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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南山

2022-04-27 11:24 作者:-李萌-  | 我要投稿




四十五年后了。

李惜的腰刚弯,臀部刚刚接触到地上席子,反而想到一个场景。她静悄悄地,没有像不习惯,正偷偷地脚尖贴地走,无声就滑过小绿床,胳膊伸向了门前,门以前也没有了自行车,俩辆。她头没回,心底兴奋,半松气儿的叹叹,那屋的人还睡着,很安然。她全程没有回一次头,开开了门。

现在的李惜刚打算摆好仰卧起坐的架子,等会得下楼做核酸。

刚才出现在这屋里的人,也是李惜,不过那是45年前的李惜。那个时候,捏手捏脚走着的那颗心的主人,也是去做核酸。

 

李惜感觉到这幕一刹那,整个动作都停止了,头偏了左,除了紧闭的红门以外,她还尝到点什么,介于脱离一人可独自开拓些大事的嚼味。李惜一旦感觉到是她往下坐这个动作时,静态逼离了健身渴望,那人静静关门,静静走下楼梯,静静回来,然后静静关门,再静静地做完300个起坐,然后屋里的人才最终醒了过来。这都使她感到一种安心,然后再干些傍晚该始终做着的事。

 

做完这个,还要有150个俯卧撑等着。

李惜咬牙都做。

 

李惜上街,买点,顺便看人。

一湖蓝水在天上。

直到快出大门,李惜心胸仍是豁然开朗,她就找,最后发现,原来这在天上。70多岁的人了,有些见一种湖水,所有漪旎的波纹,凝固在漫流的水面。一只手拨弄完,离开,静湖是平的,纹是竖的,像根银针,嘣一声钉掉到天面,那是块碎云。然后李惜更加发觉,云后很深,还很深呐,这只是湖的一开始,再往里走,便是冰湖后的玄妙。一个冰椎凿开,如柱如渊的,闪着绿光,偶尔寂深,然而还是昏绿中,神秘的另一世界,奇幻、深刻、回旋着的,通过上一个被翘动的窟窿,展现开来的同一属性,性质根本改变的境界。

可这是好的事。不是坏事范筹。

于是李惜沉醉。她此刻在骑车,车子流动,这湖亦动,俩边高楼也动,雅白楼体,蓝灰玻璃,高广无边的湖,什么话都没有,包容着。李惜好像在闻一种气味,不是过身树,没有树香涩,不是杂花,骤然压实你的肺气,但她真闻到了。

没有海的腥气,却漫天地灌,使李惜身子变软,逐渐变软,她感觉在嗓子那先软,柔柔的气,从一种隐微里,把因过去呛折化了炎症的部位,正悄悄地捋,而后是胃,遍布四肢,李惜不必卖力,车子润滑,呼呼地转,李惜感觉她就可到天上,那湖的地。微风来了,云块不走,蓝更深了,李惜看完云后那就是北极的海了,碧青如练,她才看到底下有草,梧桐。

这不就是水下世界么?

李惜甚至感动,再看诸楼,都像泡了光年以后的旧物,万家灯火,残存地下。我们都在海底生活。海水溶溶,没得人救,也从未有人求救,噪噪生气,在朵朵窗中晕灭。

哎?……在这里不是么!钥匙,钥匙,下次下……下——歹!再动……!

这是个苍老下去的女声,旁边应是小孙。

土话里逼笑,无人接岔。

啊……我就说了,啊?在,在啊。

中年男人畏畏缩缩,粘粘乎乎,身形小肥,也没有人接应。

但都闲适。

但都无一人看天。

这天,美好,特别,人间和天上,倒了过,更完美的在上头,不会说话,小打小闹的,下头的忙着。栽了个过子,也没破碎。

 

李惜定义为自由,这是种接近,散发的没有明确味道的味道,一旦探身,拉远了实际空间,有些地方靠近海边,终年氤氲在海岸边,不是深海,或像鱼潮,或蹭了浓氧,给人莫名的动力,但问到底,却不能定义。

出了门,就到座山。

骑行中还没见山,踫了个流氓。

流氓的眼中,是四十五年前的李惜。戴顶纯黑贝雷帽子,斜着,左出右包。上身是纯绿卫衣,大号奶油色字母,内中是憨憨小新,背后也是大号的奶油色的英文字母。下身,下身是什么来着?哦,可能是那件六十年前,李惜自己出去过日子,租房第一天下楼,在边上商场里自己买的,自己手上拿来的,一条纯墨绿一步长裙,布面,膝头和踝头间,勾段钿花,上边搁右,掉下五岁的腊梅,五朵,小小的,青绿紫婴黄。或根本就那条穿了好几十年,还能穿进去不瘦的,朴实尼绒棕裤,李惜在疫前集上,自己买了俩条,黑色,棕色。

那流氓在看,他前边有路,他后边是和他参差不齐的李惜。他看李惜,他看李惜。李惜怕他,怕车祸,怕因他裹带她,一道出不该出在最平静街道上的车祸。

李惜恨意一添,只将头转了,车速要不要快呢。

全程,男人的头呆在灰落土的帽中,全程,全头猫住整个李惜,李惜的脸,李惜的有型的体子,车轮滚滚,压地喷火,风过来削他,躲躲不躲,从眼里记,陌生的李惜,熟悉的李惜,看够了,也就看错了,回到车轮滚滚的前方,李惜松口气。

接下来,李惜会见个小的孩子。他的年轻母亲穿着什么,但他开始关注一种空气,特别忧愁,在他脸上晕开。他在穿着什么呢?李惜都记不住。她和男孩共同感受一样东西,她在心里和男孩的嘴一道噘,哟!母亲那样兴致,他寡着,不断寡掉,俩小手也成了大人,乖皮皮地往对方靠,兜肩耷眉,环形小的毛衣包包着小的体儿,眼前逗他的,是一圈一圈他人儿高的野冬青,放也没处放,他的哀愁。

李惜今年70,童年时代,坐过张贴马路沿子拉开的吊床,劈绳前打灭人潮前的罪过,要胆壮,脸红什么?开了绳,灯杆矮粗,涩溜的绳,滑光光的柱,怎么都不交。好不容易上得去,来辆大车,80年公交车,虽慢但险,吓她一腚蹲到地面,粗粝石子儿,刚才摇晃中,她都到了美国夏威夷了,吓得真不轻快,又连连后悔这天的出门,满屁股贴满碎石头。

 

李惜接着就看到广场上跳舞的自己。奔放红卫衣,撮腿收袖,旁边多个别人家的小孩。

叫啊,蹦啊,身后的大型音箱,45年前的李惜。过去了,李惜想该走进那面花园,只闪个石楠阵,过个枯干干的桥,不就到她跟前了么。什么也不说,或说上点什么,你也喜欢跳舞啊。

后来骑进绿林之中,上边太阳,热剌剌放下来,油绿油绿的冬青,窝在马路牙子,明晃晃的黄色街道,眼慌,淡淡地走来四个男士。都在说话。都在沉浸。两人贴李惜近,后边的就在树那,这个谈天相当亢奋,无不沉醉,高声阔论地找着前边的路。可到了近处,两人中的一人往李惜裤裆看,迅即湮灭,从伴微笑着走说。在这一刹,树跟一人眼跑过三人,离了一忽那个话巴,眼神复杂但挂笑地,对上李惜的眼。只李惜没有表情,他们都没带口罩。说着就过去了。留下一串连绵不绝笑声,这就使李惜感觉在做梦。

这时的李惜应该穿着下边这种,小的搭配蓝红格子的上衣,下边是马裤,那条最紧致,贝壳蓝,裤腿镶花的牛仔。

五十五年,55处地方,都是记忆,悲伤的,特别欢快的,怀念的,街心公园骤然回眸,大学校园八月雨天,深树,雾气,母亲,等待的人。

终于赶到了超市。买完了,坐下歇。盯对老年俩口,六十开外,本来李惜看到了想就此别,男人忽的就不行,这倒让李惜觉得靠近,没错,他再若扶推车就会栽倒,女人及时止损,男人在胳膊络胳膊上递眼,点着头往外走。李惜还甚至为他们松气。

 

离家一箭路,一个从马路对过缓缓走到她身边的小伙,客气着给她指条道,那时李惜正乖乖地等,前头是待进待不进的拉满新家俱的车。

你可以……从这边走吧,这边……

哦对我知道。

俩相温柔,李惜感觉到温暖以后,记不住那个人的长相了。

 

 

这一路,其实李惜走的并不是这样的路线。

天气也不一样。

李惜不时听到些下雨声,不是沙沙沙那种碎的,是踫了种固体,而后粘着某个轨道滤下来,也没听到地面以后的雨声。

 

她分别在如上各景中,不断发现还有人。比如,在那个跳舞女人,她想当时该让她这个年龄的人去那个雨中红帐。女人压点的步子,正是当时李惜呯呯跟着对面人跳的心脏,那时有个小桌,他先是很静,就一直很静,而后袅袅上升,到现在她也责怪自己,那时太老。再比如当四人坦坦荡荡地走近,她听见雨后声,更大了,密闭的空间,就李惜和那个人。
有一段路尽是高槐树,2022年4月23号的大太阳,又从小椭圆叶片里下筛,就有那么一刻,李惜在手里录像中涨了进去,跟头摔得值,她发现那里有入口,就在涕泗流布的绿海中,那里又下雨了。

33年以前的雨。

三十三年前的人,蒋南山。

李惜和蒋南山,通共只见两次。但都在下雨,但都有篷子。

有一年篷高,有一年篷低。篷高时蒋南山要从十几公里远赶,穿着米黄色开襟呢褂,落上些雨后,变些眼前色,顾不上把伞往漏出伞外的厚袖子挪,耳朵藏到半耳黑发中,老能听见李惜的求助。

啊……没,没其他别的,没有,没真没,我一会儿就走,真的,真的。

听出有雨声,听出童年的李惜,不是上周告别的李惜。

上周,发生好多的事,单位核酸,家中核酸,报表,里边甚至有李惜,说了一声再见,然后整个,一整个周都将是李惜,她那张脸,藏在长头发之中,不动声息地,在表格中陷,有时是最低点,有时是串数字,这时往往不是夜,南山精神得很,努力用意志想起那次告别。

别选咖啡厅。可就是个咖啡店。暧昧的,灯泡,雾气,过来过去的,美男,仙女,回环不住,音乐徜徉涕泗,渐海渐潮,李惜说了,她想静静。

在这么个丛乱的,充满幻想的房子里,他能静得下来,但不表示他真能静住。

时间一直在他门口向前,向前,不断向前,李惜在告别,她在告别时的那门,永远后退,也在向前,向前。

但是他今晚接到了她的电话,分别后几月还是一周后,接到这种电话的蒋南山,光怪陆离着回归,回到童年以前的李惜,以这种方式,见李惜一面,不是拯救,就算是再次,好好地告别一回。

篷骤然变低时,没有撑子支持不住的动静,李惜成了短发,就是那种宁宁的,作家头,但是她执意让它接上领子。她这天穿极简格子西服,这可能蒋南山在后来三四十年间,见都未见过的一次。

李惜惊讶的是,她坐下了。在冲击力强大的对面,一直保有自尊的李惜,坚强的李惜,对坏命从不妥协的李惜,竟一下子坐到酒桌边,她的手接触到种特别温暖的面料,里面尽是时间,她的,蒋南山的,流过去了。南山昨晚吃的泡面,南山的今天,搭错地铁,绕了弯道的委屈,南山中午刚过一点喝进的速溶式咖啡,香气满怀。李惜昨夜在看星星,觉出天上的星星很拥挤,一年中第224回看月亮。俩个身躯暂结,都化存在此间,黄色的灯海,没有烟但看到到处都是烟气,南山眼闭上了,李惜没在想起什么但闭不上。

长发李惜此刻没话,两眼重重压到两手,让她一遍遍去记忆,叉着的手和钢蓝塑料桌子间,是她那条驼色细裤。

40年前的南山,此刻一手提普通袋子,也便没话,看着缩肩窝的李惜,他没有忘记他是为做好第二次告别而来。

 

四十年前的雨,下到低帐外边,已经融不进来,因为从此将没有透气的简窗,都用桔布糊死。

短发李惜这年可能过了50,也可能是40多,意外地接上了蒋南山年轻的嘴唇。而南山继续老下去,脸皮变黄,套了件浑黑棉服。李惜没多老,雅洁的宽额头,雅洁的小巧鼻子,雅洁的面色,她被亲上时常有心思。暂即暂离,暂聚便是暂离,暂离是暂合。

 

合上以前,真好,热砂锅里烫油豆腐,从南山脖领窜出野蔷薇香,烟气中她亲眼在看那张吊床,晃晃闪闪,摇摇走走,天上往下撒烟花,白天也见,绮丽无比,记忆中的三棵棕榈,在遥远的仿美国小镇上,是椰子?掩映期间,撕裂的叶子追风,追一切风,好的,坏的,开始说好的,不想变坏跑不出怪圈的,被现实嚼过后煎坏的风,熬烫了的风,抓抚过美绿叶子后变成杀风,杀人的风,吞人的风,从遥远的,极其美丽,极其神秘,极其骗人并成功骗了人以后的,辽阔的海边城镇,丝毫没有做了亏心事的后悔,带着腼腆,像第一次破身,像第一次喝苦咖啡,第一次品尝辣椒,第一次看大海,变成温柔,裹带甜蜜向你袭来。

 

40年以前。

长发李惜就要跟年轻风度的蒋南山,做最正经,最合适,最适度,最后的一次真正告别。

有雨声,继续下。有水滴,滴上来。有关怀的眼,像从前看上去没变。有感觉有人在爱的人,深深低头。有长年在的街边酒席,暧昧,暧昧,暧昧之后的暧昧,看不清,谈不清,说到底是什么,可能将是什么,可能从不对,最开始不对,一开始猜错,错了的开始,继续下演,延长到中途,错误的过程,错误的结交,错误的相遇,错误的记忆,美好的,难忘的,想念的,错误的幻象,真实与想像,偶然与想像,其实毫无边界,最好一开始就没有边界,这样李惜不会惨到底,不会抬不起头,李惜生命长河之中,将根本永远不会有蒋南山的出现。

他不出现,就不会有假的棕榈,就不会有做成假的可爱海豚,不会有没有海洋的海湾,永远没有从高大成排大杨树上吹下风,决没有不起海啸的海,绝对不允许有没有潮汐的海,绝对不允许在中国,让李惜见到美国的小镇。宁静的外表,安宁的想像,一切原来都在幻象之中,像宇宙,瑰丽但无边,有时就认为,或是想问一问,世间到底曾有过没有这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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