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回顾】程派艺术活在新艳秋老师心中(高玉倩)

我从小就知道有位学程派青衣的著名演员新艳秋,但遗憾的是我却没赶上过看她的戏。这次为纪念程砚秋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程门弟子聚集北京,演出程派名剧,七十三岁高龄的程派艺术家新艳秋老师也来参加演出。我庆幸终于有机会看到新艳秋老师的表演,向她学习,同时心里也有点嘀咕,她这样高寿了,还能压得住场吗?
演出前,我到招待所去看望她,她正在吊嗓子,我原想她离开舞台这么多年,对于程腔那些细微的甩腔、顿挫,可能会有些恍惚。其实不然,《六月雪》一场“坐监”,她唱来如行云流水,娓娓动听,甩腔的每一个细小的拐弯,一钉一铆,滴水不漏,扣人心弦。我都听迷了,她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唱得这么有感情!在她吊完嗓子休息时,我向她请教,提出了我心中的疑问。新艳秋老师笑了笑说:“我爱程先生的艺术,我心里老有程先生的形象和他所演的戏、他所创造的人物。在我一生中,不论是青年时期,中年时期,或是老年;也不论是顺境我正唱戏的时候,还是我生活坎坷不能唱戏的时候,我都没有忘了他的艺术,没有忘了他所创作的形象,没有忘了他的歌声。不在舞台上唱,我在心里唱;不在舞台上演,我在心里演。程先生的艺术一直活在我的心中。”说得多好啊!这是一位老艺术家最高贵的心声,也是前辈艺术家成功的秘诀。
三月十六日,纪念活动首场演出,由李蔷华、李世济、赵荣琛、王吟秋、新艳秋联合演出程派名剧《锁麟囊》。新艳秋老师只演其中“团圆”一场。前面的重点场次、重点演唱,几位程门传人已经各显才能,有了很精采的表演,就剩下最后这一点戏,她将如何蹲底呢?我在遐想。这时锣声响了,一位雍容大雅、沉稳、端庄的丽人出现在我眼前。她头上没有过多的珠光宝翠,儿朵淡雅的珠花,衬着乌丝、朱衫,典雅、华贵,光彩夺目。我的眼目为之一新,观众席上,掌声、赞叹声一片。
新艳秋老师的表演,每个造型,每个身段,选择得都十分贴切,都那样的吸引我。她出场时,斜仄着身子出来,脸偏中稍向台口,一亮相,却不定住,右手轻撩水袖,一翻,跟着一探手,水袖随之顺下来,一个踏步,眼睛随着手势,向下看脚,看裙子,低眉,抿嘴,眼含一丝笑意,再左右一抖袖,看一看衣衫,张口唱〔二六]:“换珠饰衫依旧是当年容样,莫不是心头幻我身在梦乡。”几个阴阳、子午的变化,造型非常优美。既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没有脱离她此时雇佣于卢府的心情,有喜悦,有疑惑,有庆幸,有感激,她带着戏上来,感情是那么浓、那么深,却又表现得那么含蓄,有分寸,不做作,不卖弄,舒舒展展,唱得也那么柔美动听,让观众的心和她的心一同跳动,而绝没有那种“你不叫好,我饶不了你”的哗众取宠之意。
进门见到母亲,左手一个软撩水袖,然后双手在胸前握住母亲的手,唱“猛抬头见老娘笑脸相向,儿的娘!问一声老娘来自何方?”此时,新艳秋老师没有用大哭头的水袖表演动作,而是以轻轻的软动作,去拨动观众的心弦,使观众感受到薛湘灵见到日夜思念的老娘时的惊喜、激动之情。同时又不失大家闺秀的人物身份。这正是新艳秋老师体会人物深刻之处。
见到儿子时,她也是淡淡的两笔,一只手轻轻地楼住孩子,一只手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珠,略略地低头看着孩子。内心的欣喜,对娇儿的慈爱,分离的思念,万千思绪尽在这低头细瞧之中。见丈夫,她也没有特别渲染丈夫误会时的委屈。薛湘灵了解自己的丈夫,爱他,体谅他是一时的误解,可对目前的情况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她为难,又有点羞涩。她水袖一翻,两翻,然后右手的水袖搭在左臂上,右手抬起,半遮面,眼睛顺下来,让人感到:“哎哟,我可怎么说呀!你可真是个“莽官人’。”多少话,多少情,尽在不言中,称得起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新艳秋老师的眼神也运用得好,一抬眼,一低眉,都有内心的依据。整个儿“团圆”这场戏,薛湘灵很少是扬脸抬眼,而是采用了或低眉,或顺眼,或凝视。都是深沉的、温存的。
新艳秋老师自始至终牢牢地把握住人物身份,准确地表现此人在此时、此地的心情。最后的团场她演得特别漂亮。她在赵守贞拜谢的时候,两抖袖,两踏步,右一搀,左一搀,然后双手一扶,既没有接受报恩的那种骄矜,又不是穷人乍富的那种轻狂,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我完全被征服了。新艳秋老师真是名不虚传。我对她所说的“程先生的艺术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有了更深的体会:一个演员,心里永远想着艺术,艺术就青春常在。
【作者:高玉倩 1983.5《戏剧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