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华秋实（16）

小陆是在快到家时醒的，醒来时觉得自己飘飘摇摇，周围还有水声。一些惊险的记忆涌入脑海，小陆下意识抓紧了手边的东西，紧接着手背被温柔地覆盖。

“醒了？我们快到家了。”旺田低头看见小陆眼神中的紧张和戒备，柔声安慰，“这一路都很安全，周围的水贼已经都被缴清了，流民也得到了安置，别担心。”

怀中人缓缓松开手，僵硬的身体也软了下来，缓了一会儿神，突然摊开了手。

“……你脖子上的铜板被我抓下来了。”小陆呆呆地看着那枚红线穿的铜板，刚刚抓的太用力，铜板圆润的边缘把掌心硌出红印。“好像你们丐帮弟子，很喜欢把钱挂在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唔，大概就像，过年时的团圆饭每次都会有一条鱼，然后这条鱼又故意不吃完，寓意年年有余。”旺田合拢小陆的手指，让对方握住这枚铜板，“丐帮弟子多多少少都经历过流离失所，街边讨饭，过过一些苦日子，所以习惯身上挂着几个，一是为了应个急，二是期望手中随时有余，差不多这个意思。”

“那回去我再用绳子补一下，给你挂回去。”

“补什么，这个送你了。”旺田笑着说，“万一哪天闹了旱灾没钱吃饭，可就全指望你这个铜板。”

小陆瞪了他一眼，他还没忘记上次旺田乌鸦嘴的事情。

船舱的布帘子被撩开，小渔从外面钻了进来。刚开口说船快到了，看见小陆眨着眼睛看他，小男孩的嘴一撇，开始吧嗒吧嗒掉金豆子。

小陆笑着伸出手，郭小渔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靠过来，被小陆轻轻搂住。他们都没说什么，也并不需要说什么了。

离开家的这些天，田地和牲畜都是李家在帮忙照看，因为照看不过来，李家大哥还特地把嫁到隔壁村的三女儿夫妇俩喊回来帮忙。到家时院门敞开着，李家嫂子正在院子里喂猪。见旺田抱着人进来，脸上十分惊喜。

“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家嫂子嗓门嘹亮，语气里尽是喜悦，听着就让人高兴，“赶紧，赶紧先抱进屋躺着。你说你，也不早点送个口信回来，这时辰了，你们吃饭了没啊？”

“还没呢，别忙活了嫂子，我们待会煮口面吃就行。”旺田一边回答一边把人抱进屋，李家嫂子洗干净手跟在后面。

“那哪成啊，正好我三姑娘今天在家做饭，我赶紧回去让她再添两个菜，给你们端过来。”

“不用了李嫂——”

“啧，跟你说没用。你们好好收拾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家嫂子人爽快，办事也是风风火火，没等旺田再多说两句人都已经跑不见了。

家里的陈设都没变，因为有人打扫，一点灰都没有，小陆半靠在床头摸了摸床单，看着床脚的小矮凳和床头的油灯，觉得这个家前所未有地让他安心。

因着待会要来人，旺田把小陆的头发仔细包了起来，帮他换了身平时常穿的村妇衣衫。又指挥郭小渔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到相应的位置，自己则把裴殷开的药方单子拿出来看。展开后旺田傻了眼，一脸窘迫。密密麻麻一整页的纸，除了数字，他什么都不认得。

旺田不识字。

好在郭小渔和小陆认得，三个人一起看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那些药都什么是什么。

这边折腾完，那边李家的人也到了。跑的最快的当然是李兴庭，自从郭小渔去上学堂，他在家就无聊的很，这又连着几天没见小伙伴的面，甚是思念，老远就喊着郭小渔的名字跑了进来。

进屋看见小陆苍白着脸靠着床坐，也晓得小渔的表姑最近遭了多大的罪，老老实实站在那问好，旺田笑着摆摆手，让他们去外面玩，郭小渔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小陆，最后实在舍不得，干脆拉着李兴庭去对面床上说悄悄话去了。

过了会，抱着小麦的李家嫂子也来了，后头跟着拎了食盒的李大哥和三女儿夫妇俩。

李家嫂子抱着小麦进了屋，小陆激动地差点就要下地去抱，旺田赶紧把他按住，把孩子抱过来放在他怀里。

小麦脸蛋圆润，大大的眼睛眨啊眨，阿巴阿巴地看着小陆，突然开口笑起来，粉粉的小拳头要去抓小陆的脸。

他认出来了。

小陆眼眶酸胀，把脸埋在孩子的身上，肩膀微微抖着。

“别哭，鬼门关刚走了一遭，哭多了对身体不好。”李家嫂子拍着小陆的肩膀安慰道，“别的不说，你家这孩子是真的听话，一点儿也不哭闹，这两天还学会自己翻身爬了。”

小陆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家嫂子。

“真的，别看他长得小，力气可不小，床上可能扑腾了。”

三姐姐在一旁笑着补充道，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伸手轻轻抱起小麦，放在床上。因为是夏天，小孩子只穿了个肚兜，后背一挨床，手脚顿时挥舞起来，哼哼唧唧地一转身，小屁股一扭，肉乎乎的小腿一用力，整个身体顿时翻了过来，埋在被子里的头抬起来，冲着小陆嘿嘿地乐，然后像个虫一样，腿一缩，屁股一掘，朝着小陆爬过去。

小孩子的每一次变化都会让亲人欣喜。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爬行，第一次站起来，第一次走路，每一个变化都意味着孩子正在长大。小陆高兴地看着小麦，伸手摸了摸他肉嘟嘟的脸。

他庆幸自己没有辜负亲人的嘱托，虽然孩子如今能不愁吃穿，安稳生活其实并不是他的功劳，大概上天也看不得他受这么多的苦，因此让这个孩子好过一些，这才让他认识了旺田，认识了旺田周围那么多心地善良又朴实的人。

众人围着小陆和小麦闲聊了一会儿就都退出了房间，让病人好好休息。小陆看着旺田抱走小麦，眼里十分不舍，旺田坐在他身边轻声安稳，说等把孩子哄睡着了在给他送回来，不然小陆自己还受着伤，根本弄不了孩子。

看着旺田和小陆言语亲昵，往那一坐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夫妻。李家大哥和媳妇对视了一眼，笑容有些微妙。

众人在院外的石桌上吃饭，说话声音吵不到小陆。上次托付小麦时旺田没说清，如今又把那日发生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些，只说本来是带人去镇上看病，结果遇到了水贼，小陆为了护着郭小渔受的伤。众人一阵感慨，夸旺田这表妹是个人美心善的，知恩图报。

李家嫂子看着旺田咧着嘴笑，像是夸他表妹像是在夸自己似的，终于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两句。

“她到时候真的要去找她夫家？不是我故意诋毁别人，如今兵荒马乱，她夫家若是深明大义的人家还好说，万一是个浑的，未必会愿意要一个流浪在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媳妇。既然你们有缘再见了，她又一心为你，为郭小渔，你们就没考虑过一起过日子？”

旺田一时语塞。他想过，但是没仔细想过。他只想着眼下过一天算一天，想着让小麦长大，想着让小陆病好，想着今天吃什么穿什么，那个人又在做什么。可他从来没有长远地计划过“一起生活”这件事。

然而，不管是今日裴殷对他说的那些话，还是刚刚李家嫂子说的那些，都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种子。他们是否，也能有另一种选择？

见旺田迟迟不说话，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李大哥出来补充了两句：“你嫂子心直口快，也是为了你着想，这事儿你自己寻思就行，你放心，我们嘴严，无论以后你表妹是要留下还是要走，反正我们对外都不会多说半个字，不会损你们名誉的。”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旺田十分感激，站起身拱手道谢，又敬了李大哥一碗酒，一饮而尽后被嫂子嗔怪地拉着坐下，骂他太客气了。

“其实，还有件事要求你们帮忙。”

旺田艰难开口，把所求之事和李大哥讲了一遍。

“那大夫真这么说？这报酬也太奇怪了。”李大哥摸着下巴，“不过这样也不是全然不好，毕竟你还要照顾屋里那个，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反正后续再买就是了。放心吧，包我身上，找个好买家，给你谈个好价钱。”

旺田再三谢过，众人又说了会儿话，酒足饭饱后拎着装着空盘子的食盒和旺田道了别。

人去院空，四下寂静，旺田关上了大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郭小渔吃了饭就犯困，这会儿已经回屋里睡着了。但旺田没想到的是，郭小渔竟然是挨着小陆睡着的，旺田一进屋就看见一个大人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小麦在最里面翻着肚皮睡，郭小渔在中间，面朝着小麦，小陆是半靠在枕头上睡的。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床边拖了张矮凳，坐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看了小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