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二 …他那最心爱的回忆
1
「书都看过一遍了吧,我来问几个问题......西欧的气候特征是什么?」
「常年温和湿润」
由于是新课的缘故,学生们表现得都很活跃;新来的的年轻地理老师似乎十分受欢迎的样子。
「原因是?我来点名......」
澹妄缺乏兴致而半梦半醒地托着下巴观察着氛围。
就在这些情绪高涨的人中的一部分,到了枯燥而残酷的期末就要开始吐露恶毒之词......但这和澹妄没什么关系。再怎么说,对于小时候就钟情于天文地理的他,地理能有多难呢?
「那个在奋笔疾书的同学来回答一下」
胡狸应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用力过猛导致笔都甩到了地上。
弯下腰借桌子的掩护,澹妄略带嘲弄地笑了。
「呃,因为北纬四十到五十度常年受西风带控制......此外,受大西洋暖流增温增湿......」
「好,坐吧。我再补充两点课本上没有的知识,要打瞌睡的那几个醒一醒......」
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空隙,澹妄将头凑过去轻声说道。
「你觉得......」
「去去去,我都看见你课间超车了,我要赶进度」
澹妄想着他作为班上最优秀的「做题家」的心理在作祟,于是加大了力度。
「有什么关系,反正放学前都能搞定的。哎,话题被你带歪了都,刚说到......你以后想生活在哪里?」
「怎么突然问这个?」
「呃......大概,是受课题影响。欧洲还是很不错的吧?」
「你觉得呢?」
「嗯......我还没什么方向。那里的环境确实好就是了......」
「环境好某种意义上算是基础设施落后的体现......而且就业市场对他国人并不友好,其中透露出一股老旧机器的铁锈味,我不喜欢」
「我对澳洲的印象还不错」
「你要去澳洲传销道教?」
比起义务所规定的书本内容,他意外地很喜欢国学一类的内容。澹妄经常拿这一点来调侃他,自己是向来不信神明仙师的。
「那是个人爱好,我又不打算用来当做饭碗」
说起澳洲,澹妄能想到的只有某个形似贝壳的歌剧院和拳击袋鼠,说不上反感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
胡狸把问题抛了回来。
「那你呢?你想去哪儿?」
「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可能有那条件啦」
能将理想付诸现实的人,显然不包括澹妄自己,他只是在理想和现实割裂中的又一个凡人。
但他还是勉强收起了这些情绪。胡狸默契地假装没有回应这些丧气话。
「我不了解......樱盟是怎样的,不过看你很喜欢它们的文化,就觉得你也向往那里」
他豁达地咧开了嘴。
「唉,你现在真像个催命鬼知道吗」
「嗯?」
「樱盟的自杀率可是数一数二的高耶」
「这里的数据恐怕也不逞多让」
「唉」
在迷茫的雾中兜兜转转,身心俱疲后发现雾更浓郁了。对天赋和勤奋都没有的可怜人,谈梦想是一种折磨。
澹妄无力地趴在了课桌上。
这时候打起了下课铃,这些话题自然地淹没于塞桌椅和叽叽喳喳的声音之中。
「可喜可贺,下节是体育课」
澹妄倚着靠背向后挪了挪位置,伸了个懒腰。
只是半分钟的功夫,他看见胡狸又重新投入到作业本中了,这回大概是认真的。
就算他不讲话,澹妄也能理解他动作中「我再写一会」的意思。
「要是能出国......能的话......你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
「毕竟我没别的朋友了」
简单地将心里所想组织成语言说出来。
「那她算是什么?」
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澹妄微微仰着的头又回到了原位,顺着胡狸的眼神看向教室门口。
那里站着一群聚集着的女生,九成是在聊他们所不知道的八卦。与其他的说笑声不同,其中的一人笑起来毫无遮掩,没心没肺的,存在感十足。
「叫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荼罗......啊」
「对,就她。你两......眼神交流挺频繁啊,最近」
胡狸的语气难得地严肃而不悦起来,自己也无法再玩春秋笔法的把戏了。
没想到这家伙意外地很会观察细节。
「啊,呃......」
被要求保密的事,他当然没忘。正因为没忘这时候才难以决定。一头拉着自己的是知己,而另一头......
「没有发生你想象中的事。只是......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然后认识了彼此,就像......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总之......」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此时他的大脑明显没有思考刚说出的话含义的余地,心脏也感觉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明明自己可以拒绝回答的——就老实说。
「总之,我......也不太清楚」
不知道胡狸能不能意会。
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有继续问下去,接下来的话语也表明他不想深究友人的隐私。
「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不会勉强你」
「我真的——不太明白」
声音小到自己也听不清。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能对三椿以外的女生打起兴趣也算是表明你离正常人又靠近了一步啊」
——我在你的印象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怪人啊,化斋和尚么?
本想这么说,但因为自己对胡狸的印象也和上述相差无几,他自觉没资格吐槽就作罢了。
「嗯......」
澹妄揉揉脸颊,松了口气。
他偷偷瞥了一眼门口,原来的小群体大概下楼去了,教室里已不剩下几个人。
说起来,刚才自己有些精神过头了。
2
在第一次见到海的经历中,澹妄感受到了分量十足的失落感。
与以前从书和影视中印象完全不同,非常浓的海腥味乘着风一阵一阵地向人袭来,还混杂着特别的铁锈味。在海滩上,澹妄看见了一艘看起来搁浅了许久的船的残骸,表面已经被侵蚀成了棕红色......至于什么浪漫更是无从谈起。
但同行的其他同学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卷起裤腿穿着洞洞鞋漫步在沙滩上有说有笑。
「切,吸引他们的不是海,而是友情而已」
澹妄进到一家开在沙滩边的露天快餐店。
站在窗口后的是一个脸色黝黑的年轻男人。
「一个汉堡」
「请稍等」
那是澹妄第一次用其他语言交流。
交谈这种除了吃饭睡觉外最为平常的行为竟然能变得如此新奇,这就是语言的魅力吗?他从未在学习中得到过这种感觉。
不过多久,服务窗口旁的空窗口前端出一份朴素的汉堡。
他端起盘子,寻找还闲置着的位置。视角转变间,他注意到了同样是一个人的荼罗。她坐在一个中间的位置,身边都是异乡的面孔,被难懂的交流声围绕着。
原地犹豫一会后,最后还是在直觉的驱使下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海自然是这座海滨城市的卖点,不过可惜的是,此趟夏季旅行中只有今天有机会看海——要是学校提前说明这一点,那想必会损失不少报名者。
生活在内陆的澹妄和其他同僚一样对海有一种天生的喜爱。
这么说不恰当,他的这种叶公好龙式的情感实在算不上喜爱,而只是喜新厌旧心理下的好奇。
他被印象中关于大海的特性所吸引。宽阔,恬静,温婉,任人倾诉......甚至不在生物范畴内的大海能用这样的词语描述太过于荒唐。
他在意的大概只是什么人罢了。
说到海,海鲜是无法避开的话题。这座城市的特产之一就是龙虾。
这也是澹妄避之不及的领域,要说起来......一股十分反胃的味道铺面而来。记得他点的汉堡并不是海鲜馅的?
他猛地扶正了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
荼罗在他没注意的空隙里坐了过来,和她点的一盘看上去就不是澹妄吃得起的龙虾。
脑子里还没组织好语言,手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捏住了鼻子。极具压迫力的味道从桌子对面飘了过来。
察觉到他的动作,荼罗睁大了些她那看起来快要睡着的眯眯眼。
「你对海鲜过敏吗?」
「心理上......有些吧」
「幼儿园的时候被不负责的老师强制灌了一嘴虾,在那以后就......」
那真是不愿回忆起的经历。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得出同龄的人很多都讨厌吃水产品,不知道是不是都有过类似会导致PTSD的过往。
「......」
荼罗低着头,嘴里咬着叉子。
「但河虾和海虾不能一概而论嘛......那什么,听说海鲜的腥味要淡一些,嗯......也不是真的不能接受」
感受到变得僵硬的空气,澹妄想,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提自己讨厌虾这回事?不过坦率地说出来总归不是最坏的结果吧?
荼罗还是颇有风格地保持了沉默。她又继续拿叉子捣鼓着,澹妄能理解她表达的「明白了」这样的意思。
他很快就解决了他的那份,本想着「要不要再来一份」的他发现自己就像被黏在了椅子上,赖床时独有的依恋心理悄悄萌发着。
无处安置的视线只能停留在栏杆外那个明媚,热闹的世界,无趣地打发时间,但要问打发完时间后要干什么,他还没有想好。
他期盼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和有规律的浪潮一样自动涌上来。
直到视野有些扭曲,眼皮感到疲惫和略微的疼痛,他眨了眨眼,偷瞄了一眼荼罗。她正低头看着屏幕。澹妄看向她时,她举起了手机,侧过身去对准海滩拍照。
「真可惜,两周里只有今天有机会来海滨」
澹妄也后知后觉地跟着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功能。
「你喜欢海吗?」
荼罗透过屏幕看着由像素点构成的海,问道。
「喜欢作家眼里的海」
「不喜欢眼前的?」
「......」
「不......大概是......比起预期的有所心理落差吧」
「也是啦」
她放低了声音。与此同时,端着手机的双手小幅度的转动起来。澹妄凑近了些,看到她是在录视频,于是识趣地收了声。
大概两分钟后,她再次按下了快门。
「我老家是南边的一座沿海城市,所以经常能看海。因为工厂的缘故,那里的海污染严重,死气沉沉,没有人把海滩视作一种旅游景点」
「自然也就没有现在这样,说说笑笑的氛围。我很喜欢今天,现在的,眼前的海景。所以我把现场的声音也录了进去,这也是它的一部分」
这番真情实意的说辞与其所想展现的景象间,在澹妄心里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巨大割裂感。
「......那还真是不幸耶」
他机械地回答道。
完全无法想象,更无法和荼罗的这段经历产生共情。
那是理所当然的。他没有见过比眼前更加污浊,让人讨厌的海滩,因此没法作出任何有价值的答复。
就连最基本的感慨都不需要,此时无声或许胜有声。
「谁说得准呢。至少在懂得珍惜眼前的景象这一点上,我更幸运」
他抬头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不符合预期」的海景,它的轮廓因湿润的眼眶而丧失。
失去才让人懂得珍惜的道理,他是听过的,却常常不能在需要的时候想起。
既然想起了,就要做些什么。为了真正失去后不再那么遗憾——那么,也学她录小段视频吧。
在未来的某一天回想起今天的情景时,自己一定能明白它为何价值千金。但......
「要走了噢」
负责导游工作的大胡子老师在路边吹着口哨,与他们同行的其他同学如退潮般匆忙地离开了海滩。
突然觉得像是在看有些幼年的鸭群被驱赶的场景,而他就是最顽固的那只。
3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
今天的上午要上课——只是体验用陌生语言教授的课程而已,况且......
「衣服的进价是40元,假设零售价为a元.....」
讲的是这样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题。平常还有一些别的,不过也都是些足以让澹妄瞌睡的基础内容。
巧得很,这个老师还是亚裔,对同行的学生来说很有亲和力。不过也仅此而已,这是她的工作,内容就是扮演......做好她那布特福人的身份。
「荒谬」
澹妄极度蔑视这种吹弹可破的亲切感。
信仰不同,文化不同,对方的任何底细都不清楚,仅仅靠着类似的面孔就能获得廉价的认同。他打心底看不起这种行为。
「......据预测,单月销量是56-4a,求得单月的利润为......」
他捏了捏自己有些肥硕的脸,厌恶感再一次笼罩了自己。
力气像是不听使唤地躲了起来,于是脸自然而然地被重力拉着贴在冰凉的桌上。
近在咫尺的说书声也渐渐遥远。
贴在眼前的书本上的棕黑色素倒映并点染了泪水,最终扩散到瞳孔的每一处角落。
恍惚间,抽象的眩晕感成为了具象的星群,在眼界中毫无规律地运动着。
等到星群失去光芒,澹妄已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他四周漆黑的墙壁,用砖块垒起的墙上,漆都还没有抹匀。
连毛坯房都算不上。
在工业城市长大的他是不可能真的见过这种场景。
那么他所处何处已经显而易见。
这是曾经做过的梦。
醒悟过来的一瞬间,屋子的门打开了,照进来的明媚阳光让屋内明亮了不少,但最为明亮的还是站在门前的人。
「嘿,你这是看呆了?」
三椿满意地点了点头。
冷色调的冲锋衣配上宽松的中裤,能充分体现出她这个年龄的少女应该有的活力和风度。也只有在她身上,澹妄不会有所嫉妒。
「三椿姐......」
这种「高档」服装是注定和澹妄无缘的,经济上和外表上都是,这也注定他们家不会专门去买运动服。
「昨天晚些时候,散步的路上碰到了叶梅,她们一家正要出门,去城里买夏服......」
还没回想起前因后果,三椿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她想顺便给我带几件回来,这我怎么能答应呢。我说给我买还是算了,如果你家里有不合身的衣服倒可以给我」
「结果她就把一件已经小了的外套给了我。想着给你准备个惊喜,就没预先告诉你......不好意思啦」
「早知道我就反应得更夸张一些了」
澹妄的回答听起来心不在焉的,就像是在应付烦人的她一样。
「呜哇,敷衍」
她揪住澹妄两侧的脸庞,有些用力地拉扯起来。不用想,自己的嘴巴看起来一定和小丑似的,三椿没心没肺的笑声可以证明这一点。
她的笑声唤起了澹妄遥远的回忆。那时候的自己野蛮地甩开了她的手,那是因为——
「别搞了,脸上怪油腻的,恶......」
悲伤的情绪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涌上来的是一股酸酸辣辣的呕吐物。
已经记不清这个梦是多久前做过的了。
但那时候自己的自尊心有多么脆弱,是记得的——对于丑陋的柏油桶,细看是一种残忍。
如今的他依然没有什么长进。只有逐渐磨灭的锐气能表明时间流动过。
照着他的话,三椿把手缩了回去——缩进了袖口。
她脱下了冲锋衣,将其披在澹妄的背上。
「......」
迟疑一下后拉过大衣的衣袖,绕着澹妄的脖子打了个简单的结。
三椿朝他微微一笑。
「和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呢」
「还想着,能模仿一下披风客」
缠在脖子上的衣袖带来的拘束感让澹妄觉得烦躁,下意识地解开了结,衣袖就自然地垂在胸前。
但烦躁的感觉没有随之消失。
那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很抗拒这种烦躁感,但也有百分之一二地依赖着它。
期望有人藉此注意到他。
期望有人能够来驱散这股烦躁。
期望有人可以治愈他诞生烦躁的伤口。
「等我一下」
三椿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远了。
——我的存在阻碍了你。
澹妄又想起了预示着她的离去的话。这些话化成又一阵涌上心头的悲伤。
——......也会阻碍你的幸福。
三椿是这样说的。
果然还是无法理解这种抽象的目标。
澹妄一心一意地想要维护现有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幸福的全部。
比如耳边啪嗒啪嗒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再比如......
「放轻松点」
一块湿毛巾糊在了澹妄脸上,出乎预料地。
「?!」
这时候他才察觉到眼角正在发热的东西。这股热量正透过毛巾,传达到手上。
「再不松开手就是骚扰了哦?」
为了不让自己的红眼圈被看到,他的手正贴着三椿的手,捂紧了毛巾。
「唔......」
「好点了吧」
双眼还被遮着,看不见三椿的表情。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担心。
澹妄点了点头,生怕被听出哭腔而没有作声。但随后就明白这种防备是多余的。
眼角的热度一定也传达到了三椿的手中。
况且还有更重要的话语要说出来。
「对不起」
为自己的不成熟向她道了歉。
「我还是会为了没法改变的事纠结,一点都没有变」
「但是......」
「你还在为了外表而纠结啊。我不会在乎这些的」
「但是我很在乎,一直很在乎......要求不幸的人忽略自己的不幸,实在是太......太刻薄了」
「我也想有换身衣服就能让朋友惊讶的能力。可我做不到,这是我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三椿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在听。
怨念不断在胸腔中积累,从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开始,嘲笑,疏远,孤立,孤独,不断积累,已经到了仅靠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地步了。
控制它不伤害到自己在意的人就是极限了。然而,怨念并不会因此而消停,一旦无法外泄就要让自己加倍的自卑。
「做不到就做不到,干脆放弃好了,就算抑郁也比勉强自己要好」
「我做不到,但也不想放弃......每次看到你,这个想法都会更加坚决......」
毛巾温柔地接纳了难以抑制而溢出的泪水,就和三椿一样。
她身体前倾,轻轻抱住了澹妄的脑袋。
「我们都有这样子无法做到却也无法放弃的遗憾......和我说的一样,我没有办法解决你的遗憾,但至少,我试着做一些我能做到的......能缓解无法弥补的遗憾感」
「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只是没有找到方向。人生还很长,有的是时间去寻找方向,去做出......改变」
「......」
澹妄抽了抽鼻子。
「或许我们人生交织的时间不会很长......或许这也会成为你的遗憾」
虽然是回忆,澹妄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句话中传递的似曾相识的感情。困惑,迷惘,因为不久的将来的离别而痛苦,这些感情都被三椿隐藏起来,直到最后一刻才显现出来。
然而一旦发现它的存在,那些隐瞒就显得如此拙劣,如此让人悲伤。
「但我希望久别重逢的时候,能看到你不再为此而止步不前」
「我......」
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能感觉到这里的时钟不再摆动,一切感知的到的东西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几秒钟后,酝酿已久的承诺也在脑中瓦解了。他想要向三椿承诺什么呢?
他能够向她承诺什么呢?
4
开放教室充斥着轻微,分散而欢快的喧哗声。
其由各种各样的语言组成。
没法理解其中的内容,更无法与那些情绪共鸣,所以听上去让他有些发困。
在这种环境中思绪都慢了不少。他才注意到不久前就在脑中回响的下课铃。
现在是十一点半,上半天的课程的结束意味着另半天的“社会实践”活动。
说起来,今天的活动是什么来着?在记忆堆中找到这一详细会很费劲吧。
不想回忆。
维持现状就好。
澹妄趴在双手围成的圈中,默默打了个哈欠。
「喂喂,下课了」
背后的手制止了他再次入梦的行为。
澹妄转过头去,看到了荼罗还没收住的假笑的脸。
如同舞会面具般,艳丽夺目,而让人疏远的笑容。
但幸好,他觉得这个笑容并不是针对着自己来的。
「啊...嗯,下课了,咋了?」
「算了,没事」
连让他化身抱歉先生的机会都没有,她就转身回到了刚才与之攀谈的队伍里。
「没找到吗?」
「嗯,书大概落在宿舍了吧」
「啊对,刚才说......」
她们的声音也淹没在了喧哗之中。
看着荼罗的背影消失的拐角,倦意再次爬升上来。
忍不住张开嘴再次打起哈欠来。
终于能合上嘴后,他把头埋回了手臂里。
等澹妄再次醒来时,周围已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地摸索着藏着手机的口袋,直到想到手机白天由老师保管的烦人规定。
但只是要弄清楚时间的话,看一眼大厅里的钟就好了。
其他教室的门看上去都锁了,只有自己打瞌睡的这间门还敞开。
打着哈欠来到同样空旷的大厅,澹妄看到了已向右偏过的时针,以及远处紧闭的饭堂大门。
「咕噜噜」
感觉干瘪的胃紧缩着,给自己制造痛苦来抗议。
至于下午的活动......
这回的活动是到市中心的闹市区。不知为什么费用没有包含在出行前就要副的那笔巨款里,昨晚才收到了要额外缴费的通知。
呜哇,大热天的去熙熙攘攘的闹市区,光是想想就要打退堂鼓了。
比起那样的环境,还是能独处的空调房更合适自己。
身体里为此欢呼雀跃的细胞也能说明这一点。
或许宿舍里还有和自己有着同样打算的人。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在宿舍楼的公共区域遇见了荼罗。
她站在桌式足球旁,看起来是在思考。宿舍门禁打开时会发出机械的响铃声,但她置若罔闻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打量视野外有动静的地方是生物的本能吧,他的心底因此产生了些微不可见的好奇。
虽然知道此时装瞎最能避免尴尬感,他面临是否要上前攀谈这事仍然很犹豫。
『难得有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不是吗?』
是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在作祟。
『好了,别为难自己了,对自己的内心坦率点』
她说得对,可似乎......越是渴望就越是迟疑,悲观主义者总过于在意他们会失去什么。
前往男生宿舍还需要刷一次门禁卡。然而一分钟前掏出来过的卡不知被放到了哪,现在怎样都找不到。
「诶,你不会是才醒吧」
荼罗出声叫住了澹妄。
她看着澹妄手臂夹着上课用的书,左眉向上挑起。
「啊,那个......」
精神都集中在了如何编造谎言上,他甚至没察觉到手上动作停止这一点。
「......兴许因为昨晚没睡好」
澹妄无奈地挪了挪嘴。
「每次被班主任找麻烦的时候都用的这个理由吧」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鄙夷。
「没办法的事」
像荼罗这样的优等生应该很容易理解才是。
她也如自己料想般地没有深入地调侃下去。
「那个,今天的活动......没有跟朋友一起去吗?」
「没有,她们......」
她停顿了一会,其间只听得到空调风声与呼吸声。
利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荼罗的脸别了过去。她的眼神落入视野盲区中,心情让人难以拿捏。
澹妄拿起搁置在地上的书,站了起来。
视线自然地看向宿舍与教学楼之间的草坛。
「嗯......也没有交第二次钱的必要。后年,初中毕业之后,我会到这个国家留学,有的是机会逛街」
「酷暑除外」
话里蕴含着难以掩盖的自信。
「......」
就是她这豁达的态度让澹妄五味陈杂。
留学。
那是与绝大多数人无关的经历,是令绝大多数人奢望的前途。和那些闪耀的人比起来,我们就像是蛮夷。
这绝大多数「蛮夷」,毫无疑问地包括了澹妄。
要么家庭家财万贯,要么天赋卓越至极,要么兼有——两者之间的差距大到,澹妄甚至难以对此产生嫉妒或是羡慕的情绪。
然而他与荼罗的距离又是如此相近。
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就能触碰到荼罗。
这种差距的产生仿佛是一场意外。而两年之后,这场意外就会被修正。
对修正的预言才是让澹妄无法辩驳的东西。
「说的也是」
生理上的饥饿感和心理上的无力感裹挟着冲击着他的喉咙。
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那以后没机会来的我应该去闹市区体验体验啊」
理性告诉他,他应该为朋友的美好前途而高兴。而感性让他怀疑,等到分别的那一刻,自己是否还能压抑住感情的流露。
恐怕是做不到的。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这个点,他们大概已经到市中心了吧,今天不是周末,路况还挺好的」
澹妄只能以苦笑回应她。
因维持这样的动作太久的缘故,四肢上有被蚂蚁爬过的酸酸麻麻的感觉。
同时插在口袋里的手触摸到了一件扁平的长方形物体。
那是他要找的门禁卡。
它被放在外衣的夹层里。一进到凉爽的室内,澹妄就拉上了外衣拉链,怪不得会一时间找不到。
这时腹部处再次传出了空荡的回响。
「......」
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把塑料制成的门禁卡暴力地贴在感应器上。发出的声音加重了空气中难言的尴尬。
「......午饭也没吃吗?」
「迟了一步......」
他的回答声很小,不知道荼罗有没有听清。
她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意会了自己的难处。稍微犹豫了一下,荼罗继续追问道。
「我还有点速食面,来点?」
「呃......非常感谢」
事已至此再推脱就要引她反感了。
看着她往自己相反方向走远后,澹妄找地方坐了下来。
晚饭后,这处公共空间就会变得热闹非凡。
这里沙发惨烈的摆法可以证明这一点。
虽说如此,自己的心境也不比这里更整齐就是了。
十分钟过后,她揣着五六包便当盒大小的速食食品出现在澹妄的视野里。
「哇哦......」
「自便就好」
只有两个朴素的桶装的能分辨出是面食。其余的包装上的字澹妄都无法识别。
从图例来看,似乎是土豆粉那样的淀粉类混合食品。
「这是拜托老师代购回来的吗?」
他毫不客气地打开了速食面的包装。
调料与干面预先混在了一起,这点和国内的包装,大包内混合着调料包不同。
把鼻子凑进去嗅了嗅,结果什么味道也没闻出来。
「是我出去买的」
「咦,还能外出购物的吗?」
以荼罗的口语能力,说不定真的能说服老师。不过事实并非是那样。
「就刚才,老师组织没参加活动的人去了趟超市」
她也打开了一份相同包装的速食面。
照着她的做法,将桶口对准附近的饮水机加开水就完成了。
确实有够方便的,只是感觉少了一样东西。
「没找到叉子......」
太蠢了。说出口的一瞬间澹妄就产生了后悔的想法——叉子多半是在汤底下,是他太猴急才会产生这样的局面。
「不带叉子好像是当地特色」
荼罗扫了眼包装上的说明,微皱的眉毛能表达她有着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她四周寻找着能代替叉子职责的物品,环视了两圈无果后又坐了回去。
「......」
「你要干嘛?」
澹妄拍了拍身上的口袋,从其中摸出一把蓝色多功能刀。
萌生出了有点危险的想法。
「......」
将一面的主刀伸展开用以拉扯着已经开始沉淀的面条。
首先是刀尖与舌背亲密接触的感觉,其次是未冷却完全的热汤带来的灼炽感,最后品尝到的面的味道甚至比它的包装还要朴素。
几乎可以说是阳春面。
「哪有把刀当叉子用的啊?」
「吃西餐的时候」
见澹妄严肃的态度,荼罗颇为无语地摇了摇头。
「唉......」
捉弄心理得到了满足,澹妄暗自窃喜着。
说到底,他对这把刀最熟悉不过。经自己之手使用了一年多后,它连表皮都无法割裂。
「总比没有要好,你试试?另一面的小刀已经完全钝化了」
「呕,恶心。我回去了」
荼罗朝他比了个鬼脸。接着抱起剩下的速食食品快步远去。
澹妄一直相信着,他这个下午的心情是由砂糖,香辛料和什么更美好的东西组成的。他一直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