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浮生如梦
我的四周像是被盖上了巨大的幕布一样,一片漆黑,暗无天日。我看不见任何人,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努力地分辨着方向,但就像被蒙上眼睛的小鸟一样,找不到东南西北。
忽然,有人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谁?”
“别慌,我在。”安娜斯塔西娅轻声答道,“这是个结界,但由于时间有限,构建得不够稳定,如果我想的话,应该可以打破。”
“不不不,小姐,大可不必。”莎士比亚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吾辈乃是一介作家,论及打打杀杀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但吾辈的剧场,可不是为了打架而存在的啊,请看吧——”
忽然,我的眼前亮了起来,但只有一条像是荧幕的光带,上面人影攒动,像是皮影戏一般,却又更加精细一些,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画面中,身穿一身白色长裙、戴着黑色礼帽的女子从一幢民居中走出来,转过身,似乎带着些留恋似的,凝视着眼前的房屋以及四周的景致。良久,她叹了口气,锁上门,刚要离开,想了想又回头把钥匙挂在门口了。
这也太不安全了吧,岂不是所有人都能打开门了?我这样疑惑着。
但那女子并不会看到、亦或是感受到我们这样的观众,她没有回头,紧了紧衣襟,决然地走出门去。
街道上行人零零散散,偶尔有几行士兵押着些哭天喊地的人,推搡着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那女子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地靠路边匆忙赶着路。她看上去行色匆匆,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镜头随着她的身影,在行人间不断穿梭,甚至连交替蒙太奇都用上了,让人不仅感慨,这剧作家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女子停在一幢楼房前,摘下帽子,仰头看了看。
那一瞬间我不禁猛然一愣:这女子的面容,正是玛莉安小姐。
她对着守门的侍女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有要事,想见马拉大人。”
侍女上下打量了一阵子:“我去通报一声,你等一会。”
玛莉安礼貌地点点头:“有劳了。”
我的眼前忽然一黑,像是胶片转动的声音,带着沧桑古旧的感觉在耳畔响起。等四周再度亮起来的时候,我正身处一个广场旁的街边。
这里可比客栈周围要繁华得多,而此时此刻,天空阴沉得可怕,好像是要下雨了。街边也挤满了人,有穿着正装的上层人士,也有短衫头巾的劳动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这条街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看上去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
“唉,你听说了吗,马拉大人死了。”
“什么?真的假的?”
“你傻啊,当然是真的!要不这么多人围在这干嘛?”
“干嘛?我不知道啊!看人多才过来看看的。”
“马拉大人死了,是被人刺杀的,刺客已经抓到了,据说还是个女的!”
“女的?!”
“可不是吗,这不已经被判了死刑,马上就要处斩了,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围在这,都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个人,胆敢独自刺杀马拉大人。”
“马拉大人.....最近杀了好多人,很多都是无辜的,想抓就抓,说杀就杀,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我倒觉得这刺客做的也有道理......”
“嘘!——妈的,你不要命了?!想死可别扯上我啊!赶紧闭嘴!.........”
............
人群里纷纷议论着马拉大人遇刺的消息,大家交头接耳,目光瞥向街道的远方。
“嘶——”“咴——”
天空越来越阴沉,压抑得可怕,好像是要压下来一般。街道的远方传来几声悲哀的嘶鸣,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
“处刑的马车来了!”
“是吗?是吗?我看看.......”
“肯定是了,你看前面的,那不是桑松先生吗?”
............
人群里嘁嘁嚓嚓的低语声渐渐小了些,马车慢慢停在了街口,那匹棕色的马像是通人气似的,抬起前蹄嘶鸣了几声,不安地在原地踏着步。
为首的黑衣男子走下马车,他的背后背着一把显眼的宽剑,俨然正是在客栈里找到我们的那位夏尔·亨利·桑松。
桑松慢慢揭开身后的车帘,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声音也很低沉,看起来内心十分挣扎。
“科黛小姐......我......”
车帘拉开了,女子的声音清澈而冷静:“已经到了吗?”
“是。”桑松简短地回答道,没有更多的话语。
“这就是,我生命的终点啊......”女子下了车,抬起头来,看了看不远处的广场。
在她抬头的一瞬间,街边的人一片哗然,我也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女子很年轻,棕色的中长发刚好过肩,面容清秀,有着一双漂亮的翠绿色眸子,她穿着一身红色长裙,长长的下摆在风中飘逸着,在阴暗的云翳下,那道倩影像是火焰的精灵一般凄美而灵动,美得惊心动魄,让人忍不住驻足凝望。
我愣住了。并不是因为她太漂亮,而是因为她太熟悉——那面容,不正是客栈的侍女玛莉安吗?——至少她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我的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但又在下一瞬间全盘否定了——不,世界上不可能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即便是孪生姐妹,也可能因为性格、喜好不同而展现出不一样的气质和举止,而这两个人,我却完全没有看出任何差别,从外貌,到声音,再到落落大方的气质,没有任何差别。
我感到一阵头疼,眩晕般的感觉接踵而至。所有的线索像是九连环一般,环环相扣地连接起来。
1793年,法国,暴虐的抓捕与处刑,狂热的指挥者,以及结束那狂热者生命的人、刺杀马拉的迷之少女。
历史知识告诉我,吻合这一切的,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凄美而悲壮的名字,这个名字属于一位企图用一己之力拦下狂热的大潮、拯救无辜者的、悲剧一般的少女。
夏绿蒂·科黛。
她们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那玛莉安岂不是很快就要走上处刑台了?如果不是,那她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心乱如麻,一个个疑问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叫人没法安心。
“你就是杀了马拉大人的刺客?”人群中一片喧哗,终于有大胆的人喊了出来。
“居然是个女人!”
“还这么漂亮!怎么会......”
“不会是抓错了吧,随意找一个凑数,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
“嘘!——说什么呢,刺杀可是重罪,怎么可能随便找人?!”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女子平静地看了看四周水泄不通的人群,朗声开口道:“没错,是我。”
“我是为了拯救十万人而杀了一个人;为了拯救无辜者而除掉大恶棍;为了我的祖国的安宁而处死一头禽兽。”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在我们的恐怖处境之中,如果能以我死换来他人之生,那于我将是莫大的安慰。”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无论男女老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即将慷慨赴死的少女。她的神情好像没有任何畏惧,眼中满是坚定与果决。
人们小声说着什么,有人哭了,有人默默低下了头,有人在胸口比着十字,做着祈祷的动作。
“科黛小姐。”桑松沙哑着嗓子看了看那神态自若的女子。
“我明白了。”科黛点点头,最后回眸看了一眼熟悉的街道和唏嘘的人群,“走吧。”
广场之上耸立着高大的悬架,悬架上方,锋利的倒三角刀刃闪着寒光,令人心惊肉跳。
科黛默默伏在断头台上,豆大的雨滴砸在所有人身上,像是凄凉的泪水一般,敲打着人们的良心。
“科黛小姐,你......”桑松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但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令人莫测。
“我没什么话了,先生,谢谢你。”科黛淡淡地答道,“非要说的话,我对我的祖国一往情深,希望它越来越好。”
桑松骤然一愣,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他仰头看了看天空,浓郁的阴云铺满了千万里之外,没有一丝阳光照下来,大雨不分青红皂白地砸在他的脸上,像是孩童的嚎啕一般。
他长叹了一声
“科黛小姐,再见了。”
闪着寒光的刀刃瞬间落下,啸叫着、嘶鸣着,划破了安静的空气,重重地坠下。
凄美的红色玫瑰在雨中凋零,尖锐的刀刃割裂了回忆的胶卷。
我的眼前再次一片漆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幕布也消失不见了,只有无尽的黑暗、沉默、压抑,在我的心头萦绕不去。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