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凭虚子《狐媚丛谈》(第三卷)

【三卷】
狐死見形
東平尉李黁初得官,自東京之任,夜投故城店中。有故人賣胡餅為業,其妻姓鄭,有美色。李目而悅之,因宿其舍,留連數日,乃以十五千轉索胡婦。既到東平,寵遇甚至。性婉約,多媚黠風流,女工之事,罔不心了,於音聲特究其妙。在東平三歲,有子一人。
其後李充租綱入京,與鄭同還,至故城,大會鄉里,飲宴十餘日。李催發數四,鄭固稱疾不起,李亦憐而從之。又十餘日,不獲已,事理須去。行至郭門,忽言腹痛,下馬便走,勢疾如風。
李與其僕數人,極騁,追不能及,便入故城。轉入易水村,足力少息,李不能捨,復逐之。垂及,因入小穴,極聲呼之,寂無所應。戀結悽愴,言發淚下。會日暮,村人為草塞穴口,還店止宿。及明,又往呼之,無所見,迺以火熏。
久之,村人為掘深數丈,見牝狐死穴中,衣服脫卸如蛻,腳上著錦襪。李歎息良久,方埋之。歸店,取獵犬噬其子,子畧不驚怕,便將入都,寄親人家養之。
輸納畢,復還東京,婚於蕭氏。蕭氏常呼李為「野狐婿」,李初無以答。一日晚,李與蕭氏攜手歸房狎戲,復言其事。忽聞堂前有人聲,李問:「阿誰夜來?」答曰:「君豈不識鄭四娘耶?」
李素所鍾念者,聞言,遽欣然躍起,問:「鬼乎?人乎?」答云:「身即鬼也。」欲近之而不能。四娘因謂李:「人神道殊,賢夫人何至數相謾罵?且所生之子遠寄人家,其人皆言狐生,不給衣食,豈不念乎!宜早為撫育,九泉無恨也。若夫人復云云相侮,又小兒不收,必將為君之患。」言畢不見。蕭遂不復敢說其事。唐天寶末,子季十餘,甚無恙。
白狐搗練石
唐丞相李揆,乾元初為中書舍人。嘗一日退朝,歸見一白狐在庭中,搗練石上,命侍僮逐之,已亡見矣。時有客於揆門者,因話其事。客曰:「此祥符也。某敢賀。」至明日,果選禮部侍郎。
狐戴髑髏變為婦人
晉州長寧縣有沙門晏通修頭陀法。將夜,則必就藂林亂冢,寓宿焉。雖風雨露雪,其操不易;雖魑魅魍魎,其心不搖。
月夜,棲於道邊積骸之左,忽有妖狐,踉蹌而至。初不疑,晏通在樹影也,乃取髑髏,安於其首,遂搖動之。儻振落者。即不再顧,因別選焉。不四五,遂得其一,岌然而綴。乃褰擷木葉草花,障蔽形體。隨其顧盻,即成衣服。須臾化作婦人,綽約而去,乃於道右,以伺行人。
俄有促馬南來者,妖狐遙聞,則慟哭於路。過者駐騎問之,遂對曰:「我歌人也,隨夫入奏。今曉夫為盜殺,掠去其財。伶俜孤遠,思願北歸,無由致脫。能收採,當誓微軀,以執婢役。」
過者易定軍人也,即下馬熟視,悅其都冶,詞意叮嚀,便以後乘挈行焉。晏通遽出謂曰:「此妖狐也。君何容易?」因以錫杖,叩狐腦,髑髏應手即墜,遂復形而竄焉。
狐稱任氏
任氏,女妖也。唐有韋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李禕之外孫。少落拓,好飲酒。其從父妹婿曰鄭六,不記其名。早習武藝,亦好酒色,貧無家,託身於妻族。與崟相得,遊處不間。
天寶九年六月,崟與鄭子偕行於長安陌中,將會飲於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鄭子辭有故,請間去,繼至飲所。崟乘白馬而東,鄭子乘驢而南入昇平之北門,偶值三婦人,行於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麗。鄭子見之驚悅,策其驢,忽先之,忽後之,將挑而未敢。白衣時時盼睞,意有所受。
鄭子戲之曰:「美豔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為?」鄭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輒以相奉。某得步從足矣。」相視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誘,稍已狎暱。鄭子隨之,東至樂遊園,已昏黑矣。見一宅,土垣車門,室宇甚嚴。白衣將入,顧曰:「願少踟躕。」而入。女奴從者一人,留於門屏間,問其姓第,鄭子既告,亦問之。對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頃,延入。鄭子縶驢於門,置帽於鞍。始見婦人年二十餘,與之承迎,即任氏婦也。列燭置膳,舉酒數觴。任氏更衣理妝而出,酣飲極歡。夜久而寢,其嬌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豔,殆非人世所有。
將曉,任氏曰:「可去矣。兄弟其名係教坊,職屬南衙,晨興將出,不可淹留。」乃約後期而去。既行及里門,門扃未發。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因與主人言。鄭子指宿所,以問之曰:「自此東轉,有門第,誰氏之宅?」主人曰:「此隤墉棄地,無第宅也。」鄭子曰:「適過之,曷以云無?」與之固爭。
主人適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誘男子偶宿,嘗三見矣,今子亦遇乎?」鄭子赧而隱曰:「無之。」質明,復視其所,見土垣車門,如故。窺其中,皆蓁荒及廢圃耳。既歸見崟,崟責以失期。鄭子不泄,以他事對。
然想其豔冶,願復一見之心,常存之不忘。經十許日,鄭子遊入西市衣肆,瞥然見之,曩女奴從。鄭子遽呼之,任氏側身,周旋於稠人中,以避焉。鄭子連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後,曰:「公知矣,何相近焉?」鄭子曰:「雖知之,何患?」對曰:「事可愧恥,難施面目。」鄭子曰:「勤想如是,忍相棄乎?」對曰:「安敢棄也,懼公之見惡耳。」鄭子發誓,詞旨益切。任氏乃廻眸去扇,光彩豔麗如初,謂鄭子曰:「人間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識耳,無獨怪也。」鄭子請與之敘歡,對曰:「凡某之流,為人患忌者,非他,為其傷人耳,某則不然。若公未見惡,願終己以奉巾幘。」
鄭子許之,與謀棲止。任氏曰:「從此而東,大樹出於棟間者,門巷幽靜,可稅以居。前時自宣平之南, 乘白馬而東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是時崟伯叔從役於西方,一院什器,皆貯藏之。鄭子如言,訪其舍,而詣崟假什器。問其所用,鄭子曰:「新獲一麗人,已稅得其舍,假具以備用。」崟笑曰:「觀子之貌,必獲詭陋。何麗之絕也?」崟乃悉假帷帳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慧黠者,隨以覘之。
俄而奔走返命,氣吁汗洽。崟迎問:「有之乎?」曰:「有!」問:「其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崟姻族廣茂,且夙從逸遊,多識美麗,乃問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倫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倫。是時吳王之女有第六者,則崟之內妹,穠豔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問曰:「孰與吳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倫也。」崟撫手大駭曰:「天下豈有斯人?」遽命汲水澡頸,巾首膏唇而往。
既至,鄭子適出。崟入門見小僮,擁篲方掃,有一女奴在其門,他無所見。徵於小僮,小僮笑曰:「無之。」崟周視其內,見紅裳出於戶下,迫而察焉,見任氏戢身,匿於扇間。崟拽出就明而觀之,殆不謬於所傳矣。崟愛之,發狂,乃擁而淩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則曰:「服矣。請少迴旋。」既緩,則捍禦如初。如是者數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縱體不複拒抗,而任氏慘變。
崟問曰:「何色之不悅如是?」任氏長歎息曰:「鄭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謂?」對曰:「鄭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衆矣。而鄭生窮賤,其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餘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為公所繫耳。若糠糗可給,不當至是。」崟豪俊有義烈,聞其言,遽置之,斂袵而謝曰:「不敢。」俄而鄭子至,與崟相視咍樂。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餼,皆崟給焉。
任氏時有經過出入。或車馬輿步,不常所止。崟日與之遊甚歡,每相狎暱,無所不至,唯不及亂而已。是以崟愛之重之,無所吝惜,一食一飲,未嘗忘焉。任氏知其愛己,因言以謝曰:「愧公之見愛甚矣。顧以陋質,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歡。某秦人也,生長秦城,家本伶倫,中表姻族,多為人寵媵,以是長安狹邪,悉與之通。或有姝麗,悅而不得者,為公致之可矣。願持此以報德。」崟曰:「幸甚!」
鄽中有鬻衣之婦,曰張十五娘者,肌體凝潔。崟常悅者,因問任氏:「識之乎?」對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餘,果致之。數月厭罷。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絕之難謀者,試言之,願得盡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與二三子遊於千仏寺。見刁將軍緬張樂於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雙鬟垂耳,嬌姿豔絕。當識之乎?」任氏曰:「此寵奴也。其母,即妾之內姊也。求之可也。」崟拜於席下,任氏許之,乃出入刁家。
月餘,崟促問其計。任曰:「願得双釵以為賂。」崟依給焉。後二日,任氏與崟方食,而緬使蒼頭,控青驪以迓任氏。任氏聞召,笑謂崟曰:「諧矣。」初刁氏家寵奴,以病,鍼餌莫減。其母與緬憂之方甚,將徵諸巫。任氏密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從就,為吉。及視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東南某所,以取生氣。」緬與其母,詳其地處,則任氏之第在焉。緬遂請居,任氏謬辭以偪狹,勤請而後許,乃輦服玩,並其母,偕送於任氏。至則疾愈,未數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經月乃孕。其母懼遽歸以就緬,由是遂絕。
他日,任氏謂鄭子曰:「公能致錢五六千乎?將為謀利。」鄭子 曰:「可。」遂假求於人,獲錢六千。任氏曰:「鬻馬於市者,馬之股有疵,可買以居之。」鄭子如市,果見一人牽馬求售,眚在左股。鄭子買以歸,其妻昆弟見皆嗤之曰:「是棄物也,買將何為?」無何,任氏曰:「馬可鬻矣,當獲三万。」鄭子乃賣之。有酬二万,鄭子不與,一市盡曰:「彼何苦而貴賣,此何愛而不鬻?」鄭子乘之歸,買者隨至其門,累增其估,至二萬五千,又不與,曰:「非三萬不鬻。」既而密伺買者,徵其由,乃昭應縣之御馬疵股者,死三歲矣,斯吏不時除籍。官徵其估,計錢六萬,沒其以半買之,所獲尚多矣。若有馬以備數,則三年芻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償蓋寡,是以買耳。
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於崟。崟將買全彩與之,任氏不欲,曰:「願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張大為買之,使見任氏,問所欲。張大見之,驚謂崟曰:「此必天人貴戚,為郎所竊耳。非人間所宜有者,願速歸之,無及於禍。」其容色之動人也如此,竟買衣之成者,而不自紉縫也,不曉其意。
後歲餘,鄭子武調,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縣。時鄭子方有妻室,雖晝遊於外,而夜寢於內,多恨不得專其夕。將之官,邀與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為歡。請計給糧餼,端居以遲歸。」鄭子懇請,任氏愈不可。 鄭子乃求崟資助,崟更加勸勉,且詰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歲不利西行,故不欲俱。」鄭子甚惑也,不想其他,與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為妖惑,何哉?」固請之。任氏曰:「儻巫者言可徵,徒為公死,何益?」二子曰:「豈有斯理乎?」懇請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
崟以馬借之,出祖於臨皋,揮袂別去。信宿至馬嵬,任氏乘馬居其前,鄭子乘驢居其後,女奴別乘,又在其後。是時西門圉人,教獵狗於洛川,已旬日矣。適值於道,蒼犬騰出於草間,鄭子見任氏歘然墜於地,復本形而南馳,蒼犬逐之,鄭子隨走叫呼不能止。里餘,為犬所獲。鄭子銜涕出囊中錢,贖以瘞之,削木為記。廻覩其馬,嚙草於路隅,衣服悉委於鞍上,履襪猶懸於鐙間,若蟬蛻然,惟首飾墜地,餘無所見。女奴亦逝矣。
旬餘,鄭子還城。崟見之喜,迎問曰:「任子無恙乎?」鄭子泫然對曰:「歿矣。」崟聞之,驚慟,相持於室,盡哀,徐問疾故。答曰:「為犬所害。」崟曰:「犬雖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駭曰:「非人者何?」鄭子方述本末,崟驚訝歎息不能已。明日命駕,與鄭子俱適馬嵬,發瘞視之,長號而歸。追思前事,唯衣不自製,與人頗異焉。其後鄭子為總監使,家甚富,有櫪馬十餘匹,年六十五卒。
大曆中,沈既濟居鐘陵,嘗與崟遊,屢言其事,故知詳悉。後崟為殿中侍御史,遂歿而不返。
狐仙
党超元者,司州郃陽縣人。元和二年,隱居華山羅敷水南。明年冬十二月十六日,夜近二更,天晴月朗,風景甚好,忽聞扣門之聲。令童僕候之,云:「一女子,季可十七八,容色絕代,異香滿路。」超元邀之而入,與坐言辭,清辯風韻,甚高,固非人世之材。良久,曰:「君識妾何人也?」超元曰:「夫人非神仙,即必非尋常人也。」女曰:「非也。」又曰:「君知妾此來何欲?」超元曰:「不以陋愚,特垂枕席之歡耳。」
女笑曰:「殊不然也。妾非神仙,乃南塚之妖狐也。學道多年,遂成仙業。今者業滿願足,須從凡例,祈君活之耳。枕席之娛,笑言之會,不置心中,有季矣。乞不以此懷疑,若徇微情,願以命托。」超元唯唯。又曰:「妾命後日當死於五坊箭下。來晚獵徒有過者,宜備酒食,以待之。彼必問其所須,即曰:『親愛有疾,要一臘狐,能遂私誠,必有殊贈。』以此懇請,其人必從。贈礼所須,今便留獻。」因出束素,與党曰:「得妾之屍,請夜送舊穴。道成之後,奉報不輕。」乃拜泣而去。
至明,乃鬻束素,以市酒肉,為待賓之具。其夕果有五坊獵騎十人,來求宿,遂厚遇之。十人相謂曰:「我獵徒也,宜為衣冠所惡。今党郎傾蓋如此,何以報之?」因問所須。超元曰:「親戚有疾,醫藉臘狐,其疾見困,非此不癒。」乃祈於諸人:「幸得而見惠,願奉五素,為酒樓費。」十人許諾而去。
南行百餘步,有狐突走,繞大塚者。作一圍圍之,一箭而斃。其徒喜曰:「昨夜党人固求,今日果獲。」乃持來與,超元奉之五素。既去,超元洗其血,臥於寢床,覆以衣衾。至夜分人寂,潛送穴中,以土封之。
後七日夜半,復有扣門者,超元出視,乃前女子也,又延入。泣謝曰:「道業雖成,準例當死,為人所食,無許復生。今蒙深恩,特全斃質,修理得活,以證此身。磨頂至踵,無以奉報。人塵已去,雲駕有期,仙路遙遙,難期會面,請從此辭。藥金五十斤,收充贈謝。此金每兩值四十緡,非胡客勿示。」乃出其金,再拜而去,且曰:「金烏未分,青雲出於塚上者,妾去之候也。火宅之中,愁焰方熾,能思靜理,少息俗心,亦可一念之間,暫臻涼地。勉之!勉之!」言訖而去。明晨專視,果有青雲出於塚上,良久方散。
人驗其金,真奇寶也。即日攜入市,市人只酬常價。後數年,忽有胡客,來詣曰:「知君有異金,願一觀之。」超元出示,胡笑曰:「此乃九天掖金,君何以致之?」於是每兩酬四十緡,收之而去。後不知其所在耳。
鬼騎狐
宋溥者,唐大歷中為長城尉,自言幼時與其黨暝扱野狐,數夜不獲。後因月夕,復為其事,見一鬼戴笠騎狐,唱《獨盤子》。至扱所,狐欲入扱鬼,迺以手搭狐頰,因而復廻,如是數四。其後夕,溥復下扱伺之,鬼又乘狐,兩小鬼引前,往來扱所。溥等無所獲而止。
狐善飲酒
唐天宝中,李萇為絳州司士,攝司戶事。舊傳此闕素凶廳事,若有小孔子出者,司戶必死,天下共傳「司戶孔子」。萇自攝職,便處此廳。
十餘日,児年十餘歲,如廁,有白裙婦人,持其頭,將上牆,人救獲免,忽不復見。萇大怒罵,空中以瓦擲中萇手。萇表弟崔為本州參軍,是日至萇所,言:「此野狐耳。曲沃饒鷹犬,當大致之。」俄又擲糞於崔杯中。
後數日,犬至,萇大獵,獲狡狐數頭,懸於簷上。夜中聞簷上呼「李司士」,云:「此是狐婆作祟,何以枉殺我娘児?欲就司士一飲,明日可具觴相待。」萇云:「己正有酒,明早來。」
及明,酒具,而狐至,不見形影,具聞其言,萇因與交杯。至狐,其酒翕然而盡。狐累飲三斗許,萇唯飲二升,忽言云:「今日醉矣,恐失禮儀,司士可罷。狐婆不足憂,明當送法禳之。」
翌日,萇將入衙門,忽聞簷上云:「領取法。」尋有一團紙落。萇便開視,中得一帖,令施燈心席,席後迺書符,符法甚備。萇依行,其怪遂絕。
狐戲王生
杭州有王生者,建中初,辭親之上國。收拾舊業,將投一親知,求一官耳。行至圃田下道,尋訪外家舊莊。
日晚,栢林中見二野狐,倚樹如人立。手執一黃紙文書,相對言笑,旁若無人。生大叱之,不為變動。生乃取彈,因引滿彈之,且中其執書者之目,二狐遺書而走。王生遽往得其書,纔一兩紙,文字類梵書,而莫究識,遂緘於書袋中而去。
其夕宿於前店,因話於主人。方訝其事,忽有一人携囊來宿,疾眼之甚,若不可忍,而語言分明,聞王之言曰:「大是奇事,如何得見其書?」王生方將出書。主人見患眼者,一尾垂下牀,因謂生曰:「此狐也。」王生遽收書於懷中,以手摸刀逐之,則化為狐而走。
一更後,復有人扣門,王生心動曰:「此度更來,當以刀箭敵汝矣。」其人隔門曰:「爾若不還我文書,後無悔也。」自是更無消息。王生祕其書,緘縢甚密,行至都下,以求官伺謁之事期方賒緩,即乃典貼舊業田園,卜居近坊,為生生之計。
月餘,有一僮自杭州而至,縗裳入門,手執凶訃。王生迎而問之,則生已丁家難已。數日聞慟,生因視其書,則母之手字,云:「吾本家秦,不願葬於外地。今江東田地物業,不可分毫破除,但都下之業,可一切處置,以資喪事。備具皆畢,然後自來迎節。」王生乃盡貨田宅,不候善價,得其資備,塗芻之礼,無所欠少。既而復籃舁東下,以迎靈輿。
及至揚州,遙見一船,上有數人,皆喜笑歌唱。漸近視之,則皆王生之家人也。意尚謂其家貨之,今屬他人矣。須臾又有小弟妹,褰簾而出,皆綵服笑語。驚愕之際,則其船上家人又驚呼曰:「郎君來矣,是何服飾之異也?」王生潛令人問,乃見其母在,遽毀其縗絰,行拜而前。
母迎而問之,王生告以故,母曰:「安得此理?」王生乃出母書,一張空紙耳。母又曰:「吾所以來此者,前月得汝書,云近得一官,令吾盡貨江東之產,為入京之計。今無可歸矣。」及母出王生所寄之書,又一空紙耳。王生遂發使入京,盡毀其凶喪之具,因鳩集餘資。且往江東所有,十無一二,纔得數間屋,至以庇風雨而已。
有弟一人,別且數歲,一旦忽至,見其家道敗落,因徵其由。王生具話本末,又述妖狐事,曰:「但應以此為禍耳。」其弟驚嗟,因出妖狐之書,以示之。其弟纔執其書,退而置於懷中曰:「今日還我天書。」言畢,乃化作一狐而去。
狐為老人
談眾者,幼時下扱,匿身樹上,忽見一老人,扶杖,至己所止樹下,仰問:「樹上是何人物?」眾時尚幼,甚惶懼,其兄怒罵云:「老野狐,何敢如此!」下樹逐之,遂變狐走。
狐負美姬
中書令蕭志忠,景雲元年為晉州刺史,將以臘日畋遊,大事罝羅。
先一日,有薪者樵於霍山,暴瘧,不能歸,因止巖穴之中,呻吟不寐,似聞谷窣有人聲。初以為盜賊將至,則匍匐伏於枯木中。時山月甚明,有一人,身長丈餘,鼻有三角,體被豹鞟,目閃閃如電,向谷長嘯。俄有虎、兕、鹿、豕、狐、兔、雉、雁,駢匝百許步。
長人即唱言曰:「余玄冥使者,奉北帝之命,明日臘日,蕭使君當領畋獵。爾等若干合鷹死,若干合箭死」言訖,羣獸皆俯伏戰懼,若請命者。有老虎洎老麋,皆屈膝向長人言曰:「以某之命,即實以分。然蕭使君仁者,非意欲害物,以行時令耳,若有少故則止。使者豈無術救余?」使者曰:「非余欲殺汝輩,但以帝命,宣示汝等刑名,即余使乎之事畢矣。自此任爾自為計。然余聞東谷嚴四善謀,爾等可就彼祈求。」羣獸皆輪轉歡叫。使者即東行,群獸翼從。時薪者疾亦少間,隨往覘之。
既至東谷,有茅堂數間,黃冠一人,架懸虎皮,身熟寢,驚起,見使者曰:「闊別既久,每多思望。今日至此,得無配羣生臘日刑名乎?」使者曰:「正如高明所問。然彼皆求生於四兄,四兄當為謀之。」老麋即屈膝哀請。
黃冠曰:「蕭使君從仁心,恤其饑寒。若祈滕六降雪、巽二起風,即不復遊獵矣。余昨得滕六書,已知喪偶。又聞索泉第五娘子為歌姬,以妬忌黜。若汝求得美女納之,則雪立降矣。又巽二好酒,汝若求得醇醪以賂之,則風立生矣。」有一狐自稱多媚,能取之。河東縣尉崔知之第三妹,美淑媚緩绥。絳州盧思由善釀醪,妻產必有美酒。」言訖而去。諸獸皆有歡聲。
黃冠乃謂使者曰:「憶含質僊都,豈憶千年為獸身,悒悒不得志耶?聊為《述懷》一章。」乃吟曰:「昔為仙子今為虎,流落陰崖足風雨。更將斑毳被余身,千載空山萬般苦。含質譴謫已滿,唯有十一日,即歸紫府矣。久居於此,將別無限恨,因題數行於壁,使後人,知僕曾居於此矣。」乃書北壁曰:「下玄八千億甲子,丹飛先生嚴含質,謫下中天被斑革,六十萬甲子,血食澗飲,廁猿狖,下濁界,景雲元[⿰礻己]升太一。」時薪者素曉書誦,因密記得之。
少頃,老狐負美女至,纔及笄歲,紅袂拭目,殘妝妖媚。又有一狐負美酒二瓶,香氣苦烈。嚴四兄即以美女洎美酒瓶,各內一壺中,以朱書二符,取水噀之,壺即飛去。薪者懼為所覚,尋即廻路。未明,風雪暴至,竟日乃罷,而蕭使君不復獵矣。
李自良奪狐天符
唐李自良少在兩河間,落拓不事生業。好鷹鳥,常竭囊貨,為韝紲之用。馬燧之鎮太原也,募以能鷹犬従禽者。自良即詣軍門,自陳。自良質狀驍健,燧一見悅之,置於左右。每呼鷹逐獸,未嘗不愜心快意焉。數年之間,累職至牙門大將。
因従禽,縱鷹逐一狐。狐挺入古壙中,鷹相隨之。自良即下馬乘勢,跳入壙中,深三丈許,其間朗明如燭,見磚塌上有壞棺,復有一道士長尺餘,執兩紙文書立於棺上。自良因掣得文書,不復有他物矣,遂臂鷹而出。道士隨呼曰:「幸留文書,當有厚報。」不應,乃視之,其字皆古篆,人莫之識。
明旦,有一道士,儀狀風雅,詣自良。自良曰:「僊師何所?」道士曰:「某非世人,以將軍昨日逼奪天符也,此非將軍所宜有。若見還,必有重報。」自良固不與。道士因屏左右曰:「將軍裨將耳,某能三年內,致本軍政,無乃極所願乎?」自良曰:「誠如此願,亦未可信,如何?」
道士即超然奮身,上騰空中。俄有仙人絳節,玉童白鶴,徘徊空際,以迎接之。須臾復下,謂自良曰:「可不見乎?此豈是妄言者耶?」自良遂再拜,持文書歸之。道士喜曰:「將軍果有福祚。後年九月內,當如約矣。」於峕貞元二年也。
至四年秋,馬燧入覲。太原耆舊有功大將,官秩崇高者,十餘人従焉,自良職最卑。上問:「太原北門重鎮,誰可代卿者?」燧昏然不省,唯記自良名氏,迺奏曰:「李自良可。」上曰:「太原將校當有耆舊功勛者,自良後輩,素無所聞,卿更思量。」燧倉卒不知所對。又曰:「以臣所見,非自良莫可。」如是者再三,上亦未之許。
燧出見諸將,愧汗洽背。私誓其心,後必薦其季德最高者。明日復問:「竟誰可代卿?」燧依前昏迷,唯記舉自良。上曰:「當俟議定於宰相耳。」他日宰相入對,上問:「馬燧之將孰賢?」宰相愕然,不能知其餘,亦皆以自良對之。乃拜工部尚書,太原節度使也。
牝狐為李令緒阿姑
李令緒即兵部侍郎李紓堂兄,其叔選授江夏縣丞,令緒因往覲叔。及至坐久,門人報云:「某小娘子使家人傳語。」喚入,見一婢,甚有姿態,云:「娘子參拜兄嫂。」且得令緒遠到,丞妻亦傳語云:「娘子能來此看姪児否?」又云:「妹有何飲食,可致之。」婢去後,其叔謂令緒曰:「汝知乎,吾與一狐知聞逾年矣。」須臾,使人齎大食器至。黃衫奴舁,幷向來傳語。婢同到,云:「娘子續來。」
俄頃間,乘四鐶金飾輿,僕從二十餘人。至門,丞妻出迎,見一婦人,季可三十餘,雙梳雲髻,光彩可鑒。婢等皆以羅綺,異香滿宅。令緒避入,其婦升堂。坐訖,謂丞妻曰:「令緒既是子姪,何不出來?」令緒聞之,遂出拜。謂曰:「我姪真士人君子之風。」
坐良久,謂令緒曰:「觀君甚長厚,心懷中應有急難於衆人。」令緒亦知其故,談話盡日,辭去。後數來,每至,皆有珍饌。經半年,令緒擬歸東洛,其姑遂言:「此度阿姑得令緒心矣。阿姑緣有厄,擬隨令緒到東洛,可否?」令緒驚云:「行李貧迫,要致車乘,計無所出。」又云:「但許。阿姑家事假車乘,只將女子二人,幷向來所使婢金花去。阿姑事,令緒應知,不必言也,但空一衣籠。令逐駞家人。每至關津店家,即畧開籠,阿姑暫過歇了,開籠自然出行,豈不易乎?」令緒許諾。
及發,開籠。見三四黑影入籠中,出入不失前約。至東都,將到宅,令緒云:「何處可安置?」金花云:「娘子要於倉中甚便。」令緒即掃灑倉,密為都置,惟逐馳奴知之,餘家人莫有知者。每有所要,金花即自來取之。阿姑時時一見。後數月云:「厄已過矣,擬去。」令緒問云:「欲往何處?」阿姑云:「胡璿除豫州刺史,緣二女成長,須有匹配,今與渠處置。」
令緒明年合格,臨欲選,家貧無計,乃往豫州。及入境,見牓云:「我單門孤立,亦無親表,恐有擅託親故,妄索供擬。即獲時申報,必當科斷。」往來商旅皆傳胡使君清白,於謁者絕矣。令緒以此懼進退,久之,不獲已。乃潛入豫州,見有人參謁,亦無所得。
令緒便投刺,使君即時引入,一見極喜,如故人,云:「雖未奉見,知公有急難,久停光儀,來何晚也?」即授館,供給頗厚。一州云:「自使君到,未曾有如此。」每日入宅歡讌,但論時事,亦不言他。經月餘,令緒告別,璿云:「即與處置路糧,充選時之費。」便集縣令曰:「璿自到州,不曾有親故擾。李令緒天下俊秀,某平生永展奉。昨一見,知是丈夫,以此重之,諸公合見耳。今請赴選,各須與致糧食,無令輕尠。」
官吏素畏其威,自縣令已下,贈絹無數十匹已下者。令緒獲絹千匹,仍備行裝,又留宴別。令緒因出戟門,見別有一門,金花自內出云:「娘子在山亭院,要相見。」及入,阿姑已出,喜盈顏色,曰:「豈不能待嫁二女?」又云:「令緒買得柑子,不與令姑,太慳也。」令緒驚云:「實買得,不敢特送。」笑云:「此戲言耳。君所買者不堪,阿姑自有上者。」與令緒將去,命取之,一一皆大如拳。
既別,又喚令緒回云:「時方艱難,所將絹帛行李,恐遇盜賊,為之奈何?」乃曰:「借與金花將去,但有事急,一念金花,即當無事。」令緒行數日,果遇盜五十餘人。令緒恐懼墜馬,忽思金花,便見精騎三百餘人,自山而來,軍容甚盛,所持器械,光可以鑑。殺賊畧盡,金花命騎士却掣馳,仍處分兵馬,好去。
欲至京路店宿,其主人女病,云是妖魅。令緒問主人曰:「是何疾?」答云:「似有妖魅,歷諸醫術,無能暫愈。」令緒云:「治却何如?」主人珍重辭謝,乞相救:「但得校損,報效不輕。」遂念金花,須臾便至,具陳其事。略見女之病,乃云:「易也。」遂結一壇,焚香為呪。俄頃,有一狐,甚疥癘,縛至壇中,金花決之一百,流血遍地,遂逐之,其女便愈。
及到京,金花辭令緒,令緒云:「遠勞相送,無可贈別。」迺致酒饌。飲酣謂曰:「既無形跡,亦有一言,得無難乎?」金花曰:「有事但言。」令緒云:「願聞阿姑家事來由也。」對曰:「娘子,本某太守女,其叔父昆弟,與令緒不遠。嫁為蘇氏妻,遇疾終。金花是從嫁,後數月亦卒,故得在娘子左右。天帝配娘子為天狼將軍夫人,故有神通,金花亦承阿郎餘蔭。胡史君,阿郎親子姪。昨所治店家女,其狐是阿郎門側役使,此輩甚多,金花能制之。云銃騎救難者,是天兵。金花要喚,不論多少。」令緒謝之云:「此何時當再會?」金花云:「本以姻緣運合,只到今日。自此姻緣斷絕,便當永辭。」令緒惆悵良久,傳謝阿姑,千萬珍重,厚與金花贈遺,悉不肯受而去。胡璿後歷數州刺史,而卒。
三狐相毆
唐貞元中,江陵少尹裴君者,亡其名。有子十餘歲,聰敏有文學,姿貌明秀,裴君深愛之。後病旬日益甚,醫藥無及。裴君方求道術士,用呵禁之,冀瘳其苦。
有叩門者,自稱高氏子,以符術為業。裴即延入,令視其子。生曰:「此子非他疾,乃妖狐所為爾。然某有術,能愈之。」即謝而祈焉。生遂以符術,拷召。近食頃,其子忽起曰:「某病今愈。」裴君大喜,謂高生為真術士。具食飲,已而厚贈緡帛,謝遣之。生曰:「自此當日日來候耳。」遂去。其子他疾雖愈,而神魂不足,往往狂語,或笑哭,不可禁。高生每至,裴君即以此祈之。生曰:「此子精魄,已為妖魅所繫,今尚未還耳,不旬日,當間,無以憂為。」裴信之。
居數日,又有王生者。自言有神術,能以呵禁除,去妖魅疾。來謁,裴與語,謂裴曰:「聞君愛子被病,且未瘳,願得一見矣。」裴即使見其子,生大驚曰:「此郎君病狐也。不速治,當加甚耳。」裴君因話高生,王笑曰:「安知高生不為狐。」迺坐。
方設席為呵禁,高生忽至,既入,大罵曰:「奈何此子病愈,而迺延一狐於室內耶!即為病者耳。」王見高來,又罵曰:「果然,妖狐今果至。安用為他術考召哉?」二人紛然,相詬辱不已,裴家方大駭異。
忽有一道士,至門,私謂家僮曰:「聞裴公有子,病狐,吾善視鬼,汝但告請入謁。」家僮馳白,裴君出話其事,道士曰:「易與耳。」入見二人,二人又詬曰:「此亦妖狐,安得為道士惑人?」道士亦罵之曰:「狐當還郊野墟墓中,何為撓人乎?」既而閉戶相鬪毆。
數食頃,裴君益恐。其家僮惶惑,計無所出。及暮,闃然不聞聲。開視,三狐皆仆地而喘,不能動矣。裴君盡鞭殺之,其子,後旬月方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