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素【纸飞机降落】下

沈巍背过身在黑板上用漂亮的楷体写下“古希腊的悲剧哲学”几个大字,这是这堂课的主题。 背后转来唏嘘的说话声,沈巍转过身,把前排交头接耳的两个男生逮个正着。 “站起来。” 声音不大,但教室里所有人都缩着脑袋不敢抬头。 这位沈教授的凶名在文学系是人尽皆知。他的课纪律之严,要求之多,挂课率之高,因此也被称为文学系的“百慕大三角”。要不是“古希腊哲学”这门课是必修课,估计选课率都不足3%。 两个男生跟鸵鸟似地垂看头站在那,沈巍并没有继续教训他们的打算,在他看来为了两个不尊重课堂的人浪费时间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希腊的悲剧哲学是通过古代英雄的神话故事加以呈现的,希腊神话故事中,英雄的自由意志与其命运相冲突,而这一意志背后,往往是无法抗拒的结果,所以悲剧就成了必然性……” 这个课题每届都有,沈巍早已烂熟于心,甚至哪段话在教材的哪一页都了然于胸。 大学考研跨专业选修了哲学,沈巍也怀疑他是否陷入了某种思维怪圈,才让自己近些年对人对事越发偏执,就像那些古希腊的悲剧人物一样,被视为存在的异类,却没有抗拒命运的能力,因此视死亡为解脱…… 下课后沈巍被告知院长有事找,结果不过是老话重提。 “沈巍,今年的教师满意度调查,你的分数又是最低的,作为哲学这一块不可多得的优秀学者,我很欣赏你的学术精神,但作为老师,我希望你能处理好与学生,与其他老师之间的关系。” 一堂思想政治课结束,回办公室路上,沈巍又撞见一起团建晚餐但不准备通知自己的同事们。 拿上公文包走在回家路上的沈巍感觉今天比以往更疲惫。他想着院长的那些话,决心将那个被迫搁置的计划重新提上日程。 路过一家流动摊位的蛋糕店,沈巍停了下来,以往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喜欢在这家买一块草莓蛋糕,用甜腻的味道压制心里疯狂的念头。 轮到沈巍的时候,蛋糕只剩最后一块。 但店员把最后一块给了一旁一个笑容甜甜的女孩。沈巍便沉默地走开,什么也没说,尽管他是先来的那个。 没劲透了,果然多余的人,连一块蛋糕都不该奢求。 到了小区楼下,沈巍又看到了罗浮生,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店门紧闭的小卖部前,沈巍猜测他是在为拿不到牛奶而难过。 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世界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苦难,他尚且完成不了自救,又谈何救人。 然而沈巍还是走向了罗浮生。 “没拿到牛奶?” 罗浮生点头。 “一罐牛奶而已,至于这么伤心? “这是今天的晚饭,拿不到小咖就会饿肚子。” 沈巍看完罗浮递过来的便条,可“小咖是谁”这个问题还没得到解答,人已经跑上楼没影了。 结果就是在自家门口又碰上了。 如果有个人捧着你想吃却没买到的草莓蛋糕眼巴巴等着你,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一般人或许是惊喜的,是感动的,但沈巍不是。他有一点儿烦燥,这种燥源自对未知事件的恐惧。没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情,因此他不知道怎样的情绪反馈才算是正确的。 当然,一直大眼瞪小眼也是没有意义的,于是沈巍在想问的很多个问题里挑了一个他认为比较重要的。 “你的晚饭钱就是拿去买这个了?” 罗浮生先是摇头又是点头,他没法向沈巍解释买蛋糕是比吃晚饭更重要的事情。 “反正一个人,两个人都要吃饭,反正你上次也帮我做了早餐,反正蛋糕我自己也吃不完……”总之沈巍就是想让罗浮生到自己家吃饭。 三菜一汤,沈巍从来都是自己做自己吃,自然也没人评价过他的手艺。但罗浮生吃得香,沈巍也就很自然地认为他的手艺应该不错。 说是吃得香,当还剩小半碗饭的时候,罗浮生舔已舔嘴角就停了筷子。直到他把红烧肉里的酱油淋在饭上,然后又向沈巍要了塑料袋装起来拿到楼下,不一会儿一只狸花猫就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蹭到他脚边,沈巍的所有疑问也都有了回答。 见罗浮生喂完猫,沈巍礼貌性地说了晚安,转身要走却被罗浮拽住胳膊塞过来一张便条。 “我能不能再在你家寄住一晚?” 沈巍拉着罗浮生一言不发地上楼,但是是往对方的家里去。 没错,他要去把那只该死的老鼠抓了,这样就没人再打扰他的计划。 罗浮生住在每层楼都有的一个杂物间里,这层正好空着,罗浮生就按每月五百的价格租了下来,但他不知道隔壁楼有个跟他一样租杂物间的人,却只花了三百。 不足十平的空间,像样的家具也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目光所及处,根本看不出哪里有老鼠的容身之处,更何况就罗浮生这情况,沈巍很难想象老鼠真住下来会不会饿死。 没兴趣探究罗浮生骗自己的原因,沈巍就要走,奈何罗浮生拿出吃奶的劲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于是情况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一米五的床睡两个人,难免会有身体上的接触。罗浮生一身皮包骨,硌得沈巍难受。 都是自己睡惯了的,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两人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黑暗中,呼吸声此起彼伏。 “你是什么原因导致不能说话了?” 沈巍知道这不是个好问题,但他就是很想知道,甚至产生了得不到答案就不自杀的想法。 也就是一秒的静默,罗浮生起身准备开灯拿便条和笔却被沈巍阻止了。沈巍拿出自己的手机示意罗浮生直接在上面打字,但他没用过手机,于是沈巍头一次教比自己还不熟悉电子设备的人进行操作。 罗浮生便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沈巍想知道的事情打给他看。 “我十四岁的时候,突然想看日出,就求继父带我去,他和以前一样开始对我拳打脚踢,然后一巴掌拍在了我的嘴上,从那天起我就不会说话了。” 透过文字,沈巍可以想象到一个半高的孩子满怀期待地提出自己的诉求时,换来的却是无止境的殴打。那一巴掌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疼痛,更是灵魂上的苦痛。合理的诉求只会遭到挨打,当这样的认知在脑海里扎根,心灵的房门也就封闭了。 “明天,明天我带你去看日出。” 罗浮生突然就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两侧流,打湿了枕巾。呜呜咽咽的声音落在沈巍的耳朵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把手伸将过去和罗浮生的交扣在一起。 哭吧,沈巍想,痛痛快快地哭,至少表示还没对这个世界绝望。 于是不到凌晨三点两人就起了床。 车了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往上开,时间卡得刚刚好,到山顶的时候,天边刚刚翻出鱼肚白。 山间万物都隐于晨雾间,万籁俱寂偶有鸟鸣声。广阔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个不被世俗所接纳的异类。 晨光沿着地平线缓缓升起,它将自己的光芒平等地普照在万物身上。 “当大地托起新一天的太阳的时候,每个人都能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 罗滔生把便条连同一张纸一起举到沈巍面前。那张带着折痕的纸还留有沈巍的字迹:无人在意我。 “都是哄人的把戏。” 沈巍冷笑,即使现在身处光里,他也感受不到暖意。 “如果我说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你会陪我吗?” 谁会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 沈巍会。 他就是想看罗浮生惊慌失措,然后摇头拒绝的样子。他就是想告诉这个愚蠢又可怜的傻蛋,别自己都没从地狱里爬上来就妄图想救别人。 于是,罗浮生果然摇了摇头。 “我不会。” 迎着光,沈巍看不清罗浮生的脸,却听见了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含糊不清的。 “我,会,拉,住,你。” 在距离悬崖咫尺之间,沈巍停下了脚步。 他飞奔向前,于是纸飞机降落,停在了属于他的航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