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第一卷)〔第一号〕新旧问题
新旧问题
汪叔潜

吾何为而讨论新旧之问题乎?见夫国中现象,变幻离奇,盖无在不由新旧之说淘演而成。吾又见夫全国之人心,无所归宿;又无不缘新旧之说,荧惑而致。政有新政、旧政,学有新学、旧学,道德有所谓新道德、旧道德,甚而至于交际酬应,亦有所谓新仪式、旧仪式。上自国家,下及社会,无事无物,不呈新旧之二象。吾人与事物之缘,一日未断,则一日必发生新旧问题。新新旧旧,杂陈吾前,吾果何所适从耶?吾有此疑问,吾料人人均有此疑问,则辨之乌可不早辨耶?
吾国自发生新旧问题以来,迄无人焉对于新旧二语下一明确之定义。在昔前清之季,国中显分维新、守旧二党,彼此排抵,各不相下,是谓新旧交哄之时代。近则守旧党之名词,早已随前清帝号以俱去。人之视新,几若神圣不可侵犯。即在昌言复古之人,亦往往假托新义,引以为重。夷考其实,则又一举一动,罔不与新义相角触。因此之故,一切现象似新非新,似旧非旧,是谓新旧混杂之时代。新旧交哄之时,姑无论其是否,然人各本其良心上之主张,不稍假借。国家一线之生机,犹系于此。独至新旧混杂,非但是非不明,且无辨别是非之机会。循此不变,势必至于举国之人不复有精神上之作用,吾不知国果何所与立也?
夫有是非而无新旧,本天下之至言也。然天下之是非,方演进而无定律,则不得不假新旧之名以标其帜。夫既有是非、新旧,则不能无争。是非不明,新旧未决,其争亦未已。始则口诛笔伐,终且兵阵相攻矣!吾国新旧问题,倘不早日解决,所谓新旧之争,必愈演而愈烈。试观数岁以来,国法何以朝更夕改?政治何以举棋不定?曰:惟新旧之争故。人心何以涣散不宁?社会事业何以停滞不进?亦惟曰:新旧之争故。此本过渡时代必经之阶级,原不足怪。今日所可异者,人人投身于新旧竞争之漩涡,行其实而独避其名。今试举一人或一事焉,欲辨别其孰为新、孰为旧,几不可能。明明旧人物也,彼之口头言论则全袭乎新;自号为新人物也,彼之思想方法,终不离乎旧。譬之封爵,旧事也,而取义于平等,则新矣;譬之办学,新事也,而明分乎阶级,则旧矣。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是故从前新旧之争,如火如荼;近则新旧之争,为鬼为蜮。磊落光明之态度,一变而为昏沉暧昧,一旦积久而卒发,将有过当倾侧之虞!吾尝考此现象之所由成,盖有三派之人不能不负其责。
一曰伪降派 此派盖纯乎旧者也。彼之旧脑筋、旧观念、旧方法、旧习惯,实与有生以俱来。彼于革新事业,本属格格不入,徒以迫于外势,不得不降心以相从。彼之降心相从,不过为彼之一种手段。彼虽极力敷衍新门面,然所谓旧观念旧方法者,仍随在流露于不自觉。今日新旧混杂之故,实以此派为之主动。
一曰盲从派 此派盖近乎新者也。彼之趋新,如恐不及,一唱百和,竟成风气。问其究有真知灼见与否?无有也;叩其究有真正信仰与否?亦无有也。此派之人,在国中实居多数。彼虽自命为新界之功臣,实则为新界之罪人。
一曰折衷派 往当新旧二派明张旗鼓之时,国中辄有一部分之人,好为调停之说,以为二者可以并行不悖。新者固在所取法,旧者亦未可偏废。一方面提倡维新,一方面又调护守旧,所谓折衷派是也。此派言论,对于认理不真之国民,最易投合。且彼自身处于不负责任之地位,而能周旋于二者之间,因以为利,彼之自处可谓巧矣!故养成此不新不旧之现象者,尤以此派为最有力。
综此三派,可以一言蔽之曰:旧者不肯自承为旧,新者亦不知所以为新而已。吾恶夫作伪,吾恶夫盲从,吾尤恶夫折衷。吾以为新旧二者,绝对不能相容。折衷之说,非但不知新,并且不知旧。非直为新界之罪人,抑亦为旧界之蟊贼。吾为此言,吾非好为提倡新旧之争也。吾以为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一国之人,苟有一致之趋向上也。假使不然,则维新固有维新之精神,守旧亦有守旧之精神。人人各本其自信者,锲而不舍,精神之角斗,无时或息,终必有正当解决之一日。惟依违其间,唯唯否否,乃至匿怨而友,阴相残贼,而国家之元气,真乃斲丧尽净矣!不亦重可悲乎?
今日之弊,固在新旧之旗帜未能鲜明。而其原因,则在新旧之观念与界说未能明了。夫新旧乃比较之词,本无标准。吾国人之惝恍未有定见者,正以无所标准,导其趣舍之途耳!今为之界说曰:所谓新者无他,即外来之西洋文化也;所谓旧者无他,即中国固有之文化也。如是,则首当争辨者,西洋文化与中国文化根本上是否可以相容?欲解决此问,又当先知西洋之伦理与中国之伦理是否相似。此在稍识外情者,亦必知欧美各国之家族制度、社会制度以至于国家制度,固无一焉可与中国之旧说勉强比附者也。欧美现今一切之文化,无不根据于人权、平等之说。在二百年前,其为君权政治、特权社会,固无异于中国或且加甚焉。乃自法兰西革命以还,人权之说大唱,于是对于人生之观念为之大变;人生之观念既变,于是对于国家之观念亦不得不变;人生之观念变,于是乎尊重自由,而人类之理性,始得完全发展;国家之观念变,于是乎,铲除专制,而宪政之精神,始得圆满表见。是谓之西洋文化,而为吾中国前此所未有,故字之曰“新”。反乎此者则字之曰“旧”。二者根本相违,绝无调和折衷之余地。今日所当决定者,处此列族竞存时代,究竟新者与吾相适,抑旧者与吾相适?如以为新者适也,则旧者在所排除;如以为旧者适也,则新者在所废弃。旧者不根本打破,则新者绝对不能发生;新者不排除尽净,则旧者亦终不能保存。新旧之不能相容,更甚于水火、冰炭之不能相入也。吾国提唱维新几三十年,大都局于新旧比较之词,从未体认新旧根本之异。根本观念倘未明了,仅龂龂于一事一物之新旧,则所谓为新旧者,乃时间的而非空间的,乃主观的而非客观的,乃比较的而非绝对的。人人得各新其所新,而旧其所旧。新旧之说愈繁,而新旧之界愈晦;新旧之界愈晦,而新旧之争愈乃不可收拾。戾气磅礴,罔测所届,此诚中国唯一之根本大患。此而不辨,则一切云雾终无廓清之日。国事且不论,即吾个人安身立命之所,亦不能不有所归宿,岂遂任多数潮流所支配,或东或西,自贻无形之天君以无限之苦痛?吾社会未来之主人翁,不应急择所趣舍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