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夜的女采摘员
夜的女采摘员
文珍
77个想法
◆ 上辑 甜乌鸦
>> 永远都是“你”。你好吗。你结婚了吗。你生孩子了吗。从没有起承转合,也不做任何解释。这也很厉害,因为“你”可以是一个何其亲密的词,就好像对早上才见过的枕边人一样随便;当然也可以理解成别的任何意思。进可攻,退可守。
>> 对妻子的称谓也很妙,永远是“她”。仿佛带着某种厌弃,却又不失安全的温情。同样是进可攻,退可守。
>> 总会有那么一些热心人士乐于事无巨细地直播所有聚会细节,也许潜意识里就是为了刺激她这样胆怯的逃兵,让原本乏善可陈的聚会被不在场的人尽情想象。她感到切实的痛苦,却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
>> 这年纪的小女孩心地敏感得像刚长成的蒲公英花球,一不留神心事就飞得一天一地。
>> 她既是“姐姐”,就不该像那些可憎的真正的大人一样问东问西。
>> 事情并没有就此一帆风顺起来,就好像有某一环,从一开始就悄悄脱节了。
>> 明明是惨绿少年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也是人生中最灰暗破败泅渡得十二万分艰难的青春期。
>>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和依依在一起更久,花很多时间陪她玩,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给她最温柔的爱,念很多书给她听——告诉她永远不必因为任何事自卑。更不必压抑自己取悦任何人。
>>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早一点谈恋爱:爱也是需要不断学习试错的一件事。千万不要像自己那样,都三十多岁了,还完全是个爱的门外汉。
>> 这和从小欠缺爱的教育有没有关系?不过其实这几十年来,大部分中国家庭也都差不太多。父母只管小孩子的读书成绩,别的什么都不管。
>> 环顾四周,同学中正常一点的家庭模式也几乎看不到,基本全是反面教材,出轨的出轨,离婚的离婚,就算天天守在一起的据说也吵得天翻地覆——有几年,因为暗自羡慕的缘故,她格外注意身边同学的家庭,最后终于被现实情况一点点祛了魅。
>> 旁边是一个小山丘,山丘的小树上又零星开了几朵不认识的花,那暮色里的灰粉格外催生出一点温情来——像艰难时世的强颜欢笑,寒冬腊月的恻隐之心,狗鼻子上最后的一点余温。
>> 陡然间,她对依依生出一种很接近母性的热情来。又渴望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竭尽全力保护那些更小也更无助的生命,在这个到处都充满危险又荒芜无边的世界上。
>> ——那么多小孩都从来没有被好好对待过,也就糊里糊涂地自己长大了。
>> 窗外一闪而过的白光黄光绿光,则是许许多多个农家乐,发展中的中国特色小镇,待开放的桃花或别的什么花,熄了灯的火锅店,黑暗中沉默隐忍的小孩子。
◆ 抵达螃蟹的三种路径
>> 拥有生杀予夺的能力是一切内疚感的来源。但当我们感到内疚的时候,是否说明我们比内疚的对象更强大呢?会不会又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 独自在图书馆消磨光阴时,发现比起对陌生世界的求知欲,更希望的是理解自己。
>>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一旦爱了就生出格外的危险,无论是对于爱者还是被爱者。
>> 那些活着就被扔弃的小鱼小虾,亡魂也不会再在这尘土飞扬的空地上方停留。
>> 从小到大,螃蟹几乎代表他生活方式的所有隐喻。要隐藏自己的真正取向,用坚硬外壳掩饰内心的爱欲。要一次又一次蜕壳才能成长,要定期晒太阳补钙锻炼身体。现在,螃蟹没有了。这次的启示又是什么?
>> 两只螃蟹无论公母,如果最终无法彼此理解,被关在一个缸里有何意义?
>> 眼下他趴在地上,再也找不到自己仅剩的,唯一的螃蟹了。如孤独的末日幸存者,独自吃下若干苹果、梨和看上去无滋无味的蟹粮,表情全刻在背上的,被命名为龟的,中华相手蟹。
>> 相手就是敌手的意思。敌手没有别人,就是自己。
>> “浓情烈爱和丰功伟绩一样有巨大的风险。”
>> 就仿佛一个人曾竭尽全力地对抗过沉重的什么之后,最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总而言之,在人群中像一只闪闪发光的鹿。
>> 昆德拉认为“疯狂地爱和听到肚子咕咕叫,这两者足以使灵魂和肉体的统一性——科学时代的激情幻想——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 是另一个和昆德拉一样苦于太畅销而永远难获诺奖的作家说的:失去一个人,就是无法再与他共享亲密的时间。
>> 因此他如此顺理成章地问出这最简单的七个字:我们今天吃什么。今天。就像不光拥有昨天,还有可指望的明天一样。还有未来无数日子一样。
>> 就像另一个没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那篇《带小狗的女人》的结尾:“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 这是她在新世界里遇到的第一个男性,一个和以往生活毫无关系的崭新人物,暴风骤雨般带给她隐秘痛楚的成人礼,一次毫无仪式感的廉价洞房。
◆ 刺猬
>> 刺猬的刺有多硬,肚子就有多软。
>> 其他来求助的都是过客,只有她爸才是唯一的,让人嫉妒的永恒受益者。
>> 这个故事本身就带有某种永恒的意味。的确,以谷仓之大,恒河沙数无穷尽,无无穷尽。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这个故事什么时候结束了。
>> 仿佛一夜之间,妈妈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脆弱的,会在半夜吞声饮泣的更年期失败者。
>> 所谓好人,还不是为了显得自己比周围所有人都更好,更高尚,更伟大。但好人的家人肯定并不都真正感到幸福。
>> 一切归因对方是最简单的,这样才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 反正殊途同归。反正每个人最后都会厌烦做一个正确的好人。
>> 但她已经习惯了。所谓习惯的意思,就是已成自然,无法可想。
>> 她知道有人始终不能明白自己——更不会喜欢。人总是不会喜欢那些和自己太不一样的人吧。一句话就定性了:太装。
>> “刺猬在天冷时彼此靠拢取暖但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互相刺伤的现象。在管理学中,就是强调人际交往中的心理距离效应”。
>> 两个成年刺猬对峙,观望,小心翼翼地靠近彼此,只因为需要一点对方的体温——这太斤斤计较了一点。也太“大人”了。
>> 像她们这样的人,大概还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所有的好与坏,所有的骄傲与痴心,所有的目下无尘和不容于世,皆来源于此。
>> 以为早远离了的家庭阴影此刻卷土重来,爱过的,恨过的,竭力划清界限却终于宣告失败的。此刻她正大步走在妈妈的老路上,重复同样的辉煌、危险、狂喜和虚无。——但再给她一次机会,恐怕仍然会犯和妈妈一模一样的错误。
◆ 乌鸦
>> 更经常的时候,我知道爱本身就是一种烦恼,这两者之间可以画等号。
>> ——爱。对于一只乌鸦来说过于酸腐的字眼,简直像硫酸一样一点点腐蚀了我的肌肤,我的黝黑发亮的羽毛根,我高傲的坚硬的喙,让我一寸寸全部烂掉,烂掉在对于这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毒药的向往中。
>> 经过这悲惨的一天,她马上就要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在这个现实世界无往而不利的大人,遗弃并忘记那些可怜的猫狗,再也不会相信寓言和童话了
>> 我的柿子树公寓也将和唐家岭一样被永久地毁掉,没有人再钦佩我南先生的存在,而我的肉身,也终将一头栽倒在这尘灰扑面的园子里,永远不再恋慕虚无缥缈的香气,也永远不必再练习说人话了。
◆ 一只五月的黑熊怪和他的特别朋友
>> 人们表示知道了,和真正有动力和能力去阻止完全是两回事。更可怕的,是那些链接人们看到了,转发了,就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某种社会责任。
>> 人类是十分复杂的动物,从来不仅仅满足于蜜糖和鱼。他们有难以餍饱的欲望,以及你永远难以想象的抵达欲望的曲折途径。
>> 我也并不十分感激那些只是转发,表示知道这一切并把它完全当作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的人。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那么多悲惨的事情。我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但是如果仅仅是知道而已,用句粗暴的流行语来说:那并没什么蛋用。
>> 总而言之,在我——一只见识有限的黑熊怪眼里,和尚们的生活是相当古怪的,既拼命遵循某种旧日传统的秩序,又完全暴露在现代文明的围剿之中。也许槛内外原本就是易于互相跨越的吧,修行只在个人。
>> 人类是一种很容易自我感动头脑混乱的动物。而且,他们还老是要求同类和自己一样。
>> 大家都越来越不爱读书,每天社交平台上引经据典的,其实都是改头换面的伪作。
◆ 狗
>> 喜欢一个人真的是毫无办法的事,即使他本质是个傻逼也不能阻碍你对他越来越深的迷恋。越不可能越迷恋。越不道德越诱惑。越禁忌越刺激。越冷淡越热爱。
>> 这种妄念是它自生的,因为我知道我手头空空如也。这就是爱。这就是期待与靠近本身。
◆ 下辑 夜的女采摘员
>> 而他人的噪音仍让彼此渐渐聚拢这迷路的,轻轻拍打过边界的翅
>> 那棵植物用一种奇妙的方式消化吸收了我给灵魂切片读过的一切,并且在每个清晨都吸饱了沉甸甸的新鲜露珠,又在每个晴朗的傍晚在微风中怡然摇曳,像回忆起来什么似的轻轻点着头。
>> 如果非要让我来形容,他像一个即将在游泳池深水区溺水的人,但最后的时刻尚未到来。死神还在路上。
◆ 在办公室里过夜
>> 夜深了,它们和我一起大口呼吸着,这没有他者的世界,没有关切的未知,以及短暂消失了一切可能性的剧本。
◆ 鬼故事或三人行(一幕自说自话的荒诞剧)
>> 心里空空荡荡的像面镜子,映着这地上不相干的一切,那镜子又映出另一个人的脸。就算镜子、心肝全碎掉,可是那张脸仍然在那里。砸不碎,更忘不掉。
>> 我看见欲望如吸血鬼,那么美艳、那么直接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刚开始还色如春晓,渐渐地便作白骨骷髅。
>> 好比蜘蛛必然筑巢大雨必然落下蚁穴必然溃散,一切皆是命数,一切也都是必然。
◆ 雷克雅未克的光
>> 我们总是希望被爱、被了解、被接受。最渴望得到的爱就是被无条件接受,但是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无条件的爱这回事。我们被爱,是因为先主动提供了可能,以及提供了与对方好好相处下去的完美性格……的假象。
>> 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只鬼。我们谁也不爱,甚至包括生活——如果很爱生活,怎么会老想着安乐死?
>> 但因为不再利益相关,就变得像随手可以用纸巾揩干净、就算不管也会自己慢慢蒸发的水渍。我们一定要等到一个人彻底离开,才会意识到这个薄情的世界又浪费了一个珍贵的人吗?
>> 我从小就非常清楚一个人的怒意如何一点点变成不可遏制的恨意,最终变成一种立刻用武力制服对方结束一切的狂暴决心。尤其是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敢还手的小孩时,更容易失控。关于人和人之间的互相憎恨和寸步不让,没有比一个从小就接受体罚的孩子更清楚了。
>> 十二岁实在是最脆弱又危险的年龄。总是感到剧烈到几乎无法承受的痛苦但同时又十分善忘。
>> 每当有新的事情发生——经历太少所以每一天都依然是新的——又迅速放弃之前想死的理由。只要从未付诸实践,就可以有惊无险地活下去,活很久。
>> 也许和近在咫尺的人恋爱是更困难的一件事,会被柴米油盐磨损,又总是恐惧对彼此失望。
>> 我们早就是可耻的成年人了。不是因为孤独而可耻,而是因为可以忍受孤独地活着而可耻。
>> 我有时候怀疑他连自己都不爱。而我也是。我们都不是很好的爱的学徒。都不太知道原谅别人,更不肯轻易放过自己。只是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少久些,所以总归要设法搞好关系。
>> 温柔总是稀有的,人类就是一种不太懂得善待同类的动物,不像我见过的那些猫猫狗狗有时候还会耐心地互相舔舔毛。
>> 人生太苦了,我们所有人都一样,一样地可怜。一样地孤独。一样地蠢。
◆ 后记:那些被采摘又晾干露水的夜晚
>> 如果一定要寻找原型,那么,我宁愿我是乌鸦,是狗,是黑熊,是刺猬。一个人,就是一座小型动物园。动物们的种种孤独、恐惧、天真、狂喜,全都和我相关。
>> 树林真可爱,既深又黑,但我有许多诺言不能违背,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雪夜林边小立》,飞白译)
>> 我也想对这艘夜航船的所有船员大声念这首诗。我和我的孩子气的精怪们穿戴起铠甲,愿保护你和你所爱者喜乐平安。
>> 她们是在爱着,并且因为爱而绝望着。这爱的姿态是多么美啊,超过了所有鸟类可以到达的美的极限。而我是一只乌鸦。——《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