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锤40K官方小说】【死亡守望短篇】凶徒之国/The Crueltymaker’s Kingdom

作者:Marc Collins
*收录于文集《死亡守望:漫长守夜》(Deathwatch: The Long Vigil),原作品版权归Games Workshop所有,翻译仅供交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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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这个声音首先惊动了他,言语间带着一种坚定的急切。他感觉到一双手抓住了他,摇晃着他。盔甲与潮湿的石头摩擦发出的响声刺激着他的感官,声音再度传来。“守望连长!”
他认得这个声音;他们已并肩作战过上百次。说话的是加鲁特(Garout),来自芬里斯的无尽凛冬的加鲁特。像大海一样冷酷无情,亦像炉火一样温暖。“你得醒了,法尔!”
阿提克斯·法尔(Atticus Phal)大口大口地呼吸,随即尝到了泛滥着尸臭的空气。刹那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这不是黑曜石之怒(Wrath Obsidian)的循环大气。此地的一切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就像一个晾晒腐肉的屠宰场。他用力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个装着脏器的深坑——死气沉沉的星光点亮了它,同样投射进来的还有外部世界的异象,那是在艾达灵族的迷宫领域游离的柔光。血水拍打着他的身躯,其中的残渣像铁锈一样在他盔甲的缝隙里结痂。他集中精神,再次看向加鲁特,正想寻求解释。
他没有得到答案。回应他的是一个用他兄弟的面孔挤出的嘲弄表情。那张脸的一半已经消失,面皮被利刃精准地剥下。加鲁特眨了眨仅剩的一只眼睛,像猎犬一样歪着脑袋。
“该死(Skitja),你的命真硬啊,法尔。”他血淋淋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法尔可以看到对方头部伤处已经毫无血色的肌肉正在弯曲。“至少比我们其他人的命要硬。”
法尔并不害怕。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感到疼痛在他身上蔓延,艰难运作的卵石肾脏传来一阵钝痛,而这种痛楚在他的胸部和颈部变得更加尖锐。他尝到了涌上喉头的血液和胆汁的味道。
毒。黑暗灵族和他们的毒物,他想。这就是我看到他的原因。这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个热病时浮现的幽灵。一场幻梦。仅此而已。不过如此。
法尔闭上眼睛,双手探进水中,直至摸到什么坚实的东西,以此作为支点将自己推上岸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加鲁特的幻影已消失无踪。没有搭在他肩甲上的手,也没有来自死者的鼓励。周遭只有低沉的轰鸣,更多的器官碎片从上方的孔隙中滑落,将液面撞得血花四溅。“安息吧,兄弟。”法尔容许自己说出这些话,也容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这样的时刻。“你牺牲在血红的雪地上,差一点就咬断了敌人的喉咙。你的祖先会向你微笑。”
而法尔没有笑。他无法让自己微笑。他的周围散布着兄弟们的尸体,具具残缺不全,满目疮痍。加鲁特剩下的半张脸仍瞪着眼,眸中空空如也。旁边躺着被劈成两半的达蒙(Damon);身材高大的米诺陶不见了双腿,只剩下一摊凝固的血迹和挖掉器官后留下的空洞。安东尼奥斯(Antonius)的盔甲和皮肤都被盗走,以至于法尔几乎无法辨认出这名医院骑士(Hospitaller);他只能通过骨架形体来推测死者的身份,以及排除法——他们中的最后一人也倒在密室的墙边。它们夺走了贾罗德(Jarod)的肢体。
不。是那个人夺走了它们。
高贵的雄狮战士(Lion Warrior)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这是法尔所不能容忍的侮辱。
记忆的反刍并不容易。痛苦充斥着他的身心。法尔握紧了双拳。他记得黑曜石之怒。他记得他们的任务:追捕他们的目标——一个猎杀他的超人类同族的扭曲生物。他闭上眼睛,可以感觉到飞船就在他们身边停止运转——它已深陷异形之网。他们被逐个肢解时响起的嘲讽的笑声。那张残忍淫猥的脸苍白而古老。彻底堕落。
“伊拉斯提库斯(Erastikhus)。”他满怀憎恶地说出猎物的名字,将所有仇恨都浓缩在这个词上。“伊拉斯提库斯。血伶人。黑暗灵族。”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凹凸不平的血肉之岸,感觉它正在他的踩踏下弯曲变形。也许它曾经只是由受害者的尸体堆砌而成,但现在不再是了。它在生长,在流动,用探寻的触须通过致病腐败侵占这片至深之境。它不是被默许的次生存在,而是经过培植的产物。它的卷须盘绕在建筑周围,覆层在脚下蔓延。用“厌恶”一词来形容法尔对这个地方的感受未免流于浅薄。
但随后又有了声响和异动。他躲进了长长的凹槽构件投下的阴影中,这些结构就像肋拱被熏黑的支柱,将坑洞围了起来。黑暗将他包围,他的黑色盔甲毫不费力地融入其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粗重的回声在耳边回荡。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静下来,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坚定不移。他感觉自己艰难的呼吸正逐渐减弱,同时听见有别的东西也在他身边喘气,并开始说话。
“我们不该躲起来,守望连长。躲藏无异于惊惧或逃跑,都是懦弱的病征。我们应该站在它们面前,焚之以帝皇的怒火。”达蒙的声音嘶哑而破碎。不再是校场上的夸夸其谈,也不再是搏击馆里的欢呼雀跃。再也不是了。虽然他的下半身已溺于冥河般的黑暗,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剩下的部分仍被某种内在的光芒照亮。米诺陶仿佛被自己的愤怒点燃,由内而外地燃烧起来。
“你从来不知道发展自己的战略思维。”法尔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反驳道。“通往胜利的道路有很多条——这是我在多年的守夜中学到的。”
“而你仍然是多恩之子,阿提克斯。西吉斯蒙德的后裔。你们的远征永无尽头,不是吗?热血在你脸上流淌,敌人在你面前作鸟兽散——每一步都是如此。难道不是这样吗?”达蒙发出刺耳的笑声,法尔仿佛能从他的呼吸间闻到荤食的恶臭。幽灵说得没错。他是一名黑色圣堂,但他已经将一场远征换成了另一场远征。自从他在战团的兄弟们中间、在刀剑面前立下誓言之后,数年的岁月已经改变了他。此刻,他正等待和观望。一堵墙突然打开,一对矫健的身影溜进深坑。他随即向后一仰。
它们破破烂烂的盔甲并不配套。二人有条不紊地缓慢前进,每次听到奇怪的声音就转过身去,在每一堆疑似有价值的漂浮物边驻足。他想,这些拾荒者(scavenger)是来拣我们的骨头的。他感觉到——他确信自己感觉到——身旁的达蒙升起了杀戮的冲动。法尔回身时那个虚影已经不见了。唯其决意尚存,正是这无情的愤怒牵引着他们完成了数十次战斗任务。现在,他需要那团火继续燃于自己仍在勉力挣扎的两颗心脏之中。
他能听到它们轻快的话语,那是黑暗灵族语言飘忽不定的咝咝声。这让他感到恶心,尽管他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死亡守望的守望连长必须知道许多在常人看来不洁的事情。这些怪物想从它们主人遥远的餐桌上榨取任何微不足道的好处。这里是由一名流亡者缔造的王国,它们则是在此苟且偷生的乞丐,而法尔知道它们在谈论他的猎物。伊拉斯提库斯。苦痛使者(Pain-bringer)。痛苦的设计师(Architect of his agony),以及暴行的制造者(maker of cruelty)。
这些黑暗灵族只是那根黑暗之烛投下的影子,对他来说毫无价值。
法尔跃出黑暗,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突然活了过来。他用双臂勒住第一个拾荒者的脖子,将它弯成弧形,随后猛地向一侧拧身,异形的骨头咔嚓作响。在尸体倒下之前,他的手一低,从它腰带上抽出一把刀。刀刃像火山玻璃一样漆黑,呈弧形,带倒钩,能造成最大程度的疼痛,让伤口永远无法愈合。他举起刀,刺穿了第二名拾荒者的杂牌盔甲。他看到它苍白的面容因惊愕和突然的剧痛而扭曲,白森森的牙齿间和肺部的伤口嘶嘶地倒着气。刀刃钩住了胸腔内的骨头,他用力一拉,将异形拽到和他面对面的位置。他让异形看清自己的模样:古铜色的皮肤,脸颊上淡淡的伤疤,漆黑的盔甲——就像在宣告自己的使命。
它看见了帝皇的战士。死亡本身燃烧着正义的怒火。
“伊拉斯提库斯,”异形粗鄙的语言暂时玷污了他的唇舌。“他在哪?你的主人在哪里?”它挣扎了一会儿,徒劳地撕扯他的盔甲。坚定的挣扎变成了无力的抓挠,它的手掌像洪水拍打堤坝一样拍打着陶钢。
“在牧歌(Idyll)的,”他扭动尖刀;异形喘着粗气,在痛苦的抽泣声中说出最后的话语。“上面……”
牧歌号带着一种残酷的美。看到它是一回事,但要了解和洞悉它,才能真正意识到伊拉斯提库斯究竟造出了怎样一件“杰作”。现在,法尔终于明白了:他将手指挖进面前的灰色肉块,举到嘴边。记忆从中缓缓流出,带着脑浆的异味渗入他的身体。这只拾荒者名叫克里西克斯(Crisix),已经失宠,它的同伴们避之唯恐不及。它对“牧歌”的了解仅限于这片阴暗的深渊和中央地带,但这足以让法尔制定一套攻击计划。
从外面看,牧歌号就像一颗由黑色细线编织而成的钻石,交错的线条形同鸟巢。其核心是一颗衰弱的恒星,虽仍向周围辐射着光和热,但随着它的能量被不断抽走,这些光热正趋于隐没。这个地方很古老,早在被伊拉斯提库斯占据之前便已存在。它藏匿在网道一角静静腐朽,吸引着那些常见的寄生虫。雇佣兵。投机者。拾荒者。
夺来的知识在法尔体内伸展。他靠着墙壁支撑自己的身躯,抬手摸了摸脖子,探向刺痛和由暴力侵害造成的缺失感的源头。胸口的一阵钝痛与之相映。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伤口,谨慎地评估伤情。有人以近乎慈祥的口吻咂了下舌,凑到了旁边。他能闻到防腐剂冰冷的气味,尽管他们不可能真的出现在这里。
“他将你伤得很深。”带口音的清脆声音传入他耳中。当他抬起头时,看到的正是安东尼奥斯。虽然这位战士身穿盔甲(不幸中的万幸),但上面血迹斑斑,他的伤势一目了然。“手法精密,但伤得很深。我和你感同身受,兄弟。我们都失去了相同的东西。”
基因种子。想到这里,法尔浑身一僵,然后开始颤抖。他的遗产被夺走了。他的基因样本将无法回到战团,而是在异形的爪牙下腐烂。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也没有比这更深的创伤。他紧握拳头,用力到生怕手里的刀会像真正的玻璃一样碎裂。他狠狠捶向墙壁,但墙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会为此以死奉还,”法尔轻声咆哮,“就为他对我们所有人所做的一切。”深坑下的阴影在他身周移动,地面的黑斑徐徐舒展开来。安东尼奥斯松开了手,好像有些失望。达蒙和加鲁特则赞许地看着他——这是他愤怒的先兆。他两手空空,渴望能有一把爆弹枪给他送来慰藉,或是感受一柄长剑令人安心的重量。他将那柄匕首翻来覆去仔细打量。它不是“泣血者”(Weeper),不是那把从远征到守夜一直伴他左右的利刃。那把武器在此处无可替代。
“那就往上走吧。”他低吼着,但幽灵们已经消失了。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上去。”
下层舱室的状况很差。他穿过被水淹了一半的隔间和堵塞的门洞,靴子上沾满了污泥。所有东西都挂满了泥浆和血肉——这是屠夫连年累月间不经意的暴行留下的痕迹。在他所汲取的情报的耳语指引下,他沿着建筑外缘向上移动。时不时地,某些思绪会在某个路口鬼使神差地闪过他的脑海。
军械库。对接埠。解剖室。
在他面前,堪称随性的暴行与人类绝对而严苛的裁决格格不入。不管是怎样的毒害致使它们的种族堕落至此,黑暗灵族已经病入膏肓,就连高贵的假象也荡然无存。唯有傲慢镌刻在它们的灵魂深处,让其堕落为对自身过往的粗鄙不堪的效仿者。但这并不重要。无论它们是什么,无论它们变成了什么,它们都将被终结。
外围区域的模样发生了变化,骨殖从仅是表层沾染着血红慢慢变成深沉的黑色。光滑的骨刺变得锋利,直至布满荆棘。这里的污渍更深,血液或腐败物已经渗入它的结构。这是伯劳留下的痕迹。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这又是克里西克斯记忆的回声。
法尔不禁打了个寒战,靠上其中一个漆黑的突起物以站稳脚跟。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雷鸣般的拍翅声,而且越来越响。他闪身扑向墙壁,风暴在他周围肆虐。
它们被称作“灾妖”(scourge)。他听见了爪子的刮擦声——它们正在牧歌的外围逡巡。那饱受摧残却轻快的歌声陡然一变,空气中飘荡着癫狂的嘶叫和嘲笑。伊拉斯提库斯夺走了它们的声音,它们却仍在歌唱。在法尔看来,这里没有美,只有变态和亵渎。
加鲁特在他耳边嘶哑地低语:“伊拉斯提库斯建造了一个动物园(menagerie)——一处疯狂和残破之地。”法尔不知道他是在单独谈论这些灾妖,还是把他的兄弟们也算在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心都仿佛被盔甲或另一个无形的外壳所刺痛,此种痛感也抓挠着他头骨的内侧。法尔咬紧牙关,一动不动。
色彩斑斓的羽毛在空中盘旋。更多的羽毛在远处的虚空中飘荡。一些灾妖停了下来,栖息在牧歌边缘的横梁上,它们的影子被变化不定的光线扭曲拉长。他能听到它们爪状的肢体抓挠着建筑间漆黑的骨头,似乎试图将自己的爪子磨得更利。鸟群在永恒的黄昏中恸哭低唱,随后再次开始移动。它们飞过满载着折磨与煎熬的广阔空间,飞入虚空,飞向更高处。
“我们应该杀掉一个的。”贾罗德冷静地说道,措辞克制有分寸。雄狮战士蹲在法尔身边,像一只徘徊的猫科动物。他的四肢如影子般模糊不清,随着记忆中的动作不自然地摇晃。贾罗德淡金色的双眼注视着他,而法尔靠得更近了,以聆听对方的低语。“在我出生的那个世界上也有这样的鸟。它们会把害虫钉在尖刺上。这个伊拉斯提库斯,这些黑暗灵族,它们是食肉的禽兽。它们认为我们是害虫。它们认为可以把我们当作食物和乐子。你是猎物吗,守望连长?”
“我不是,兄弟。”法尔撑着墙壁走离原地,重新集中精神。他的手指沿着刀刃划动,测试它的锋利程度。他很快就会需要新的装备;他自己的装备自然是最理想的,但任何能让他更接近目标的工具都够用了。
另一扇门张开了缝隙,其上精巧地雕刻着野兽咆哮的模样。他走进门廊,变化似乎就在一瞬间。这里的空气更清新,表面更光洁:内壁光滑,没有附着其外的倒刺。幽长的暗道穿过建筑,柱列光滑的表面倒映着斑驳的星光,就像浮在水面的油。“绝不做猎物。”法尔再次低语,他蹲下了身子。
在看到敌人之前,法尔就听见了靴子踩在牧歌的幽冥类材料(原文即wraith-stuff)上发出的金属声。它们有八个人,两人一组——这是伊拉斯提库斯的雇佣兵,而这种武力炫耀纯属多余,它们只是在扮演所谓卡巴利特武士(kabalite)。这群杂种组成的乌合之众保护不了他。他可以用脏钱让别人为己效力,也可以结成任何他能纠集的弃民联盟,但这都无济于事。法尔深知这一点。他从一根柱子溜向另一根柱子,在阴影之间穿梭。
它们从桥的一端列队行至另一端,在边缘稍作停留,随后重复这一路线,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把它们比作自动人偶,被锁定在自己的运行周期内,经受乏味的折磨。他能看到它们举起武器时灵活的双手,裸露的刀刃随时准备制造新的暴行。它们饥渴难耐,却又束手束脚。它们所效忠的怪物可能已经许下承诺,总有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它们会被播撒到数不尽的世界中,或是披着荣光回归堕落之都,它们的黑暗之城。
“现在是时候行动了,”加鲁特低声说,“拿一件更好的武器,一件带有污点但仍算是武器的玩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兄弟。”
法尔猛地摇了摇头,只觉苦涩的愤怒涌上喉头。他所携带的这件不洁且无用的武器已经刺痛了他的灵魂。他迫不得已才勉力抑制了这种罪恶感,而鬼魂的呢喃也引导着他的手如此行动。
“你必须杀了它们。”法尔被达蒙带着强烈仇恨的咆哮惊得一颤。滚烫的呼吸扑打着他的耳廓。法尔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受到的训练已指引他走过不知多少个十年。他是一名战士,一个超人类的死亡工具。力挽狂澜的难度不言而喻。全面胜利的可能性仅存在于刀锋之上。
“如果冒太大的风险,我们将败给伊拉斯提库斯,”法尔低声说,“我们可能会失去一切。”他举起刀,做好准备。“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带着风险。”他看到安东尼奥斯和贾罗德走到他身边。他们也做好了准备。他们的疑虑已烟消云散;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阿斯塔特的楷模,其团结一致的力量远超各部分的总和。
他们是一支杀戮小队。
法尔在敌人背对他的时候出了手。他特意算准了时间。它们的反应太慢,而他冲刺的速度快得超乎他的体型。他的兄弟们与他步调一致、并肩前进。他还记得过去如此行动的情形:内在潜龙(Innerwyrm)教派屠宰场之焚,对卡斯塔马(Castama)周围绿皮小行星堡垒的清洗。他们历经千百次战斗与战争的锤炼。他们是一把把黑色利刃,坚守着对抗未来的阵线。此刻也不例外,即使他其实是孤军奋战。他仍能听到他们前进的声音。野蛮的战吼在他耳畔响起;在某一瞬间,他甚至听到了爆弹枪的开火声。
敌人不是死于质量反应炮弹,而是死于他的冲撞。法尔首先压低身子,将刀刃插入盔甲板之间,使第一个敌人踉跄着倒下。他的冲力将这名战士撞得东倒西歪,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他起身转向。它们的速度很快,但还赶不上他。刀刃上滴着恶臭的异形之血,而他再次对它以血进行洗礼。他将刀向上一捣,击中了第二个雇佣兵的下巴。这只怪物扔掉步枪,握着受伤的喉咙拼命挣扎。法尔把它扔到一边,异形飞出桥面,坠入牧歌深处的无边暮色。他听到桥下的某个地方传来了饥饿而焦躁的鸟鸣。
在另一名雇佣兵转身时,他挥动装甲包裹的拳背猛击其头盔,然后再次俯身,从闪烁着黑色光芒的地板上抓起一把毒晶步枪。他转动枪身,用带刃枪管的一端猛击对手的侧面。铠甲撕裂,鲜血和碎片四处飞溅。法尔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他听到了兄弟们的嘶吼。“这就是你的死法。”他吐字如毒。“这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死法!死在真正的优等生物脚下!人类的胜利!”
后方的四名士兵正在后退,但其中位于死者身旁的一人又抡起枪刃向他刺去。法尔也举起了枪,两枪相撞,火星四溅。在晶体弹发出低哑的嘶嘶声之前,刀刃与单分子刀片碰撞的哀鸣先响了起来。他用刚捡来的步枪抵住敌人的步枪,在火力袭来时带着对方猛地一转。碎片刺穿了黑暗灵族战士的身体,它随即发出刺耳的尖叫,痛苦地向前蜷缩。法尔抓住了它,并把它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子弹随机地弹开或穿透了这面临时立起的肉盾。一部分子弹在法尔的盔甲上碎裂,直到其中一颗钻进了他的右臂。神经毒素灼伤了他已经饱受摧残的身体,他刹那间摇摇欲坠,脚步踉跄,差点松开了手上的步枪和尸体。
几只手撑住了他,挽着他的胳膊将他再次托起。他能感觉到肌肉中力量的膨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甲,这让他感到安心。他咬紧牙关,举起步枪。耳畔飘过的善意低语鼓舞着他更加卖力地向前冲去,钢靴踏出了雷鸣般的响声。他猛冲上去,抛开异形的尸体,然后开火。空气中弥漫着他承继自战斗兄弟的怒火,冷光四射的死亡乘着击穿胸甲的子弹降临在前两名黑暗灵族头上。在被最初的偏射打得失去重心之后,它们又遭遇了第二轮集中射击。法尔能听到它们在密封的头盔中窒息,死亡面具上的镜片闪烁着明亮而急迫的光芒,就像古老棺椁上的珠宝。
它们倒下了。
而他动了起来。他冲刺到它们中间,身畔卷起一阵狂风。他用肘部狠狠撞向一人的胸骨,看着它轰然倒下,并用步枪的刀刃猛击。他又将另一个人从腿根一直劈到头顶,身躯四分五裂,几乎炸开。他转过身,以一连串凶猛的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法尔感觉到靴子下的盔甲还在蠕动,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完成最后一击。伴随着一声被压抑的惨叫,最后一名黑暗灵族战士翻倒在地。
四周一片寂静。就连地狱之鸟也陷入沉默,仿佛受到了惊吓。
他在尸体上搜刮一切能用的东西——弹药、手雷、一把新刀。他用步枪支撑自己的身躯,搜索着每一具尸体,然后把它们扔进深渊。当一具具尸体消失在视线中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赞许的嘀咕声。
“扔得好。如果在冰上,我们会说你是在猎克拉肯,”加鲁特干笑道。“虽然你的诱饵都瘦得皮包骨头,最好再肥点儿。”
“我不是在抓克拉肯,加鲁特。这些诱饵一文不值,没错,它们只是需要克服的障碍。拦在我们和他之间的障碍。”
“伊拉斯提库斯。”安东尼奥斯一边说着这个名字,一边跪在近前,满脸谨慎和关切。“你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幽魂指了指他们的前方,桥梁在那里与其他中心跨拱交叉相错。中间的区域被一簇簇锥状的卵形物所占据,它们就像果实中的种子一样依偎在一起。数条过道和主路环绕着卵丛,从一排延伸至另一排,但只有其中心吸引了他的目光。一根灰白色的神经塑料(psycho-plastic)巨针蜿蜒向天,连接着牧歌号的最高处。虚荣心使得伊拉斯提库斯在那里筑巢,让自己凌驾于所有其他生物之上。
“那是他的藏身之所,而我们要把他从那里丢出去。奴隶如此,主人也是如此。”法尔听出了贾罗德声音中的笑意,心知他是对的。我是对的,我知道,他也知道。贾罗德死了,他们都死了,但神皇在上,我需要他们。他打了个晃,咬牙忍住心中的想法和话语,爬起身来站在桥上。他环顾四周,他们都消失了。
他又一次孤身一人。
法尔迈着坚定的步伐缓缓前进,直到抵达下层的第一个房间。他盗取的记忆到此为止,说明这些舱室中的秘密超出了拾荒者克里西克斯的权限。这里还没有巡逻队,无人阻止他进入。法尔小心翼翼地绕过第一个吊舱的外围,靠着边缘暗中窥视,寻找门道或更多的敌人。在如此接近中央结构的地方,风已经停了;他能感觉到柔和的星光拍打着他,向吊舱传递着丝丝暖意。这个地方有其价值,因而得到了这样的待遇。他停顿了一下。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低沉的哀号。起初他以为这可能是气流变化所致,或者是某种机械的声响,但后来他听出来了。
那是人类痛苦的低鸣。
不规则的声波从建筑体内传出。透过他所倚靠的冥骨,法尔能感觉到一阵阵脉动。它节奏紊乱,先将他卷入其中,又把他推挤开——仿佛他是一块需要被排除在外的碎片。如果体察到痛苦,这就说明我走对了路。这一转瞬即逝的想法带着毒害的隐患,但它还是出现了。他已逝的兄弟们没有回应。他又变回了自己,目标纯粹,头脑清醒。他紧攥着心中的仇恨,信赖着这份纯粹的热诚。不必怜悯。无需悔恨。无所畏惧。这是在他参加守夜之前,投身于永恒远征、作为先锋与人类之敌战斗时,战团所教会他的东西。
他时常想起,自己为了这个最神圣的职责而告别的兄弟们。他们不会对他做任何评判,毕竟为人类神皇效忠的方式不止一种。他将为王座奔走、战斗直到牺牲。作为西吉斯蒙德的后嗣,他将身着神圣的黑色战甲,消灭任何挡在面前的敌人。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法尔缓慢前进,终于来到一处入口,高大的门洞凿在外墙间,如同寂静中的无声呐喊。门拱上悬挂着成串的尖刀,发出空洞的威胁。这是对敌人的暴力宣言,也是对猎物的警告。它说,你们将在这里被吞噬。你们是我们的酒食。
身为帝皇的战士,蔑视如此狂言天经地义。法尔曾与黑暗灵族战斗,并将它们当作害虫一样消灭。他曾直面虫巢舰队的恐怖,于死境顽强存活,再战不休。纵是此时此地,他也会把自己从深渊拖回地面,再次殊死一搏,为荣誉而复仇。完成自己的任务。
这间低矮的圆形房间里堆满了异形的凶器。其中一些深奥莫测,难以辨认——但可以确定的是,像黑暗灵族文化中的许多东西一样,它们仅为残酷的暴行而创生。还有一些凶器拥有比较熟悉的形状,是自古便有的工具。铁架和锁链,钩子和刀片。
当然,还有牢笼。
面积狭小的笼子挤在一面墙边,活像塞着野兽的狗窝。里面装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法尔看到了钛族的灰色皮肤;兽人掠食者一般的庞大身躯紧紧压在铁栏杆上,已无数次尝试挣脱这一道禁锢。这里也有人类,他们已枯瘦凋零,只能勉强配得上“人类”的称谓。法尔看着这两个人,想知道他们何以沦落至此。他们是士兵吗?还是平民?他们是像他一样从船上被抓来的,还是从帝皇的某个世界被收割来的?如今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就在这里,和他一样。他们怔怔地抬眼望着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尽管明显营养不良,二人还是突然变得急切起来,拼命挤到了前头。先说话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正因寒冷和恐惧而颤抖不已。他飞快地眨着眼睛,不停搓手,或用手捂住剃光的头皮。
“您来了。您来了。来了一个天使,威廉(Willem)。帝皇派了一位天使来拯救我们。哦,谢谢您,大人。谢谢。”
“先别谢我。”法尔居高临下,令他们又瑟缩着后退,仿佛突然意识到他有多危险。他用手抵住栅栏,轻轻摇晃。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笼子拆开,问题是他是否应该这么做。“你们是怎么到这来的?”
“被抓来的,大人,”那人呜咽道,“我……我是西拉斯(Silas),这是威廉。”他指了指另一个人。“农业世界的地方防卫军。阿格拉斯坦第十军团(Agrastan Tenth)。直到天空打开……”说到这里,他的身体因恐惧而扭曲。“我们试着反抗过,我们真的反抗了。它们清空了镇区。我们是最后被抓走的。它们带走了其他人,那些人再没回来。只有上面的尖叫声……恐怖。”男人捂着脸,泣不成声。法尔移开了视线。此种凡人的软弱让他感到羞耻。这让他们所有人都感到羞耻。
“正是这样的人构成了全父疆域的血与肉。”加鲁特再次走到他身边。太空野狼跪在地上,剩下的半张脸扭曲成一个微笑。他俯身左右张望,仔细打量这些俘虏,红色的发辫随着他的动作而抖动。“他们还活着,这便有了价值。”
“但我们救不了他们,”达蒙耳语道。他环起手臂,站在一旁做出评判。“他们孱弱无能。”
“他们是帝皇的仆人。是神圣庄严的生命。”安东尼奥斯抢在贾罗德发出嗤声之前说道。
“唯有狩猎,兄弟们。无论是在开阔的平原上,还是在广袤的虚空中。即便在这里,置身于永恒之外,我们也在狩猎。”他道出炽热的话语。阴魂们开始争吵,各自的观点相互碰撞,而西拉斯仍在不断抽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令人烦躁。法尔压抑住一声咆哮,然后突然厉声吼道:“安静!”
西拉斯猛地抬起头,仿佛挨了一记重击,哭声也消失在了喉咙里。他被吓得一呛,又咳嗽起来。男人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球发红,显然被天使的怒火吓坏了。他连声道歉,匍匐在地。他的同伴也低低地蹲在他身边。
法尔摇摇头。他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恐惧的象征,就像俘虏他们的家伙那样让人畏惧。他静下心来,调整好呼吸。他开始说话。
“请原谅我。这场战争已让我付出了代价,正如你们的人民。我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自己的相当一部分。职责要求我为他们复仇,挽回我的荣誉。”他跪了下来,靠近了跪在他面前的人,声音温和。“我救不了你们,真的救不了。如果我放了你们,你们很可能会死在交火中。在这个地方,你们甚至无路可走。我不指望自己能活下来。如果帝皇与我们同在,那么正义就会得到伸张,没有人再需要像你们之前一样受苦。”
这些人冷漠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他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对异形的恐惧让他们丧失了理智。他拿出一枚手雷递给西拉斯,随后用另一只手抓住笼子,使劲一拉。弯曲的铁栅栏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笼门砰的一声重重落地。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救赎。一个机会。敌人会回来的——它们可能会来找我。到那时,如果他们发现了你,这就是你的剑。烈火会洗净他们的污秽,也会让你获得自由。虽然你将死去,但你知道,这才是帝皇子民应有的死法。”
“我……”西拉斯喘着粗气,然后站了起来。他强迫自己站稳,凝视着法尔。他不再哭泣,只是向巨人伸出手。“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如果它们来找我们,我们就把它扔出去。我们要让它们直接领教这份怒火。我们将念诵逝去的亲朋好友的名字。他们会记住我们的。”
法尔没有马上交出手雷。相反,他握住了那人颤抖的手。
“你是帝皇真正的子嗣,西拉斯。即便是现在,祂也在注视着你。”西拉斯点点头,法尔把炸药递给了他。
“愿您能得到祂的指引,就像祂指引您找到我们一样。”
法尔向外走去,继续朝上方移动,穿过了高悬的支柱龙门架。现在他的内心更加坚定。他们已无望脱离困境,但伊拉斯提库斯施加在他们身上的不公暴行也是无法忍受的。他们没有看到我的兄弟们。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升起,在法尔脑海中挥之不去。也许他快疯了,也许那种毒素还在影响着他。愿您能得到祂的指引……
也许我得到了指引,法尔一边想着,一边再次举起步枪,向上移动,进入掩体。更高一层的舱室不知怎地显得更加宏伟,表面疯长着盘旋的枝条和倒刺。他可以看到连接外围和中心的巨型桥梁。这里的重量让人倍感压抑——他几乎能感觉到伊拉斯提库斯那属于异形的冰冷凝视,它就像盯着砧板上的肉块一样打量着他。
第一阵警报开始呼啸,声音高亢尖锐,普通人类的耳朵根本无法承受。而在法尔的听觉适应之前,警报声就已经在他的意识中肆虐,让他感到一阵头痛。血伶人成群的爪牙从下面某个地方涌了进来,数双靴子踩在地上咔嗒作响,巡逻队也集结在了一起。要么是它们发现了失踪的同伴,要么是他闯入监狱时触发了某种古老的警报。这已经不重要了。
低沉的哀鸣愈发响亮,最后变成了更加清晰的欢呼。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那声视死如归的怒吼已冲破了凡人的软弱。毒晶武器开火时巨蛇般的嘶声也无法盖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爆炸骤然掀起一阵狂风。一束光和热从桥下直冲而上,汹涌的冲击让整个建筑都在颤抖。法尔甚至短暂地担心它会摇晃着坠入虚空,或被遥远恒星的拉力卷入其中。他还听到了兽人的怒吼,愤怒和沮丧交织在一起。毒晶枪声陡然密集起来,又被雷鸣般的振翅声淹没。灾妖们被烧焦的血和烤肉的香气所吸引,尖叫着俯冲而下。
法尔继续向上推进。中央尖塔被另一个房间所环绕,后者就和下方的实验室一样极为宽敞。当他进入时,发现这里没有笼子,只有下方突然升起的炽热炉风中传来的金属之声。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中心位置有一个螺旋阶梯。它蜿蜒而上,远离了下层的堕落,远离了周围一圈圈铺陈了生物躯壳的石板,也远离了上方摇晃的铁链,以及那些被挂在上面、曾经有过生命的“货物”。
悬挂在那里的身躯面目狰狞。身上有的地方被打了孔,线绳穿过其中,蓄意进行的粗糙手术留下了张裂的伤疤和畸损。一些位置还铺着刺青或以油漆涂画——以灵族语言的某些变种形式镌刻下的可怕图案。钩子把肉体往后拉扯,将其固定在原处或向外拉伸,营造出奇特的美感。法尔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剩毫无特征的格栅或铁制面具,后者的造像模仿了饱受折磨的天使或贪婪的恶魔。
这里是暴虐的拷打者的天堂,亦是凡人无法理解的炼狱,但又不止于此。它是一个制造痛苦的工坊,这些就是它残酷的产品。手臂末端连接着刀片或长鞭,利爪渴望撕裂血肉,刃尖滴落诡异的毒液,这就是一支军队的雏形。
那些怪形(grotesque) 静静地悬挂在原处,房间里的另一个身影却在不停移动。遗骸(wrack)以瘾君子般的无情姿态在石板之间踱步。它的手——许多只手——反复抬起试探,对着肉块切割刨削,动作快得只能看见模糊的残影。它俯身向前,准备从一具俯卧的残骸上卸下一条肢体,又突然抬起了头——像野兽一样嗅闻着空气。它顶着一副光滑的黑色金属面具,感官因此被黑暗遮蔽,但功能正常。它转过身来,法尔能感觉到它无目的凝视。它以哥特语出声嘲讽,声若嗡鸣。
“坑里的废料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这是考验吗,主人?如果是的话,我不会失败的。维斯雷斯(Visreth)将是你忠实的宠物,是的,你忠实的宠物。”它突然爆发出一阵噪音,过了一会儿,法尔才听出那是模拟的笑声。“他让我砍什么我就砍什么,他让我杀什么我就杀什么,他会助我崛起!城市【或指科摩罗】暗面的所有知识都将为我所有!”它痉挛着举起四条手臂。其中三只手各拿着一把刀来回摇晃,寻找最好的下刀点。“我绝不会被当成弱者!”
法尔举起步枪,那东西却对他嗤之以鼻。它轻蔑地挥舞那只空着的手,仿佛他甚至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遗骸在行刑石板和化作傀儡的肉体间踱步前行,摇晃的铁链随着它的移动嘎吱作响。“哦,小东西,小东西,”它对着他哼起小调,沁透了死亡气息的嘶哑噪音早已被多年的疯狂和痛苦彻底侵蚀。“哦,小东西,你休想伤害我。我是主人的宠儿,他已赐予我所有的祝福。从里到外,他的声音,他的意志。”
法尔开了枪,朝遗骸倾泻了所有火力。神经毒素晶体划破了裸露的皮肉,但它几乎没有反应。对它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爱抚,是旧侣的拥抱。法尔从它那毫无特征的头盔上察觉出了未曾流露的微笑。当它几乎是优雅地抬起带刃的手指时,柴薪爆裂似的诡异笑声再次响起。它打了个响指。
就在这时,挂在钩子上的怪物痉挛起来,在无来由的狂喜中加入了战局。
一根钢铁卷须缠住了法尔的一只胳膊,顿时让他疼痛难忍。能体会这种痛苦实属一种净化。他反握住它,主动向它靠近。他抽回手臂时,那扭曲的生物也被扯了过来。口水和胆汁隔着格栅从它脸上流出,其间还伴随着哽咽和抽泣。它听起来万分绝望,像是个受害者。他想起了西拉斯,想起了他的绝望和牺牲。在他之前被抓走的其他人。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法尔咬紧牙关,抓住了它的喉咙。又有五只同类向他逼近。刀片试探性地滑过他的战甲,它们在寻找破绽、刺向盔甲的缝隙。他能闻到它们血液中的辛辣味、改造留下的油脂味,以及痛苦刺棒(pain-goad)制造的肉体焦煳味。情况愈发紧张而致命。
注射器中的有毒物质不断流入怪形们的身体。它们在致幻剂的威逼下或嘶鸣或低笑。而在自己的造物——同时也是受害者——蹒跚着、颤抖着任凭驱使时,遗骸则在扮演哄骗诱惑的角色。一个怪形将砍刀劈进了他的肩膀。尽管疼痛难忍,法尔并未喊叫。他将主宰痛苦。
他放凭步枪掉落在地,转而用刀猛击。对方腹部的缝线崩裂,带着死去已久的尸体的恶臭爆裂开来。但它仍在移动,仍在战斗,仍在发出痛苦的闷哼。
另一个怪形又横着刀面扇了过来,被药物强化的一击将法尔从它们当中击飞了出去。他撞上一张仪器桌,打翻了桌上的东西。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他周围回荡。不是黑暗灵族的类玻璃刀,也不是解剖刀或利爪。撞击的冲劲是实实在在的。残酷凶狠。帝国的风格。越过泛着漆黑光泽的地板,他惊讶地发现了熟悉的武器。贾罗德的长猎刀就躺在加鲁特的斧头边。安东尼奥斯的爆弹手枪滑到了法尔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还看到了达蒙大剑的影子。这些令人骄傲的武器,都是从他所认识的最优秀的战士手中夺走的。愤怒涌上法尔的心头。他们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
他又看了看。
他集中了精神。
仿佛是神皇的旨意,泣血者就倚在他的指尖。沉重的钢铁在室内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照亮了剑身铭刻的文字:于人类之敌,吾即死亡。
他猛然向前一扑,抓住剑柄,强行起身的同时挥剑横扫。他摸到了圣堂十字架上的启动符文,它顿时噼啪作响,为泣血者灌注了灿烂绮丽的生机。法尔感受到了自苏醒以来从未有过的完整。痛苦、疑虑、鬼魂,都在他拿起自己的武器之后燃烧着消失。一件诞生自远征锻造船的烈火、见证过法尔的誓言,又随他踏入这场永恒战争的不可替代的武器。
他转过剑锋,带干扰力场的刀刃爆出火花,速度快得将空气都搅动成模糊的一团。它击中了第一只怪形手中的砍刀——正是那把刀将法尔击倒在地——脆弱的金属应声破碎。他挥剑刺穿了正在退却的怪物,一剑将其劈成两半。在创口尚未被武器烧灼的部分,腥臭的鲜血喷涌而出,怪物低沉的嘶吼声沉寂成凄厉的惨啸。其他怪形向他围拢过来,本就残破的身躯已然无所畏惧。痛苦刺棒闪烁着闪电;二级和三级药物的剂量也在不断增加。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亢奋的生物反应气味,以及几乎没有被代谢掉的巨型类固醇气味。一条鞭子试图缠绕住他的胸膛,他拔出剑,轻而易举地将其斩断。
他是黑色圣堂的剑之兄弟。死亡守望的守望连长。在他面前,这些怪物不过是一盘散沙。
“你们的精锐就这?”法尔怒吼着,把密室变成了真正的炼狱。断肢在空中飞舞,洒下鲜血和灰烬。尖爪和利刃孤注一掷地落下,撕扯他的盔甲,划破了战团和守夜的标记。他已化作死亡本身,果敢无畏,坚定不移,寸步不让。它们不过是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比泰伦虫群的孢子好不了多少。他允许自己暗自窃笑片刻,黯淡而凄凉的笑声从他唇间流出。
“可恶的东西!”他大喊着,剑锋起起落落。怪形伸手锁住他的咽喉,他反手便砍下了对方的头颅。它像个断线木偶一样倒了下去。法尔又挥剑攻向下一个敌人,如此往复。在他挥出拳头之前,他的刀刃已经饱尝了血肉的滋味。劈砍。冲拳。踢踹。他更是以头为锤,直到敌人倒下——永远倒下。
他的肺部因用力而颤抖,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放在以前,这根本算不上吃力的活,但他血液中的毒素消解得很慢,伤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番突袭的成果:毒血汇流成河,化学合成的肿胀肉体横陈于前。他觉得此乃正义。
法尔抬起头,望着惊恐万状、怒嚎不止的遗骸。它无力地向他扑来,刀片在空中胡乱摆动。它们被他的盔甲挡开了;其中一把刺入陶钢之中,但还够不着他的皮肉。他瞪大眼睛盯着它: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它根本无法逃脱,只需举起手中剑,让它在狂怒中将自己刺穿。当利刃穿透血肉、骨骼和盔甲时,法尔能够感知剑锋每一瞬间受到的阻力。腐臭的血液从它头盔底部的缝隙流出。怪物颤抖着咽下最后一口气,颓然倒地。他看也没看一眼,便跨过遗骸继续开始向上走。
阶梯被刻意设计为引人迷惑的模样。尖塔的每一层都装饰奢华,灯光绚丽,足以产生不间断的感官过载。一层之内设置了十几个竞相眩目的光源,照亮了一个由切割过的黑色玻璃制成的姿态逼真的雕像。再上一层有一个玻璃柜,里面装着一个被活活剖开的丘奥尔人(Q'Orl,“太空蚂蚁”),它仍在抽搐,其生命力令人难以置信。伊拉斯提库斯希望炫耀一下,好让自己看起来颇具学识,至少在它们文化中流传的恶俗歪诗就是这么说的。
法尔的兄弟们在每一件惨不忍睹的战利品或陈列品旁等待观望。他们披挂着累累伤痕,姿态坦然且自豪。这里距离他们遭受折磨的地方不过咫尺,他们已不再需要阴影和伪装。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低语,只能感觉到他们的仇恨、愤怒和痛苦。
他随着蜿蜒曲折的巨大阶梯行至顶端,严酷的攀登终于结束了。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好几个世纪,攀登的疲乏几乎超过了他为走到这里而经历的战斗。他感到体内的火焰在渐渐熄灭。再就是疼痛,深切的、持续的疼痛。他的凝血功能正在努力抑制内出血;他能察觉到灼热的血液正在胸腔的某个地方搏动。
通向庇护所的门是富丽堂皇的深黑色石门,就连光线也无法碰触。门两侧摆放着更多的装饰品:饰有珠宝的蛋摞成闪闪发光的一堆,华丽的阔剑悬挂在架上。他皱着眉走过这些摆设,然后猛地推开了门。
这个房间很亮。太亮了,但光线不对。这是一种遭受过玷污和折磨的伤痕累累的光芒。法尔花了好一会儿才认清它的真面目。那是来自大裂隙的光,它穿过房间,正如它将星空撕裂成两半。一个身影站立在恐惧之眼支离破碎的惊悚景象前。由于大裂隙光芒的映衬,它背上裸露肌肉组织的烙印和墨迹分外明晰。它转过身,伸出双臂,炫耀着自己剥下皮肤后的恐怖模样。
织皮机的骨架在上方咔嗒作响,以蜘蛛般的优雅姿态下降,开始卷线和编织。织针彼此舞动穿梭,让生物胶自行凝固为皮肤。机器织就的皮肤降了下来,覆盖在这只生物身上;织针开始收紧,织皮机也随之在异形身旁向上向后移动。锋利的牙齿间发出嘶嘶声,舌头满怀期待地舔过齿列。就像一条毒蛇。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到,”他干笑着说。新换的皮囊似乎如新生婴儿般光滑,但身上却背负着古老的无尽饥饿。伊拉斯提库斯——就是他本人——弯曲着鹰爪似的手指,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自己身披的新“画布”。他移动时,挂在腰间的刑具和镀金链条上的珠宝便响个不停。这些珠宝内部的光芒也随着摇晃的节奏一并舞动,充斥整个房间的地狱的投影让它们显得愈发疯狂。“大裂隙(the dathedian)在银河中上演了一出好戏——毋庸置疑,是一场猛烈的风暴。我想,站在这道贯穿了你们腐朽帝国的伤口上,应该会让你感到宾至如归。”伊拉斯提库斯像痨病鬼一样笑了起来,病态笑声中带着腐臭的嘲弄。“既然你的兄弟都死了,你应该为独享如此慰藉而心怀感激。”
“你唯有以死清偿所有罪孽。百死也不足惜。”
“饶了我吧。”他叹了口气。“死亡不适合我们这种人。我是它的主人,而你们是它的奴隶。你很强壮,是吗?非常强壮,以至于你在被夺走那份宝藏后仍然存活了下来。此举曾杀死你的兄弟……”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杀死了其中一些。剩下的则被我细细品尝过了。”法尔因无法遏制的愤怒而颤抖,伊拉斯提库斯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双手和刀刃上。“知道这些会让你伤心吗?”
“什么也伤不了我了,异形。我已穿过烈火。我已爬过你们制造的地狱。没有兄弟,没有遗赠【应指基因种子】,也没有希望。只有意志。只有抵达此刻的愿望。”
“这种东西应当细细品鉴,”他放荡地轻笑。“我也曾梦想荣归科摩罗。你是个孤儿,我也是名流亡者。”他指着一边低矮的静滞笼和里面漂浮的肉质战利品。“这对你有价值,是吧?你们那位原始的生物炼金术士,在我把他从皮囊中解放出来之前,曾极力想夺回它们。”
法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被困在闪烁着的时间牢笼里的肉块。基因种子。被盗的资产。堕落行径。他看着血伶人贪婪地抚摸笼子。“它们背后有什么秘密?嗯?我的同族觊觎它们,想要从中榨取蕴藏的智慧。它们会拒绝伊拉斯提库斯的研究!”他瞪着法尔,龇着牙发出爬行动物一般的咆哮。“但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会在石板上把你们的秘密一点一点揭露出来。”
法尔已经听够了。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剑柄,向前猛冲。他听到后方传来战斗的呐喊,那是芬里斯人粗犷的狼嚎和贾罗德狂野的猎哨。安东尼奥斯念诵着医疗部的誓词:支援兄弟,消灭仇敌。达蒙的嚎叫挟带着近乎恶魔的怒火。这些便是他挥剑时手臂力量的源泉。
他没能一击命中。空气被他这一剑灼热的余波劈开。血伶人移动得比他想象中更快,也超越了那具扭曲的身体所允许的速度。他一边发出嘶声,一边从腰间抽出鞭子,挥向法尔。法尔举起的手臂被鞭子卷住,疼痛顿时向他袭来。它像活物一样蠕动,即使隔着盔甲也能滋养他肌肉里蔓延的痛苦。他的盔甲板向内凹陷,金属在伺服系统的低鸣声中尖叫起来。他强行举起泣血者,穿过缠在他身上的长鞭,剑锋划过伊拉斯提库斯的下巴和无瑕的脸颊。
异形向后退去,因剧痛而双目圆睁——尽管它并不害怕疼痛,反而为此欣喜若狂。它探出舌头舔过伤口,像美食家品酒一样品尝着被烧焦的血液。“真美味,”它咕哝道,“我已经有段时间不曾领受疼痛的馈赠了。请容我报答你的好意。”他一挥手,一阵剃刀碎片迎面袭来,刺穿了法尔的头盔。一边镜片破裂,玻璃和金属刺进了他的眼睛。法尔顿时失去了一侧的视野——鲜血和毒液在眼眶内涌动,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他像个醉汉一样踉跄着,挥出的剑落了空。他感觉到利爪耙过他的侧面,用力撕开了盔甲。汗水和鲜血淌过他的胸膛。呼吸也变得像凌迟般痛苦。他跪倒在地。
“弱不禁风,”伊拉斯提库斯幸灾乐祸地低声说。“和他们一样。”法尔抬起头,看着这个奸邪的身影洋洋得意地张开双臂。背后闪烁的光芒让伊拉斯提库斯仿佛变成了某个狂热梦境的造物,随时准备从现实世界中挣脱,化作某种超然的存在。
他的兄弟们站在怪物身后。
他们不再呼喊,也不再劝诱。他们没有谴责,也未表达憎恨。他们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点头致意。也许是赞许。复仇?谅解?他握剑的手臂分外沉重。他太累了。
他本该与他们一同死去,但那是他不配享有的仁慈。活着就是为了受难。为了抗争。
伊拉斯提库斯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神情欣羡地拎着它转了转,然后跪了下来。二人面对面,法尔能嗅到他呼吸间的恶臭,以及崭新外表下汹涌的腐烂气息。他的牙齿闪烁着贪婪嗜血的光芒,上面雕刻着复杂的符文图案。法尔离他很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肩上增生的骨骼已经撕裂了新鲜的皮肤。这个生物的一切都在揭示一个事实:他不应存在,他已经活得太久了。伊拉斯提库斯见过且做过凡人只有在噩梦中才会领教的事情,并永远地改变了自己。
“我本想让你免受毒针手枪的折磨。我本可以把你变成这样的艺术品,小连长。”他听起来几乎是真诚的。法尔闭上眼睛,紧紧握住剑柄。
剑身停止了颤抖。
伊拉斯提库斯还没来得及低头,就被法尔的剑砍断了一条手臂。怪物踉跄着向后退去。法尔紧随其后。剑刃连砍带劈。它撕裂了污秽异形的皮肤,将这身宽大的皮袍掀飞。敌人的每一次退让,每一步后撤,都激发出法尔愤怒的吼叫。伊拉斯提库斯低头一闪,剑就插进了他头顶的墙壁。他一边抓住静滞笼,一边向一块控制面板冲去,手指急切地翻飞。
墙壁发生了变化,其模样突然按照这名血伶人的意志而改变。神经塑料重塑了形状,抑或其真容直到现在才变得清晰可见。那里有一扇门,一个穿透世界的孔洞。现实在孔洞中摇摆闪烁,随着古老的旋律翩翩起舞。伊拉斯提库斯翕动着鲜血淋漓的嘴唇,喃喃地一边咒骂一边祈祷。他朝那扇门走去,最后一次转过身来发出嘲讽,直到——
直到法尔用全身的重量撞上了他,将二人送进永恒之外的回旋。
光线散漫而诡异,很可能来自一颗寒冷而遥远的恒星。灰暗的天空中降下尘土和雪花。伊拉斯提库斯不停地咳嗽喘气,试图确认自己的方位。他体内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黑血从他唇间渗出。他在地面爬行,口中发出凄惨的低吟,将残存的手臂伸向他的战利品。他快要探到静滞笼时,一只沉重的金属靴踩碎了他的脊柱。骨刺断裂,他咬牙切齿地嘶吼起来。
“正义。”法尔郑重地吟诵道。战士不再浪费唇舌。在怪物开口说话或乞求之前,他就挥剑砍下了对方的头颅。他反转剑锋,刺穿了伊拉斯提库斯的胸膛,然后重重地倚在剑身上。
“正义。”他们齐声低语。
他抬起头。他的兄弟们聚集在暮色中。注视着他。他们的盔甲和身形都是那么纯净。完整。法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拿静滞笼。当他回头看时,他们已经不见了,身影已消失在灰蒙蒙的尘埃中。像是一段记忆,或是一场梦。
如同幽灵。
这个世界无比贫瘠,对生命而言是个粗陋的摇篮——但生命总能在这里扎根。他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地方。目之所及未见任何基础设施,没有任何居住点的痕迹,更别说人类了。帝国也许永远找不到他。他可能会死在这里,无人铭记地孤独死去。死亡守望的编年史可能会把他列为失踪者,就像他们小队的其他成员一样。他可以与这个世界及其所有住民战斗十年、一个世纪,但他所效忠的帝国或他离开的战团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消息。
但对阿提克斯·法尔来说,重要的是他还在战斗。他仍在服役。
“我的守夜永无休止。”
*完*
除了其他up已经翻过的头两篇,这本集子总算就剩三篇待烤了(猫猫虚脱.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