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
夏日的暴雨来得太快,风刚刚吹过原野,厚重的云层就如同化不开的墨聚在了一起。时隔多年,贝拉没想到会在一座城隍小庙中见到珈乐。
一同背书,一同赴考,仿佛都是昨天的事。虽然同乡间逢年过节照例会有几封书信,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客套话。江浙商帮不时进京,贝拉却一次也没见过珈乐,现在想起,不知是巧合还是珈乐有意回避。
珈乐养尊处优日久,身材已有些发福。他笑着施了一礼,先与贝拉打了招呼。寒暄过后,珈乐有些疑惑地问道:“大人不是京官吗?怎么……”“本官奉圣意,监考江南。”“大人从江南来?”“正是。”“可有见闻?”“江南人杰地灵,才子辈出,本官这一趟为皇上选捡人才,多有收获,也算是不虚此行。”
监考江南是美差,不管是不是主考官,都有许多人赶着巴结。美酒佳人包围之下,想要清心寡欲可绝非易事。珈乐看向贝拉,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瘦削,不过憔悴的面容和发黑的眼圈已不复当年清隽的样子。珈乐心中微哂,也对,修史治学的冷板凳又有几个人坐得住呢。
贝拉手在身前抚了抚,温声问:“你这是从京城回来?”珈乐恭敬答道:“是,太后大寿将近,当今天下安定,小人虽一介草民,但也感念太后福泽,这不,特意选了块好玉送进宫去。”
贝拉笑笑:“你倒是有心了,这么远还亲自送去。”珈乐正色道:“这种事,怎能让他人代劳?不管路途多远,小人也一定亲自送到,如此方显做臣子的本分。”
贝拉垂下眼睛,敛去了所有神情。当朝为官多年,他已经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珈乐在江浙商帮里不过是个年轻后辈,却在短短十几年间做到富甲一方,据说他和朝中许多大员都有往来。贝拉自嘲一笑,心知还是低估了珈乐,他连太后都能搭上线,财运自然亨通。商人短视,重利而忘义,“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古人诚不欺我。
“令尊身体还好?”“谢大人挂念,家父身子骨都硬朗,我此行回去,一定向他转达大人的问候。”
“那就好,高寿是福啊。我真是天生的劳碌命,一年到头也抽不出空回乡探望一次,作为晚辈心里实在有愧。”“大人哪里话,大人乃国之栋梁,胸中装的是整个天下……”
一个是久经官场,另一个更是八面玲珑,两人没几句话便聊得欢畅,只是欢畅之下,二人却心思各异。
珈乐一边仔细应着贝拉的话,一边忍不住听着墙外的暴雨倾盆,他恨不得将这场雨整个搬回江南,可是人力岂能胜天?江南大旱又岂是一场雨就能救得了的?
从去年秋天开始,江南九郡再没有下过一滴雨,很多平民家里早就断了炊,农民连留的种都吃光了,朝廷的赈济却迟迟不到。他问了朝中朋友才知道,朝廷从未收到过江南的灾情报告。入伏后,十几位大儒联名上书请愿,他们没几日就被下在牢里,那道书也没了后文。
珈乐收到京城的消息时只是皱了皱眉,圣贤书是给人考取功名的,拿来做事是百无一用,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明白了。
他把几处田产贱卖了,和同郡富商凑了钱,一边在城里立了粥棚,一边派人到北地各州高价收粮。时值盛夏,新粮还没下来,然而南方大旱一年有余,就算熬到今年秋天也是颗粒无收。花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买到这一批粮米,他得到消息便星夜动身,连随从都不敢带,唯恐走漏了消息。
江南是不能有灾情的,因此这批粮米不能以赈灾粮的名义运输与发放。他提前去沿途打点,就是为了这批救命粮在路上少耽搁一点时间,少一点被大小官员“抽成”。
遇见贝拉是个意外,但也只是个意外罢了。
“……是啊,黄河鲤鱼确实肉质鲜嫩,和松江鲈鱼比另有一番风味。你久居江南,恐怕就没有这个口福喽……”贝拉大笑起来,骨子里却感到一阵阵发冷。族中老人在家书中几次隐晦提及江南旱情,进京的同乡晚辈也说过江南米贵。贝拉远在京城,书信间无法得知家乡详情,只能干着急。
这次他借着监考江南的机会私下暗访,月余间走遍了江南九郡,所见所闻触目惊心。他偶遇这个昔年同窗,本来还想旁敲侧击再多问一些,然而珈乐言语间尽是名胜美景、古物文玩,他既不知如何开口,也没了心情。
遥想从前,河边大柳树下,他和珈乐背靠着背,一人一句诵读先贤文章。那个意气风发,曾说要“为生民立命”的珈乐到哪去了呢?
江南经年大旱,他不相信没有一点风声传到皇帝耳朵里。贝拉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又紧,他不是户部官员,冒然议论民政少不了个“越权言事”的罪名,然而江南百万父老性命所系,他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门外雨声渐小,珈乐拿起伞,向贝拉作揖道:“小人家里还有事,急着赶路,这就向大人告辞了。”他跨出庙门,仰头看看天上稀稀拉拉的雨点,低声叹了一句:“老天无眼呐。”
庙门开了半扇,暴雨后的土腥气被风一吹直灌入贝拉胸腔。他又何尝不归心似箭?他是读书人,但不是只会死读书,旱灾后往往有蝗灾,更难的还在后头。他早半日赶回京城,早半日面见皇上,江南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片刻后,一匹快马向北疾驰而去,雨后的小路泥泞难行,骑手一身华服上溅了无数泥点。
江南子弟多才俊,有商人散尽家财周济一城百姓,有文士抬棺死谏于天极殿,是故江南虽经大旱却气运不绝。
两月后的一个秋日下午,半空中有惊雷炸响,几个农人见到一条困龙自枯井中腾飞而起,倏尔不见。
天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