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书山盟 · 五 · 争意气同舍结金兰(下)

清明时节,细雨连绵。
一众学子依着杏花林中石阶,一路用油布接了树木,从上往下铺开过去。纷立于山道两旁,杏花树下学子们执红香而立。
山长郭伊尹携一众夫子,祭奠先贤之后,转身看向雨中静立的新生们,开口问道:“诸位学子,在此清明节气,何妨说一说自己将来的志向?”
一众学子各自说出自己的志向,多有“入朝为官”,“富甲一方”,“妻妾成群”之类的志向。郭伊尹听过一一摇头,不动声色。
“山长也太过死实,谁不知道来这灵隐书院是走那‘终南捷径’?”
人群中有一撑着褐色油纸伞的学子,低声嚷道。
“哦?郭某竟不知,我这山中小院,何时竟成了通达天阙的攀云梯了。”
那学子本以为混着雨声不易被察觉,可谁知被郭伊尹听去一句反问。本以为他不敢再多言,可这些人从小就是锦衣玉食惯的,心中怎会轻易服软。
眼下也只是拱手受教,面有愠色。
“非也、非也!”
没等他反驳,一个梳着清髻带着乌冠的学子却抢先说道:“古人所云鲲鹏之志,扶摇直上九万里,我等求功名也是为了将来能够青云直上,于夫子,于书院,也算是好事一桩啊。”
那人摇头晃脑,左右逢源,不时地朝着身旁的同学使使眼色,众人皆点头表示赞同。
他继续说道:“可如今,山长偏又要请什么劳什子‘教武艺’的将军来,我等又不是走江湖卖艺的,嘿,从这灵隐书院出去的,如果拿着粗鲁家伙,攒着鱼肆的气味去为官,治天下。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也让世人笑话山长治学无方啊!”
一席话后,人群爆发出一阵附和。
郭伊尹看向细雨中持伞而立的众学子,却始终笑而不语。
“说什么蠢话,要不是老子和…师兄们在边关驻守,这天下哪还有你们这些兔崽子摇头晃脑讲这些狗屁道理的机会!?”
果然,不出半刻,性如烈火的唐燕便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一样,朝着方才那人厉声质问。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哼。”
眼看局势正要控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之时,只听得一声冷笑从众人身后的雨幕中传来。
激烈的论议声收束,回眼望去,竟然是一直默不作声看戏的杨天御。
“只是今日不知是何缘故,这杨天御一改往日奢华的贵族装扮,仅仅一身素装,配一把随身的折扇而已……真是奇了。”
殷逍暗自低语,想来与初见时,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大相径庭。
“姓杨的,你又有什么‘狗屁’要放?”
骆斌轻哪里把他放在眼里,正攒着旧怨无处发泄,瞧着他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更是心头怒作一团。
杨天御剑眉微展,双指一并,遥望正北,隐约有所指道:“王者,立威,专杀伐,成霸业。”
话方毕,众夫子听后多有失笑者,尤以陈夫子为甚。
“杨大公子,如今李唐天下大局已定,又有何霸业可谈呢?何况……”
“何况,你隋杨暴政,早已民不聊生,你先族与那大奸臣杨素又有宗亲相系,一个亡国的罪人之后,谈什么王者霸业?”
骆斌轻见陈夫子说话点到即止,有意不使他当众难堪,但他可没这么好的脾性,就打算当众人面气他一气。
“呵!”杨天御本就是心高气傲,听的这一番相激,竟也不恼怒,却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你,你笑什么啊!”
反倒是骆斌轻这个急性子先着急了起来。
“我笑你,想法幼稚,见识狭隘,唇红齿白细皮嫩肉,怕是没在江湖中行走过吧?”
“要你管!我、我是来考功名的,跑什么江湖啊!”
杨天御把手中的红香恭敬地插入祭祀炉台中,另一只手做镰刀状,微微运气,一掌闪过削去红香上枝,顿时蓝烟袅袅,那香头竟在雨中被内劲点燃。
转身缓步走下石阶。
“成王败寇,李唐以武力在乱世中取代隋,乃是强者胜的道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自古胜者为王,你又怎么知道,他日李唐不会为他人所替代?”
“还不快住口!”
说时迟那时快,杨天御那桀骜不驯的话音刚落,一颗钢钉便朝他的鬓边射了过来。
杨天御不慌不忙,一个身法挪移将方才与他争论的骆斌轻一把抓过,挡在身前。
“危险!啊!!”
千钧一发之际,殷逍伸出手掌挡下了这一击,钢钉没入手中,顿时鲜血直流!
“逍哥!”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骆斌轻实是吓得不轻。下意识地抱住忍着剧痛的殷逍。
“我并非要伤他,只是给他个教训,快让我看看你的手!”
方才射出钢钉的,是一位持扇人,那伞骨似是藏着收发暗器的机关,“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实诚,竟然用肉掌去挡!”
“我答应过骆兄,出门在外要照应斌轻……嘶!”
持扇人连忙将钢钉拔出,撕下衣裾为他包扎,抬头怒视一旁面无愧色的杨天御:“你可知道,就凭你刚才那席话,我就可以上表朝廷,治你个叛逆之罪!”
“放肆!砾阳王是你区区一个教书的可以妄加非议的吗?”
眼看杨天御丝毫不肯退让,竟还有学子站出来,帮杨天御指责那书生模样的夫子。
想来也是当然,在灵隐书院的学生这重身份的背后,他更是当今圣上御口亲封的“砾阳王”。
“鲍尽忠,嘿,真会挑时候出来给主子献殷勤……”
四周窃窃私语不断,既有畏惧杨天御身份的,又有小声讥讽鲍尽忠的,还有作壁上观纯看热闹的。
唐燕正要去看殷逍伤势,却被唐鹄一把拉住。
一时间,众人皆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算是你跟李世民面前参小王一本,又待如何?我杨家为他李唐有今日之地位,付出了多少粮帛和人命,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的声音从最初开始就是极为镇静的,即便是在钢钉朝他射来的那一刻也毫不慌乱。
不过是与殷逍一般年纪,却全然不似一般世家子弟般迂腐和软弱,谈吐之间泰然自若,全然没有一丁点的犹豫。
“大胆!吾皇名讳,你岂可直呼!”
这场面就连忍耐至现在,一旁持剑而立的李玦都忍不住按剑怒斥。
“天下本就是强者生存,物尽其用,有何不可?夫子,山长,今天之事尽可记到小王品评之中,小王绝无异议。失陪了。”
说罢,杨天御便径自走下石阶,还有数人也跟在他身后,为他遮挡山雨。
殷逍眼角瞥见雨中杨天御离去时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之际,还是捕捉到了他别在腰间的一枚造型别致的环佩。
“唔……那玉佩……”
“逍哥、逍哥……你还好吗!”
直至杨天御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雨幕之中,再无动静。
“喂喂,听他说了没有,居然把人视作物,这个杨天御真是太过分啦。”
“唉,又能怎么办呢?谁叫他杨家命好,吾皇都不治他们,还给封王,忍着吧。”
议论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人敢上前看一看殷逍的伤势。
只有那持扇人和山长走到殷逍身边,却不料被骆斌轻拦住去路。
“好你个人杰地灵的灵隐书院,我骆斌轻真是瞎了眼!来读什么狗屁圣贤书!考什么狗屁功名!你们这群……!”
“够了!斌轻……不要再说了。”
终是,殷逍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伤不碍事……方才这位先生已经为我包扎。”
“逍哥!怎么样,还痛不痛?”
从未见过这年轻急躁的公子哥露出这副心疼的表情,殷逍不由地看出了神。
“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不,我……我只是高兴。你叫我逍哥,我高兴啊!贤弟!”
不知是不是天生就生得唇红齿白,面容白净,骆斌轻急切的脸上竟有些泛红。
“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说笑!”
山长见殷逍总算并无大碍,便说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今日之事,切勿再提。子规,你随我来。”
那持扇人听后,嘱咐了骆斌轻几句,便走到郭伊尹身边。两人零星说起话来。
就这雨打树叶的嘈杂,只听见什么“心性难移”,“有负所托”,“风雨阁”什么的,骆斌轻心下只担心殷逍的伤势,便搀扶着殷逍离开了那里。
从杏花林回到房舍,骆斌轻一路上竟然出奇的安静。
这反倒让殷逍有些不太习惯。
他半打趣地说:“怎么了?还在生山长的气?”
“不是……”,罕见的没有暴跳如雷,骆斌轻伸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殷逍受伤的手。“只是让他人代我受苦,竟然是那么痛心的一件事,我以前从不知道。”
“好贤弟,那是因为你在乎我,当我是自己人啊!”
“逍哥……”骆斌轻看着他,初春的山雨依然下个没停,窗外翠绿青葱,却不知何时在门前院中,开了一株兰花。
那兰花在烟雨中开的温婉肃穆,明艳动人。
“咦,那里什么时候有一株兰花的?”
“昨天许是打扫到太晚,天色下也不曾注意吧。”
两人看向那株兰花,房内只有书本和墨水的香味浸染。就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他们默契地转头,相视片刻。
“逍哥,我骆斌轻一生还没遇到过肯为我如此的……人。一路上,从离家到现在,都在给你添麻烦,希望你不要怪罪小弟。如、如果你不嫌弃小弟,小弟愿意与你结为金兰之交!”
“哈哈,斌轻,茫茫韶华数十载,你我相遇相识本就是缘分。我不过是个没落的士族,与平民百姓何异?何况一场皮肉伤换一个金兰知己,怎么会是麻烦呢!”
天光慢慢地敞亮开来,云层中太阳若隐若现。
山雨初歇,喜鹊成双飞过屋顶,在房檐黑瓦上落下。
兰花的花瓣上雨滴垂落,那明黄色的瓣穗儿在天幕下绽放得更加靓丽了。

第五回
争意气同舍结金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