些什么来解释了,咱们今天已经聊得够久了。但我一定会再来,我非得把你心中最创伤的部分给剖问出来不可。”
他摔门而去,不给我一丝解释的机会。
我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把烟又按灭掉,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楚感。我从没有像那天讨厌凯斯里那样讨厌过一个人。他就像个无所不知的恶魔,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我,妄图知晓我的一切。
可我为什么会怕呢?我明明向他说得都是实话,一字一句都对得起我心中记忆,可这莫名而来的焦虑却又该如何解释呢?我的内心颤抖着。那一个星期之后,凯斯里再也没有在我的办公室里露过面,但我知道他很快就要降临。他是悬在我头上的阴影,是历史派来惩罚我的死神。
我的心里有说不明白的滋味。我就像个死刑犯一般等待着刑期的到来。我假装自己的注意力会集中到我的工作上,可莫名的空虚总能让我的这种出神弥散下去。我刻意不去关注我办公室外的声音,可这一点儿也不能让我动乱的内心平静。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害怕凯斯里吗?害怕凯斯里当面戳穿我的谎言?可我不是在言说着事实与真相吗?这有什么好可怕的?即使说谎又能有什么?......
我开始祈祷着,我的那位朋友,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我只盼着能尽早让这场分析结束。
可那近乎神迹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看见门上铁制的把手又再一次自顾自地转动起来。
“是描述!”他冲了进来,“是你的描述!你那些露骨的描述让我觉得奇怪!”
我低着头叹气,不愿直视他而说道:“就算奇怪那又怎样?满足你的侦探心吗,凯斯里先生?”
“你在和别人交流这种事儿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他没有理会我的回答,“反正我是注意到了。那群男人,在说他们那些事儿的经历的时候,要么就是描述他们怎么怎么样地爽,怎么怎么样的感觉,还有人跟我说‘腰会很疼’;要么他们就是说对方怎么怎么的感觉,是如何拜服在自己的‘壮大’之下;但总而言之,这帮家伙,他们关心地也就是他们当时的感觉,自恋地回忆那种酸痛感,以及在其中他们所展现的‘雄风’。”
“而乔瑟夫,你所描述的那些,就好像个女人一样,事无巨细地描述其中的细节,就好像一个第三者一样在观看着‘你’和那位夫人的‘双人秀’。在我以往的经验中这时女人常和我说道的。也就是说,乔瑟夫,以我对你的判断来说,你的这番描述,要么是别的那个谁,又或者是那位夫人本人,亲口这么跟你说的;要么就是你为了掩饰什么而做的掩饰。”
“这也同样是我觉得你的泪水奇怪的原因。在你诉说的时候,你的泪水好像不是为你自己流地,你好像是在为别人地悲哀而流泪。而你之所以流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愧疚还是其他什么的,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和你往常一样,真是了不起地论述。”我无精打采且萎靡地鼓掌道,“但说这么多,这也并不对我们的分析有什么帮助。”
“你还听不出来吗乔瑟夫!”他突地冲我大喊道,“你还觉得我今天来是为了接受你的那些什么破分析吗?”
“我之所以今天来,站在这儿,不是为了让你分析我,而是我要来分析你!”
“我想我能拒绝这场分析。”我站在原位冷静地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冷笑一声。
“喂,乔瑟夫,你知道人的左眼和右眼看到地是完全不一样的吗?”
“这我当然知道,问题是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就好说了,”他急步走上前来。“喂,乔瑟夫,那你有没有能力,让你的视线刻意地变模糊呢?”
“我前不久还这样做过,凯斯里,事实上就在你冲进我的办公室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就一直在这么做着。”我向他这么答道。
“那就更好办了。”
“喂,乔瑟夫,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我最为绝密的事情。我在小时候,是经常这么干,是爱盯着太阳这么直视它。在刚开始这么干的时候,面对着这么强的光照,我是一直都不敢睁开眼的,可随着盯着的时间越久,我就能慢慢地睁开一点眼睛,而到了最后显然就是能完全睁开。”
“而在那时同一时间,我发现,当我刻意让我的视线变模糊的时候,我惊异地发现,我能让左右眼的视觉分成两半,左眼的那边向上移,右眼的那边向下移,两个视线的图景完全一样,可我当时却完全不把这件事当作惊异之事。”
“但在我上了学之后,我的这项能力便消失了。那天,我就跟我妈就这样描述说,妈,你看我能把眼睛里的图像分成两块儿!也在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别人不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那是我最后一次动用我的这种能力。我厌烦了,等过了纪念再次想起来的时候,我才发觉我自己失去了这种能力。”
“你说得不错,凯斯里,但你现在提这些又是要干什么呢?”
“乔瑟夫,我这儿时的故事我算是说完了,但是我想在你的口中确认,我向你诉说完成了这个故事。”
“那么,我说,你确实向往说完了你这个儿时的故事,凯斯里,而且说得,和你往常说得故事一样地好。”
“棒极了,乔瑟夫,那么现在,你算接受了我的分析。我每向你说一个故事,你就得接受我一次分析。”
“什么?荒谬!凭什么听完了之后我就得照做?你就这么不把我当回儿事么?”
“那我为什么在一开始就要接受你的分析呢?我难道一开始不也是受人胁迫的吗?”
“那是你走投无路,自愿。”
“又来这套,乔瑟夫!你老是自诩正义,自诩是关心我们这帮家伙,可到头来,等你真的到了我这般地步的时候,你就又搬出来你们这些人常用的手段了!我真搞不懂你!”
我被说得哑口无言。
我低头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对他缓缓说道:“那你让我缓几天,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诉你。”
“好,我等你。但别就想着这么算了,我一个星期之后就会联系你。”
他再次没有等待我的回复,就摔门而去。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了凯斯里打来的电话,他问我现在是否有时间,想和我一起出来走走。
“那你等我下班,我现在正在分析病人。”
“我等你,我现在就在你们医院楼下。”
我放下电话,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办公室内空无一人静得出奇。
我故意模糊了我的视线,摊坐在椅子上,这时候,我明白了凯斯里当时向我诉说的感觉。时间在我不经意间到了下午。我十分不愿见到凯斯里,我脑子里全是想着我该如何才能避过今天的磨难。
我换好衣服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天空是冷的,太阳余晖还没完全消散下去。我向太阳落山的方向看去,凯斯里正背对着黄昏,倚靠着他那布满灰尘的老旧黑色摩托上,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这么斜眉看着我。
“走,我带你出去逛逛。”他跨上驾驶车位这么跟我说道。
车上的空气十分地冷,我几乎蜷缩着脖子,双手放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凯斯里的摩托机动声音不算很大,适当的发动声反倒让我感到十分地悦耳。十月的峻风呼啸过我的头顶,四周的绿化在目光之中向脑后高速移动,连成了一片如梭般的翠色。我的大脑在那时十分地清晰,空气里全是尘埃的味道,而且凉爽。我大口地吸吐,打在了凯斯里的脖颈上。我看见他的脖子上激荡起了一层红色的鸡皮疙瘩。
我十分享受这趟车程,等到了目的地,我甚至有点儿不想从车座子上下来。我这才发现凯斯里把车开到了沙滩上。海洋和天空一样地淡蓝。一瞬间,满身的寂寞就好像如潮水一般随着日落而褪去。我们围着大海的轮廓,漫无目的地向西步行。
“我实在不太知道大海有什么好玩儿的。”凯斯里率先向我开口,“我是个内陆人,但是在我儿时有一段时间我是在海边度过的。我到现在都不会游泳,因为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件很难让我忘记的事情。”
他边走边说,从布袋里讨出了一根烟来。
“我喜欢在沙滩上把我家老头子用和着海水的泥沙给裹起来,而当海水涨潮的时候,我也总是不爱听他们的话回家,还是想在沙滩上玩。于是在有一次海水涨潮的时候,我还是不想回去。我老头子当时还有力气,就拉着我的肩膀想把我硬拽回去,我则往大海那边的方向用力。大海当时还是深蓝色的。当时,就在我和我老头子角力的时候,潮水在这时涨到了我的脚脖子上,我一个没踩稳,连带着我家老头子就倒在了水里,他则把我完全压在了底下。而在那一天,我之前都没有听我家人们说过,就知道了海水是咸的,喝完海水之后还想喝水。”
“那么沙子是什么味道的。”
“就像没煮开壳的海鲜,味道苦的瓜子一样。”
“你还是这么口出惊人,描述地十分准确。”我不掩对他的赞叹,“那么,接下来你就要逼着我再给你编一个我和那位夫人的故事,然后再用你自己地主观臆断来给我分析吗?”
“你爱说不说,”他转头看向大海。“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因为我早就受够了你这种拖延的态度,估计你现在满脑子觉得,做什么事儿都不够成熟呢!”
我没有回应他说的话,低着头只管走路,还一面抽着烟。我发现我不自觉地双脚成了个“外八字”。在沉默着走了一会儿之后,我发现太阳比之前的位置要低了。这时一阵海风吹过,我感觉到我的头发在乱抚着我的额头,这和车上的冷风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们沉默了许久,只顾着低头盯着脚尖,闻着不远处荒草烧焦了的味道。
“在那天之前,也就是我真正和那位夫人发生关系之前,我向院里请示,拒绝了继续接手这位夫人分析治疗的工作。我在当时已经有了一名未婚妻,同样是家境优渥,我自认为她很爱我。但却就在我接受了那位夫人的分析工作时,我却发现她对我的态度变得冷淡了不少。在一次分析结束后,我并没有留在这位富商的家中吃晚饭,而是去了我未婚妻家里,我一脸真诚地询问她到底是为什么,最近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如此冷淡。而在她真挚且炽热地口中,我知道了我或许早就知晓的答案。”
“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了与那位贵夫人的分析治疗之中,而每次与我的那位未婚妻见面时,我张口闭口都是那位夫人谜一般的症状,以及她向我诉说地她那悲伤哀怨的经历。”
“我们从没有再如那晚一般地好过,你知道吗,凯斯里?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之后,我彻底从那种痴迷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等到第二天,我终于直接拒绝了那名巨商地请求,也同样向院里递交了我的辞呈。”
“我当时下定了决心,决心要和我那位未婚妻好好地生活下去,我甚至想过之后再也不从事分析师的工作。而在那天晚上,在我拒绝的请求传到案主耳里之后,我在我未婚妻的家里接到了院里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吵嚷。一个急切的声音告诉我,我们的那位贵夫人,在晚上被送到了医院,马上就要分娩,大哭着必须要我出现不可。”
我抬起头来,凯斯里没说任何话,只是抽着烟默默地听着。
我其实希望他那时能够安慰安慰我。
“后来在院里领导们的研究之下,断定了这位夫人得了一种幻想妊娠综合征的疾病。由于幻想与现实的交织,这位夫人,以为怀上了我的孩子。她爱上了当时作为分析师身份的我,一个十足的聆听者,只是安静的聆听,没有任何的插嘴和评价。”
“这件丑闻很快就被传播了出去,甚至登上了头版头条。我失口否认与这位夫人在分析中进行过真正的性关系,也不承认自己在分析之中爱上了她。”
“而结局与我之前所提到的大同小异。在那之后,她的丈夫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和我的未婚妻搬到了维也纳,在那里,我和她感情生变,破镜难圆。她留在了那里,而我则如之前我说的那样,等她们夫妇乔迁美国之后,才回到了法国。”
“好了,凯斯里。我又给你讲了一个版本,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你会做什么评价呢?你觉得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真相。”
“这还真又是,”他这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面向大海,我同他并排了过去,“一篇够烂够长的故事。”
“乔瑟夫,你没必要再向我说这些没品位的故事了。我之所以之前这么歇斯底里地让你说一个新的故事,并不是我认为,在你的那个故事之外,隐藏着什么别的复杂地真相。正相反,我认为真相就是你说的这两个故事。也只有这样,乔瑟夫,你的眼泪才能得到足够的解释。”
他说完点燃了一颗烟,不再说话,而是一直注视着大海。海风迎面向我们吹来,我双手揣在衣袋里,也同样不再说话。夕阳这时已经完全染红了天空,退潮拍打沙滩的声音如蝉鸣般传了过来。我的心情从没有像这般得舒畅过。我蹲坐了下来,享受着傍晚海风的吹拂。
我们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