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续的日子10

几把不整齐的椅子，深色的玫瑰，木板和胶带，布谷鸟，喷泉，拉开窗就是这些东西。结婚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伴侣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人生是怎样一回事，我要怎么靠近它。因为看不见，所以太容易实现过往成为过往，落难不究，好像一切都太容易了，人很容易就结了婚，很容易活很多年，很容易死。 人生本来就这么容易吗。我听说我活了很多年，可以陌生至此，好像漏了很多重要的事情，被夺走时光，记忆在越发详尽中毫无意义，展开来，好像是意料之中的梦，撇开真实感，人原本就这么容易成为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吗。 一回生二回熟这话我信了。这第三次来南昌，环境将我的身体驯服得十分适应它，气候没有半点让我不舒服。第二次做伴娘的流程基本同第一次一样，前一晚彩排，短暂的睡眠，早起化妆，接亲，送亲，典礼，敬酒，吃饭，卸妆睡觉。密集的行程不算折腾，却令我有种亢而不奋的疲惫感。 表哥大我五岁，他和大我两岁的表姐和我一起长大，我不懂辈分，只叫他俩为哥哥和姐姐，叫我们是我们仨，和别人讲我们家里有三个孩子，两个大人，我们的外公外婆。 哥哥从初中算起的情路弯弯绕了多年，每一段都是半熟的瓜，差一点就不真实蒂落，却没到了头。直到前年才不快不慢地和嫂子结了婚，晚得有些妙。他和嫂子是小学同学，嫂子家和我们家隔得不远，一个镇上的人，小学毕业后没有往来。世事中的人没有联系就也没有再见是再正常不过的。哥哥大学毕业后俩人突然（内情我并不清楚）恢复了联系，然后不到两年，感情就极为顺利地发展成了婚姻。 想着哥哥的模样，觉得嫂子好看得很，是哥哥会耍赖，把她拐来的。是不是小学就懂情爱真心了？为什么十几年来没联系的人在十几年后重新认识就要一起再过几十年了呢？ 缘分不是随着时间由浅入深的，甚至和时间没有一丁点关系。这件事在我该知道的时候没能知道。 我站在一边，众亲戚婆姨们簇拥着哥哥背着嫂子出门，热闹欢腾。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突然想流泪，不是喜极而泣。 二十几岁，我还是没觉得自己长大了，因为我一点也不像我小时候的想象中那个作为成人的自己，自然地，我把同我一道长大的人也都看做孩子，真无赖啊。 我们是清贫里相依长大的人，时常听到“人要往前看”，我不喜欢这句话，因为我习惯极端，总觉得再往前就都是死。我想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看，想亮堂堂。 他要做父亲了，这个孩子要做父亲了。有些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似乎再也不重要，再没意义争辩一句残忍，没能好好长大的人突然就老了的那种残忍。 没人告诉我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人，什么是孩子，我以为我会更有力量，更聪明，做更多的事，我以为爱会越来越多而幸福是一种积累。 可是人生就像一把椅子，我刚一坐上去就老了，十八岁时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我又爬上了它。是不是人生大事就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大张旗鼓地短暂忘记人生本身是很艰难的事实的机会。 我们去坐船，去看海，这世界上有热气球，彩虹代表幸福，去种满薰衣草的庄园里拍照，流星雨和极光在挪威和丹麦很容易见到，生活越来越好，别墅里十几个佣人，外公外婆再也不用干活，我会富有，他们会百岁。诸如此类的盼望在我命里早早诞生，轻轻死透。 相较与我一路结识同伴的人来说，我年纪算小，比我年纪还小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我远在贺州工作日日切盼归乡的友人，一个是我眼前远嫁的新娘。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的白头发都会比我的先长。 结婚是有流程的，因熟练而生出的得意令我自信自己不会掉泪。五十桌的宾客不认识我，我认识新娘，她认识我，我这么想着，用疏离对抗着一些新鲜的阵痛。场馆大，顶又高，两边宾客加起来一共五十桌还是显得很空。 “好，那现在我们即将迎来我们等待已久的神圣的时刻，让我们欢迎，新娘入场……”，音响声量大得震出我胸腔回响，从这里到舞台的红毯铺成两个直转角，父亲在第二个转角等她。她就站在那儿，不停地微微点头，收下巴，调整呼吸，看看我，看看另两个友人。我看着她，突然就眼眶湿润了，未至泪流两行便转身抬头，用纸捏成团吸干了眼角。 我走了这么多路，这里一步都不能上前，时间是绝对的道理，这道理告我不可盼望与之偕老。 婚礼结束已经是两点过，我们随便找了一桌剩菜多的席吃起来，其实每一桌都剩得多，这里没有一个像我老家那里的人一样把菜打包带走。 菜都很合我的口味，烧菜都是不辣的甜咸口，鸡汤还温热，也不腥，糯米排骨冷了之后有些硬，筷子撬不动就索性用勺子挖开吃，肥肠炖出油后软烂入味儿，冷了也没凝住，啤酒鸭，孜然小排和辣蟹当凉菜可下酒，还有鲍鱼排骨和把子肉走的也都是红烧甜口。吃饱我才仔细看了看，几乎一桌都是肉，每样都剩下了七八分，连切块的红糖发糕也还是个全乎的圆。 或许是越吃越饿，我挽起袖子，吃相愈发没出息。心事没有一重接一重，我以为我是个长情的人，刚才的眼泪抵不过一桌剩菜，这多奇怪。 一扫而空，我好像没经历过命运，只是时常经历饥饿，然后填饱它。摸摸我的肚子，它上面的肋骨，我有一副分明整齐的躯干，架起来一生的应有尽有。幸福怎么这么像脂肪，不可转移？我客套一句，你瘦了，你说没有，你说还好。就这么的，就这么幸福下去吧，我说，努力加餐饭，食物可以代替我让你健康，代替我接近你人生的一半。 我拿到了捧花，是友人特意给的。我把花拆开插在了酒店的瓶子里，希望它们的新鲜能保持得更长久些，独取了一支小的，压成了干花书签，夹在随身的《万叶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