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ie:女性解放,是复辟还是革命? ——从拉康的性化公式角度解读

作者:SRAM,西西弗斯
序言,抑或是准备工作
这本是一个不被需要的序言,因为一切在副标题中已经完成它的言说了:拉康的性化公式。出于对本篇文章的主要受众(即笔者的社交媒体关注者或话题关注者)的阅读便捷,在此做特别说明。性化公式(formula of sexuation)无疑是雅客·拉康(Jacques Lacan)提出的最难以理解的概念之一了,在此我或将无可避免地将它庸俗化以此来帮助大家理解。由于笔者的学识有限,与误读存在的可能性,欢迎随时进行指正与讨论。
正文
在拉康的三界理论[①]中,主体总是在一个深渊中,而这个深渊的制造者——语言,毫无疑问在Barbie这部电影里是没有缺席的,然而我们却看到了和语言如影随形的象征秩序之于实在界的断裂[②]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既然我们确信这一断裂是必然存在着的,那么我们应当换一种更加准确的说法,不是消失,而是被掩蔽了。
要知道是什么掩蔽了这一断裂,我们就要对比现实世界(电影外的世界)和Barbie世界中到底有着怎样的不同。Barbie作为一部以女权主义电影自居的作品,其中不乏对于Barbie世界中各类文化、政治上的描述,有且不限于饮食起居、闺蜜夜与议会。聪明的读者在这里就会发现我们常提到的两个词:政治和经济,而在此我却只提到了政治,这正是问题所在:劳动生产在整个Barbie世界是缺席的。我们在Barbie乐园里看得到各种各样的职业,有政客(总统)、知识分子(科学家)、沙滩安全员(即使他并不会游泳),然而我们却看不见现实世界中最常见的无产阶级,无论是城市上班族,还是乡野农民,我们都极少见到,直到Barbie乐园变成了Ken乐园,我们才勉强看到了一次身穿工地工人制服的男性,用武力阻止着母女俩离开Barbie世界[③]。这不禁让我们疑惑,难道Barbie世界不需要劳动吗?难道女性不需要劳动吗?现在我们终于知道,Barbie里真正缺少的是什么了,正是劳动!而劳动的缺失也进一步掩蔽了实在界里的阶级斗争,齐泽克告诉我们阶级斗争和性差异都是实在界的,他们都是无法被象征秩序接受的,都是剩余的,要看到它们,必须经由特定的意识形态进行观察,最终会发现它们无法被全部象征化而成为象征秩序的一个堵塞,主体正是要以行动的姿态,穿越幻想,最终找寻到实在界的一个碎片,这才是哲学意义上的革命。而电影中的革命则彻底放弃了历史的严肃,只是通过一次少数人的计谋就颠覆了一个男权统治,这正是没有劳动、进而没有暴力、没有意识形态再生产的世界观下产生的荒诞剧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我们斗争而知的真理,而电影Barbie似在告诉我们革命甚至不需要请客吃饭,只需要搔首弄姿讨好一部分统治阶级,再利用其内部矛盾引起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斗,就可以瓦解一个政权,似乎革命成了一部讨好大他者的歌舞剧,这还真是“女性主义”。
谈完了阶级斗争的掩蔽,我们回到电影的主旋律上,一个女权主义电影,到底在用怎样的姿态面对男女的性差异。前文我们已经提到过了,Barbie世界观中语言造成的断裂被劳动的消失掩蔽了,然而这种掩蔽却是不彻底的,就像人的潜意识一样,控制不住地总要漏出来一些,Barbie总是在追问的女人是什么和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便是这种漏出。值得夸赞的是,电影诚实地表述了女性之于男性不可缺失的重要性,因为如果没有女性主体[④],男性主体就是一个割裂的主体,男人的存在总是取决于女人,Ken所追求的正是拥有和一切女性有交配权的“父之名”[⑤],因此Ken乐园必须有女性,更准确地说是有女性主体。然而换到Barbie身上时,我们不得不认为电影在“夹带私货”了,Barbie冒充着一个女性主体,她不断追问着象征秩序,却从不和她拉开距离,理由很简单,她在象征秩序中实在是太成功了,在Barbie乐园中她是那个最typical的存在,她就是那个原父[⑥],她在象征界的符号就是菲勒斯[⑦],直到她开始扁平足、长橘皮组织,当观众都开始认为她要开始失败时,她却又是如此顺利的,真实世界(电影中)斗殴后警察不会对她实施暴力、即使是回到Ken乐园,她也是Ken的追求对象,只要简单策划,就可以让男性主体为她斗争。反观Ken,他真实地活成了Barbie世界的否定,他不需要多的言说,他永久的性压抑、失败的工作经历都在告诉观众,这是一个在爱欲和劳动上都匮乏的主体。然而他却是一个男性主体,因为他缺少了那份对于象征秩序的歇斯底里。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了电影对于性差异的处理方式,它给出一个成功的女性主体,再给出一个失败的男性主体,然后用这两个例子来告诉观众们,看吧,这就是伟大的女性主义思想!
一个本来该永久成功的女性突然遭遇了实在界的一些变化,在重新象征化这一变化后终于又成功了,作者多么狡黠地规避了那个创伤性的内核,从而错误地把女性引导上一条不归路。“后现代没有政治”,齐泽克如是说,这是因为后现代总是在资本主义这一语法结构下讨论该怎么办。正如语言学不能只有一门语言,政治学也不能只有一种意识形态,而后现代政治只不过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再生产。象征界和实在界的裂痕不可能由一个总是成功的女性道出,恰恰应该是由失败者道出,无论他是何性别。试图在资本主义的语法结构下想发设法告诉女性自己是什么、意义是什么本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再生产的循环,电影中的女儿所言正说明了Barbie在后现代资本主义心中的心灵印象,而被升华后的Barbie是一种后现代超我对于享乐的符号象征,女性必须自由、女性必须不依附于男人,不进行这一享乐就是僭越,这就说明了Ken将“父权制”带回Barbie乐园时受到这么多女性欢迎的原因,因为大他者瓦解后,私人律法成为了它的补充,僭越成为了新的享乐方式。整部电影,实质上是在意识形态内部绕圈子罢了,这也就揭露了Barbie“鬼打墙”似的革命,只不过是复辟的改朝换代,第一个Barbie乐园和第二个Barbie乐园只是对于这一超我符号的两次复写罢了。
一次有效的社会变革应当是辩证运动的,即最终走向的是一种扬弃、一种升华。或许会有读者认为难道Barbie在Barbie乐园领导的一系列改变不是辩证法的体现吗?为了方便广大读者理解,请允许我在这里用辩证法的运动方式复写一下Barbie世界的革命,正题:Barbie乐园VSKen,反题:Ken乐园VSBarbie,合题:Barbie乐园(新的)。这样分析下来,读者们应当就对这次“革命”祛魅了,这并非真正的辩证法,而只是一种改良主义的和稀泥,这个合题只不过是虚假的合题,我们没有看见什么新的东西,旧的矛盾从未消失过,只是压抑了。这就好像商品为自己贴金找噱头一般,事实上和上一代商品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是为了把自己贩卖出去,总还是要煞有介事地在介绍上写一个“新的”。这不禁让我们回到电影本身,对于Barbie而言,她最终迈向了现实世界,Barbie乐园终于成为一个彻底的想象界存在,而Barbie总算是在他者的欲望里(象征界中)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尽管电影也并未说明是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笔者没有看懂最后的隐喻),然而我们却认为尽管Barbie是靠象征化最终在现实世界中把握了自我,但是她在Barbie乐园发动的这场伪辩证法的“革命”却并非可以缺少的,从精神运动的角度,我们可以说,她在这场运动中获得了自我才能成功进入现实世界遭受象征秩序的阉割。而那场幻想中的革命则是绝对必要的,因为脱离了这种复辟的反复,Barbie终将会发现主体是一个空虚,她必须靠这种幻想去逃避它。
也许有一部分有一定的拉康派精神分析基础的读者看完了我们的前文会认为女性解放运动或女权运动必然是一种徒劳了,因为性差异是实在界的,我们注定没办法真的接触到实在界,这是从我们进入语言系统就注定的。然而拉康派的哲学家齐泽克却告诉我们女权运动是有意义的,因为被困在象征秩序的我们,可以采取“行动”(act)的姿态,穿越幻象,最终窥见实在界的一个碎片。而回到最基础的定义上,不仅仅是实在界先于象征界存在,实在界也是象征界的剩余,而象征化在各个历史阶段都发生着变化,也正是因此,我们才会在这里积极地去批判《Barbie》这部电影,这并不意味着它一无是处,恰恰相反,这是近来最具女性主义特色的一部电影,因为它真实地、直接地把女性议题抬上了公众面前,也正是因此我们有了写这篇文章表达观点的机会,而我们必须做出我们的行动,去回应历史的严肃,换而言之,这个世界在呼唤我们、包括现在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你。
在批判《Barbie》中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下自娱自乐般的“女性主义”后,指出一个真正的、革命性的女性主义便是必要的了。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它自己”一般,女性解放从来都不是以解放它自己为主要目地的,它更不可能孤立的解放它自身。换句话说,女性解放只有在无产阶级解放全世界之后才能随之解放,只有在经济上的压迫不复存在后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平等。我们学法的朋友可能会指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第一章第二条[⑧]彰显的律法进步来反驳。可惜这一点早已经是被论到腐烂的话题,即使不大张旗鼓地抬出资本主义法权的原理加以批判,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一段话简要说明了这种观点在哲学上的浅薄——“民主共和国并不消除两个阶级的对立;相反,正是它才提供了一个为解决这一对立而斗争的地盘。同样,在现代家庭中丈夫对妻子的统治的独特性质,以及确立双方的真正社会平等的必要性和方法,只有当双方在法律上完全平等的时候,才会充分表现出来。那时就可以看出,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而要达到这一点,又要求个体家庭不再成为社会的经济单位。”再不济,我想印度独立后关于废除种姓制度的法律条款[⑨]更能有效的说明这一点:法律上规定的平等并不能消除任何由经济地位不平等带来的压迫。这里我们还且只论到政治经济学上的不平等,而爱欲经济学更是从符号学上解构了法律,用一句不恰当的比喻,这已经是“爷爷辈”和“孙子辈”的关系了。若要达到经济地位的平等,即女性真正掌握生产资料与劳动产品的第一要素,便是要女性从家庭繁杂的私人劳动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新回到社会劳动中。而这恰恰是芭比的谬误之处。
最后,我们在此用拉康伦理学中一句话向广大女性及其解放运动的支持者呼吁:“不要向你的欲望让步!”。去行动、去斗争、去激进,没有人(没有那个慈悲的大他者[⑩])会来主动怜悯、同情你,不要等待时机,从下一刻开始就要做好斗争的准备——“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舞蹈吧!”。
[①]实在界、想象界与象征界:象征界是语言等符号体系组成的规则系统或意义系统;想象界意指婴儿通过误认建立起自我与他者区分的过程;实在界是物质世界的不可言说的原初状态,它没有经过语言符号的加工,位于象征界之前。三界以博罗米结的形式结构在一起,缺一不可。
[②]当我们尝试用语言去指涉一个事物时,实质是在尝试填补一个断裂,一个实在界与象征界的断裂。举个例子:当我们看见一只鸡的时候,我们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符号,是“鸡”。从鸡这个真实的运动的家禽到存于意识层面被觉知的符号,一个没有内容的概念,一个单纯的汉字——那个“鸡”——这一过程是断裂的,不连续的。
[③]影片中一小时十分左右Gloria一家人逃出“Ken乐园”时遭遇的工人。
[④]并非由生理性别决定,而是以主体与菲勒斯的关系来划分。
[⑤]意指原父,即不受象征秩序阉割,可以无限制享乐的最初的“父”。
[⑥]同上
[⑦]象征的菲勒斯:一个没有所指的能指,一个满足“他者的欲望”的对象。
[⑧]《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第一章第二条内容如下:
妇女在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和家庭的生活等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权利。实行男女平等是国家的基本国策。
国家采取必要措施,逐步完善保障妇女权益的各项制度,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的歧视。国家保护妇女依法享有的特殊权益。
禁止歧视、虐待、遗弃、残害妇女。
[⑨]1947年,印度独立后,颁布《印度宪法》,其中第十五条内容如下:
禁止宗教、种族、种姓、性别、出生地的歧视,所有公民不因其种姓而在进入和使用商店、餐馆和公共水井等方面受到限制。
[⑩]由语言符号和社会运行产生的符号秩序,它常常以全知全能的权威形式化身来规范对错,如“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