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前的酒吧
酒吧一条街，哪怕到半夜也是一派灯火辉煌的景象。酒吧街面向一汪清澈的湖泊，月光下的湖面闪烁着粼粼波光。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着白色的休闲装，好像初进新主人家的小猫般，怯生生地在湖畔的阴影处徘徊。
她好生观察了一阵子，挑选了最安静的一家酒吧，左顾右盼后才悄然踱进去。木制的吧台前面有许多空座位，都是优雅的高脚凳，她躲到了较偏僻的座位上。盯着酒柜中琳琅满目的各色酒瓶，视线有些迷离。
“我好像没在这里见过你。”
富于磁性的轻柔话音还没落下，一位身着浅蓝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的男青年就坐在了姑娘旁边的座位上。
“你好。”她拘谨地回答，不敢直视那副清秀、洁净的面孔。
“是第一次来吗？”
“是的。第一次来酒吧。”
“不用拘束，这里就是休闲的地方。放松些。”
他招手唤来衣着整洁的酒保，要了两杯鸡尾酒。她看着眼前的青年，约莫和她年龄相仿，五官匀称、端正，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感觉心底燃起的某种热情灼烧着自己的喉咙，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Noth。你呢？”
“这里也要用英语名字吗？”
“能称呼就行了。”
“那我不要用英文了。叫我小洁可以吗？”
“随便你。”
酒保流利地调制了两杯鸡尾酒，礼貌地端了过来。
“小洁。有人说过你的眼眸很漂亮吗？”
“这么形容的好像没有。”
“好像是暖阳，有一种温柔的魅力。”
她轻笑着端详着酒中的倒影，大概是灯光的缘故，她产生一种眼中闪烁星星的错觉。
“和你对视肯定会打出火花呢。要不要试试看？”
Noth的眼睛追着她眼睛的方向，投来温柔的视线。她感觉这是某种灼热的光线，以至于自己的身体也有些发热。
“有些紧张呢，还是算了。”小洁不好意思地推脱了。
“真是可惜。那咱们边品酒边聊天吧。”
“我很少喝酒。”她心里想，这是近几个月才开始尝试的体验。
“正好。久品而不觉其醇香，岂不可惜？”
她轻轻咬着嘴唇，然后啜起杯中刺鼻的酒。辛辣的味觉在口腔中弥散开，引得她微微咳嗽了几声。品酒达人肯定能体会其中的回味，她则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致。
“会跳舞吗？”
小洁摇了摇头。
“唱歌呢？”
“不会。我只听过摇滚乐。”
“摇滚？你这样的淑女可真不像。”
“看人不能都看外表啊。呀，我在说什么。只是有个朋友唱摇滚。”
“看别人跳舞吧。一会儿兴许会有摇滚。”
小洁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她来回翻看着杯子，凝视着那些挂壁的液体出神。
“还想喝吧？酒这种东西可是容易上瘾。”Noth温和地说。
“不好吧？”
“没事。我请你。”
“谢谢你。这样合适吗？”
“小意思。我和酒保熟，能打折。”
小洁对品酒没兴趣，只是觉得酒精的强烈刺激能麻痹自己的神经，然而她打错了算盘。酒入愁肠，搅起五味杂陈的情感。她时而想到繁重的学业，时而想到甜蜜的爱情，兴奋、喜悦、忧郁的情感混合在一起，相较于精心调制的鸡尾酒要苦涩多了。
“你说得对。真是容易上瘾。”
“有意思吧。感觉如何？”
“好冷。感觉身体空空的，很难受。但还想喝。”
“喝完酒更空虚了？”
“大概吧。”
“来这里就是找乐子的。”
“我也想快乐。”
“谁不想快乐？”
“可是我不快乐。”
Noth摇了摇酒杯，目光聚焦在她的眼睛上，收拢了素来的笑容。
“怎么？”
“不知道。学习很费劲。我本来以为大学很轻松呢。”
“你是大学生？”
“怎么样？像吗？”
“不能再像了。气质中带着一种学生的纯朴，而外貌则摆脱了稚嫩。”
“摆脱了稚嫩……就是很成熟吗？”
小洁发呆一般地凝视着酒杯中的倒影，时而将脸凑近些。
“还好吧。相对于同龄人来说显得更成熟些。”
“像老师吗？”
她忽然抬起脸面对Noth，痴痴地问。
“我仔细看看。”
他上下左右打量着小洁的脸庞，然后得出结论：“还挺像的。眉宇间有一种亲和力。这样的老师肯定会让学生喜欢的。”
Noth没想到自己的回答换来的是对方的沉默不语。仿佛杯中的鸡尾酒就混合着甘甜与苦涩，小洁的脸上也夹杂着温柔与忧伤。
“你以后想当老师吗？”Noth只得主动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
“大概吧。我是师范生，算是准老师。”
“挺好的。生活有保障。”
“是啊。我报考师范院校就是因为这个。”
Noth点点头，正寻思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小洁却抢先了。
“老师就该有老师的样子，师道尊严。你说是不是？”
“社会上是这么说的。”
“如果没做好表率呢？”
Noth察觉到她话里有话，暗自思忖了片刻。
“那也要分什么事情。今时不同往日，有些陈规旧习也没必要完全遵守。”
“也许是这样的。”
“我看像你这样温柔的女孩，也不会犯什么错误。”
小洁腼腆地轻笑了一下，只在那一刻，表情中消除了苦楚。她举起酒杯，旋即又放了下来，上半身也跟着伏了下去。她将头转过来，追寻他的目光。
“对不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Noth总觉得小洁的语音中藏着祈求。
“可你给我的印象是很乖的女孩。这就够了。”
“我应该让你了解真正的我。”
“没有这种事情。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不真正的。非要刨根问底，那就没有好人了。”
小洁抬起伏在吧台上的身子，向前倾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真的不在意吗？”
她闪烁的目光轻洒在他的脸上，表情却依旧呆呆的。
“我就是这样的。有的女生怪我不愿意了解她们，可我凭什么了解她们呢？我更愿意品味切近的印象，而非天边的所谓真实。”
这回答好像扫除了她心中的阴霾，在她的表情上反射出感激的温情。她只觉得内心充盈着一种强烈的爱慕，无法自已。
“你在哪里？我想找你。”
她耐不住性子，只是想尽快听到他的声音，明知对方的位置却偏偏要拨去电话。
“现在？来酒吧就好。”
乘着淡淡的月色，迎着闪烁的霓虹灯，她又一次沿着幽静的湖泊，来到这间牵挂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酒吧。悄悄向里探头，期待的人已经心有灵犀般等候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这是第五次约会，本月的第三次，她记得清清楚楚。只有周末能见面，这反而更加令她满怀期待。小洁躲在黑暗中，向灯光明亮的酒吧内部窥视，看了好一阵子Noth身前摆着的两杯鸡尾酒。
从幻想中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几分钟。小洁快步走了进去。
“Hi，我来啦。”
“欢迎欢迎。”Noth说着，将其中一杯酒轻放轻轻在她身前，欣赏起小洁身上的新裙子。
“没想到你衣品这么好。”
她的脸上飞起一阵红潮，只得抿着鸡尾酒浅笑。这可是专门穿给你看的，她想。
“怎么样？学习忙吗？”
“还可以。感觉更有力气啦。”
哪怕是懒惰的人，在爱情的驱使下也是会动力十足的。
他们聊着一周以来经历的各种事情，不时谈及趣事轶闻，一起笑着喝起酒来。
“今天我请吧，你都请我好几次了。”小洁端起不知道第几杯酒，没有底气地说。
“没关系。”
“真不好意思。”
她拿出手机，看着账户中的余额，只得轻轻叹气。
“你是学生，又没有收入，怎么能让你花钱。”
“话虽如此，怎么能总让你破费……”
“和你聊天很高兴，我乐意美酒赠佳人。”
小洁抿着嘴唇，觉得心跳更加急剧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酒精的刺激，她感觉胸中热乎乎的，急切地想要吐露心中的事情。
“其实，我有些收入。”
“你是指生活费吗？”
“没多少啊。我父亲没什么钱，而且欠着债。”
“那你是在兼职吧？”
“是啊。在当家教。英语家教。”
小洁又要了一杯酒，将目光躲在酒杯中。
“很好啊。赚得多吗？我听说现在家教可挣钱了。”
“经过培训机构就只剩一点点了。”
“找到学生之后就可以单独联络了吧？”
“是啊。可是这样……”
小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她没有再喝，而是盯着酒杯发愣。
“小洁？”
“啊，怎么了？”她赶紧摆脱繁杂的心绪，微笑着看向Noth。
“没事。我看你在发呆。”
小洁轻轻叹气，将头低了下去。
“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了？”
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瞳。
“如果我是个坏女孩，你会看不起我吗？”
她的语气中充满着恐惧，直勾勾的目光流露着哀求。
“不会啊。就我的切身感受，你明明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啊。”
“可他还是个学生啊！高三的学生，压力大。我也压力大，功课紧，还要挣生活费。但这不是理由啊。”
Noth轻摇着酒杯，沉静地看着吐露衷肠的小洁。
“英语，我教英语。英语多浪漫，好多爱情片都是英语的。可是爱情总归不自由。我是老师，虽然是家教，也是老师。师范院校的学生，更要为人师表。我是老师，不能做这种事。”
“你说的是师生恋吗？”
小洁紧咬着嘴唇，原本白皙的脸颊浸满了绯红。
“差不多。虽然是家教，但差不多。”她用微弱的声音回复，和刚才的哭诉完全不是一个音量。
“太正常了。别说老师和学生，据说人和手机都能有恋情了。”
“话虽如此，我毕竟是老师啊。”
“在意这个干什么？想爱就爱，谁能把你怎么样？”
“伦理上说不过去。要挨骂的。”
“你对他感情深吗？”
“我不知道。他很可怜，从小缺少母爱。父亲要求严，和他关系不好。所以起初他还很抗拒我，因为是他父亲做主请家教的。我很同情他，因为我和他的遭遇差不多。只是我父亲更温和。”
小洁呆呆的，黯淡的眼中只有微弱的灯光。
“我不知道。总之，我感觉自己对他不是一种简单的师生情，而是一种爱情。虽然不符合伦理，但我无法克制。我满脑子都是那孩子，都是他的面孔。还有他时常会唱的歌。我感觉他在宣泄愤怒和失落。他过去学习没跟上，现在又很要强，所以才会那样唱歌。我很心疼他。真希望能看见他的笑容。现在他见到我就会笑，像个无忧无虑的儿童。他的心灵那么纯净，为什么生活偏偏那样艰难呢？”
泪水湿润了她的眼眶，仿佛也濡湿了她颤抖的声音。
“别哭啦。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他的人生还长着呢。”
“也是啊。但我真的很爱他。我很想抚平他心灵的伤疤。”
大概也能弥补我自己缺失的爱吧，她突然意识到。
“谢谢。”她渐渐平复了心情，“你听我说这么多，不会觉得烦吧？”
“这倒是不会。交友嘛。”
“你真是好人，真是好人啊！”
她的眼睛闪动着感激的泪光。如果不是顾及脸面，她真想将头温驯地埋在他的胸口。
“不过，你真的爱他吗？”
Noth看着她噙满泪花的眼睛问，管酒保要来纸巾擦净她脸上的泪珠。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
“你要是受不了谴责，就去相亲吧。找到另一个爱的人就可以了。”
“那样可以吗？”
小洁忽然发现，自己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我不知道。我没试过。”
“你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
小洁觉得他的目光好像在勾引自己填补这个空白，于是心潮澎湃，想要趁现在表白爱意。是的，这正是上天准备的良机，趁这个机会表白，成为他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伴侣……
“没有必要吧？”
Noth突如其来的回复，阻断了她一切的遐想。
“为什么？”她木然地问。
“那样太累了吧？我觉得交朋友就够了。”
“为什么？怎么就够了？”她慌张起来，甚至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我和你说过吧？我只满足于女孩在我面前的样子，无能也无愿追求更多。怎么说呢，像是一种个人主义吧。我的世界就是以我为中心的各种印象。就像一场戏剧，不问演员是谁，只看台上各种各样的角色。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
小洁没有再喝酒。
走出酒吧，迎面就是宽阔的湖泊。月光轻洒在湖面，也许是月亮反射着湖光。小洁凝视着黑黢黢中的湖泊，模糊了月与湖的界限。好像正因为黑暗，才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虚像之美。世界隐遁了身形，只余一汪虚静的湖泊。她只觉得湖泊澄澈美丽，自己也仿佛置身于虚空之中，超脱了尘世的爱与情。
落日的余晖穿过云层的罅隙，流泻在明朗开阔的湖面。澄澈的湖水中，小洁的身影隐隐浮现。
夏日白昼长。天色尚早，湖畔还有许多游人。活泼的儿童在湖边蹦蹦跳跳，母亲们慈爱的目光倾注在孩子身上，小洁的目光凝聚在他们身上，脸上漾着温柔。她渐渐察觉，当自己的心中洋溢着母爱时，仿佛也就获得了那缺失的爱。这并不是爱情，而是母性的博爱。当执迷于爱时，却是意识不到这些的。
孩子们渐渐散去，随同慈爱的母亲回家去了。小洁转向了酒吧，那里，Noth正和一位衣着时尚的美丽女性相谈甚欢。小洁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的时尚女郎，酝酿不出醋意，反而更生出一种喜悦。
“哈哈，原来如此。”
小洁慈爱地笑了。这是比告白成功还要强烈的欣慰和满足，自然而然化为的真挚笑容。
她悄声走进酒吧，来到Noth背后。女郎像是察觉到什么，有些尴尬地向他示意。他回过头，小洁的笑容映入眼帘。
“你也来啦？真是够早的。”他说着，脸上颇流露些惊喜。
“是啊。我是来请你的。”
学生成绩取得进步，老师自然会得到酬谢。如果还痴迷于迷迷糊糊的爱情，恐怕还不能全心投入教学，更不能用适宜的关怀抚慰那孩子的心。这样的想法洗涤着她的心灵，也清澈了她的声音。
“先找个地方坐吧。不好意思，我一会儿再找你。”
“谢谢。我想出去转转。你可别跑哦。”
小洁悄悄竖起大拇指，好像是在为他加油，脸上绽放着诚挚的笑靥。
踱步到湖边，小洁凝视着湖中似有若无的倒影。昏暗的积雨云将夕阳包裹起来，日光渐渐消失了。
微雨朦胧，轻洒在镜子般的湖面。没有撑伞的必要，她只是宁适地靠在栏杆上。眼前忽而闪过什么人的形象，在湖中影影绰绰，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当他们消失在雨中，她彻悟那不过是倒影而已，只觉得好像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心灵从纷扰中全然解脱了。所谓爱情也如梦似幻，仿佛雨中的泡影，转瞬即逝。所留下的，只有一颗豁然明朗的心灵，在湖泊的照映下清澈纯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