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樵先師與我入門受教的回憶
我的武術修行,是從長拳開始的。
其後,又學習過螳螂拳。
此外,也曾學習過河北形意拳。
我感謝諸位老師的教導之恩;也感謝這些武術門派給予我的嚴格錘鋉。我雖然不敢自以為有所成就,但也確實提高了我的興趣,與信心;使我向武術不斷的追求,與提升。
終於,喜獲良機,得以追隨「八極參劈掛,神鬼都害怕」的劉雲樵老師,邁入我武術修行的另一段長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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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樵師對我的第一個考驗,不是不肯教我,而是說我:拳打得不錯,功夫也很好。可以再學一套八極拳,也可以練套劈掛掌;很快就學完了,多幾套東西玩玩。
我非常堅定明確地謝絕了他的「好意」。
於是,雲樵師提出了一連串的要求,考驗我的誠意:
他說:如果是真練,無法速成。必須要有耐心,能夠長時期地學習。
我答應:「是」!
他說:每天下午來學,一次是四個小時。
我答應:「是」!
他說:你自己更要勤練;「早晚兩遍功」。一共,也是四小時。
我答應:「是」!
他說:你從前會的東西太多了,暫時全都放下,不去練習;且等以後再說。
我答應:「是」!
他說:像這樣子,你大約要不間斷地,跟我勤練四個月。也許,可以入門;不過,也不一定。
我答應:「是」!
他說:你不要告訴別人,不要讓人知道你在我這裡練,也不要帶別的人來。
我答應:「是」!
他說:你除了唸書以外,要多休息。注意生活起居,飲食的營養,不要有不好的習慣。
我答應:「是」!
他說:我知道你想學八極拳;可是,你先打八極不合適。你有許多從前的舊動作,要先洗掉。我決定:你、應該先練劈掛掌,你同意嗎?
我心中非常失望、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沒有辦法,只好答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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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考驗開始了!在酷熱,潮濕的炎炎長夏……
在雲樵師一對一的教導下,身心兩方面都有難以承擔的苦痛、與懷疑?
我學習劈掛掌的基本動作,雖有許多。但是、雲樵師「看功」時的訓誡,好像永遠只有:
「鬆,再鬆,還要再鬆」……
再鬆?我就不必練了!我只能在心中吶喊,深為不平!
當然,不練?是我絕對不肯做的事。而、每當我的動作太鬆、太軟、太離譜之時,雲樵師又嚴格糾正,絕不放過!
常常是連做了十遍,二十遍,三十遍……他還是搖頭:
「唉、不對,再來過」!
以及,最最令我不滿的那:
「太鬆了」!「太緊了」!「這又太鬆」!「那又太緊」!「你怎麼這麼鬆啊」?「你那麼緊幹啥呀」?
似乎,我永遠沒有練對的時候!
臺北的溽暑,就是不言不動,也令人汗下如雨……
毒熱的大太陽下,揮汗練功;心中,更是揮淚難禁……
每每、只要半個小時,雲樵師景美寓所的小天井中,水泥地上,就已灑遍了汗漬,好像下過小雨似的……
有時,練到中途,趁我喘息、喝水之時,雲樵師以臉盆盛水,潑在地上。但聞「嗤」地一聲,水氣如煙而起。
而、「收功」下課之時,衣、褲、鞋、襪俱已濕透!人、更如虛脫似地,連話也多說不了。
辭謝了雲樵師,站在北新公路的招呼站旁等車。眼見車來,竟連招手都有困難!不止一次地,上車忍受車掌小姐的白眼:看我一付狼狽之像!
吃飯了;雲樵師關照過「要注意營養」。
舉著扒飯,沒問題。挾一塊紅燒肉,也可以。挾滷蛋時覺得,手軟無力……只好戮起來吃。而、追逐蝦仁,又滑又軟,勞而無功,得用湯匙擒殺才成!
不要忘記,就寢之前,還有一遍功夫要練。
月光之下,曠場之上,獨自一人,對影揮劈……
辛苦的,不只是身體;乃是心理。我要努力自制,絕不可以偷偷地用力!
我不可以一掌打死南山虎,不可以一腳踢死水中鮫。我不可以假裝以一抵十,血戰天下武林之高手;不可以幻想與雲樵師對掌過招,傾全力以求表現。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我「不」明白這種鬆鬆軟軟的功法,怎麼「可以」把我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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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功,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事項。而練功,也使我變成了天地間的重要人物!
請看:燦爛的朝霞,每天都是我揮劈指引,才冉冉地佈滿東天……
到了晚上,滿天的星斗,也要靠我的拍拍打打,才肯徐徐地西沈……
就連每天氣溫最高的下午一點到五點鐘,也逐漸在「痛」苦之中,浸揉進了似有還虛的「快」感……
人人都知道的一句詞兒──「痛快」;我更增添了不經苦「痛」,何來「快」樂的親身體驗!
逐漸,我體悟了:鬆,才是練功的開始。全不放鬆,練了也等於白練!鬆則通,緊則壅。半鬆不鬆,也就是半練不練。
逐漸,我又體悟了:鬆、與緊,要恰到好處──一切藝術追求的指標。亦即是所謂的:意緊形鬆氣乃周。太鬆了,一味地鬆,只知道要放鬆,也是過猶不及,並非正確的練法。
逐漸,我更體悟了:這鬆、與緊,並不是調好了正確的百分比例,放在那裡,一成不變就行的。鬆非真鬆,緊不全緊。這鬆緊陰陽,竟然是與時遷移,變動不居的。它的分量,隨時在改;它的質地,也因而隨時在變……
更剌激,更興奮的事情是:鬆緊交易,陽開陰閉的偉大作業,是完全需要我自已來主張處分的!天地祖宗幫不上忙,雲樵師只能頷首旁觀……
這是一種藝術!而表現此藝術成就的憑藉,不是染料、紙筆;不是樂器、音符;也不借助化粧、服裝、佈景、與燈光。其唯一憑靠的,只有一個精赤條條的我,勇敢擔承的我,挺立於天地之間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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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小徒弟自然是「欲罷不能」;而且,早已忘記了苦練的目的,與期限!只是一味樂在其中地練、練、練……
某日,課畢。
雲樵師又叫了我近前,又伸手向我道:「來!再稱稱你的胳臂」。
於是,我站穩,躬身;自肩部以下,先左後右,將整支胳臂垂直向地;放鬆,像鐘擺似地,叮噹,叮噹地、鬆鬆擺動……雲樵師不時地插手,讓我的手臂,停擺在他的手臂上,以試其輕、重、沈、浮……
雲樵師頷首,輕語:「唔、不錯」……又將他的手掌向上平攤,示意我把胳臂輕放在他手掌上、小臂上;再輕離略舉,再純任自然地落回原處;再離、再落……
雲樵師稱量過後,欣然不語……歸坐,默然半晌,向我說道:「行了,你可以了,你算入了門了」!
我茫茫然……
大約總因我呆頭呆腦的樣子吧?雲樵師似在解說:原約定四個月的;今天,才滿三個月。不過,你已經可以了。總算用功,不錯。不過,中國人常說的「百日功」,也只是入個門而已。從今以後,才是好好努力的開始……
大約,是這麼幾句話,記不清楚,是因為聽得並不清楚……
奇怪!我當時無喜無悲。很清楚地記得:十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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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轉眼,雲樵師已經離去十個年頭了……
看看日趨崩壞的家國社會;看看日益虛矯的青年身心;看看一個「武壇」,各自表述的「簡單事實」;再看看一己寸步難前,一籌莫展的無力無能……
雖欲稍敘憂懼,略述惶急,卻是怎麼也寫不出這十週年的紀念文來!
雲樵師辭世之年,曾寫了一篇小傳。三週年時,也寫過一份追思。而十週年,所餘下的,竟然,只有沈哀……
「往事只堪哀」,回味,很自然地會從頭開始……
記下來吧;記下來的便是此文。
入門之後,三十年來,種種的人、事、武術;真、偽、虛玄;以及成、敗、空無等等,就等著寫回憶錄吧。
不是嗎?才一瞬目,已經到了寫回憶錄的年紀了!
能相信嗎?不信行嗎?然而……
繼志述事,勉為其難:記敘始修入門的經歷,豈只是給青年一輩進忠言:「不要輸在起跑點上」而已。
卑微的願望,是想尋覓一二心誠氣壯,志意篤實之士,痛加捶煉,一如當年之故事。
中國武術不容易練,但也並不那麼難。難的是:入不了門;而入門,一百天就夠了!
不、難的是:找不到真肯傻練一百天的--人!
雲樵師是一直這麼說的:我一直不信。
至今、我仍然不信;因為我一直在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