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之谜 李商隐《锦瑟》新解(下)

「我将往事收敛起来堆作记忆,一面是为埋葬,一面是为唤醒。」
华年无端地去了。为什么无端而去了呢?人死就是无端的,人活也是无端的,人无端的生,无端的爱,无端的老,没有任何理由。
人们常说人生如梦。也就是说,我们把生的记忆当作虚幻,以期免去近死的苦痛;又或者,留念那些恍然的幸福,想伸手触碰却散作云烟。一面不断经验这人生,同时也在不断给物赋予自己独有的记忆,当再一次看见那些独属于我的物象,又或者再一次碰见那个人,那些掩埋的经历便会唤醒。往日经验过的美好,那些团聚,爱慕,平静的时光,化作一阵暖流,重新回到了当下的意识里。可它尚在吗?它兴许真实存在过,也可能真如梦一般虚幻,但唯一能够确证的是,它永远不会回来。我们一边贪婪地向苍天期许那些美好的瞬间永存,又无助地希望将痛苦的往事通通忘却,何其卑微。虽是人生如梦,可我们从未以梦的态度对待它,因而不是在痛苦,就是在追求痛苦的路上。
也许,当我们在说人生如梦的时候,这句话,也是梦话。无端地醒着,无端地梦,生命的这种不确定,不可控,到底是无端的。
杜鹃鸟每到春天便会发出啼血的悲鸣,实际上,痛苦的不是人么?汤显祖处处念他的浪漫主义,他说:“世总为情,人生而有情,它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因这情的感触便有了梦,因这情的苦痛便成了诗。美,文学,符号,意义,乃至于形而上的至情,都包含在我所偏爱的“诗”的概念里。我爱她,讨厌她,却不许别人冒犯她。因为,我渴望诗和美,正如我渴望情与爱。总是沉浸在生与死的幻梦里,在独奏的喑哑中歌颂悲情。以为忘却了昔往的伤痛,便可以脱离这轮回的世间苦。可我不相信。如果梦是浪漫的,那就让我死在梦里吧!错过了染醉云空的夕霞,还可以等待应允残月的尘星。愿惟与君同,“浪漫至死不渝。”
我分不清海跟天,也辨不清人的本性。人生来本是自足的,还是缺失的?如果人天生就是匮乏的,那么他将无法在对象世界中得到完美;如果人本自具足,那么他就失去了与世界对象化的必要。即便是思索这问题本身,就足以带来破碎感。灵与肉,情与理,完整和破碎,抽象与具体,哪有什么确切的界限。每当我熔化在抽象的虚妄中,在符号与实指之间湮灭,心便飘离了肉体。每当我的精神又一次在对象和自我对象中摧残,几近死亡,则又会迎来一次重生。人无法孤独地从自身中找到意义,更无法在社会的对象世界中找到。生命的缺失感即产生于这两种矛盾的夹缝之中,同时,对诗和美的无止境追求也产生了。悲与喜,存在与虚无,都在那永恒的一刹那。我在破碎的美中收获狂喜,又因它的片刻即逝而感到悲悯,在自我撕裂中不断享受着:求索,幻想,高潮,虚无,周而复始。现实既是将完美幻想冲得粉碎的过程,也是将极致真实填入空虚的过程。若将这一瞬间唤作“生命情感”,那这一瞬间即是生,也是死。请原谅我自虐地,执着地追寻这一瞬,哪怕是残存的一丝勇气。
虽然人生如梦,但是人生当中的痛苦是确切,是深刻的,是不可遗忘的。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些往事,它现在缥缈的像一个幻影,可往事里面留下的那些痛苦和悲哀,它不是刻在梦里面,它是刻在心里面的。所以人生是如此的虚无,而痛苦是如此的深刻。然而,那些珍贵的回忆不仅留下了那种每到春天就要啼血的悲伤,但当我们检视这般往事时,又有如此珍贵的,晶莹的泪珠。一旦去追忆它的时候,它一会儿又变成蓝田日暖的烟景。生命就是这样一种似乎是虚幻的,又似乎是真实的,是不可捉摸的,又是刻苦铭心的。
既然人生虚幻如庄生梦蝶,为什么还要杜鹃啼血,既然泪聚成珠,为什么走过去一看,又是缥缈如烟?
——此情岂是到追忆时才惘然,在当时就已惘然。人生的迷茫不是回忆的时候迷茫的,当时就迷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