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武经射学正宗》初步勘误兼看高颖与戚继光的理念之区别
前言
《武经射学正宗》①一书为明末武生高颖所著,其内容主要叙述高颖本人生平,毕生习射所得所失,射艺入门之捷径、辨惑,择物三法。《指迷集》中录有古人射法遗言,纪效新书射法,武备要略射法,杂录射法遗言,引弓体势图说。以上并附有高颖点评,其中纪效新书射法与高颖所附点评,为本文主要研究对象。
该书内容丰富,文辞简朴,不炫玄虚,以务实形象之文字,全面系统地介绍讲解了射艺入门之法;其所附插图形象简练,有助于观者结合文字内容掌握射箭技术,亦完整勾勒出明代中国民间射箭文化的形貌;该书所载之明朝武备情况,亦有助于学者研究明代后期军事战争问题。后此书因缘际会,传播到日本、朝鲜,对后来高丽半岛与日本本土射箭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研究此书,有助于我们理解高颖的射箭理念,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古代射箭文化,当然也由于此书影响力巨大,或有偏失无意之过,亦需加以指出,以正视听,不负高颖本意。
注:
①本文所采研究文本为《武经射学正宗.射学入门.三卷.射谱指迷.五卷.》明.高颖撰.明崇祯十年李泰.登龙馆刊本,为简约起见,无特殊标注外,下文均以《武经射学正宗》指代。
正文
1.高颖其人
高颖,字叔英,嘉定(今上海市)人,隆庆四年(1570)生,卒年不详,万历三十一年(1603)武举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应试京师。自述年轻时即好射箭,慨然有立功万里之志,逢江上人,喜其法“开弓迅发,应弦而中”而学之,后遂为该法所累,筋力劳疲,不能满弓。后痛下决心,更改射法,渐之,复有起色,故深切拙法之弊,著书立言,一报国家,二以济世(图1)。创有“尺蠖势”一法。

二.高颖对《纪效新书》所载之射法的点评
2.0背景介绍
从军事科技发展的角度来看,明代是中国古代火器发展的繁荣期,火器技术与装备均获得长足发展。相对应,弓弩一类远射冷武器的发展则趋于缓慢并逐步迈入淘汰期。弓箭军事功能的这种时代性弱化则恰好推动了其从军旅武艺向具有游艺和竞技性质的民间武艺的过度。
于是,民间习射成为江南士子们满足尚武气质的培养与填充余暇时间的新选择,且因地制宜,各放异彩。步射、骑射、弹弓等活动也顺势成为民间流行的游艺活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与拳械武艺在民间逐步走向文艺化的道路不同,射箭自始至终保留着其“射准”与“射远”两个基本的客观衡量标准。(《明代高颖《武经射学正宗》版本源流与价值研究》马廉祯)
因此,我们在进行比较的时候应当基于军旅与民间的差异、射远与射准的倾向性进行展开,同时探究基于不同环境不同标准下所呈现出的射术形貌及表达方式。

2.1鹰爪把弓法之争
纪效新书载:大指压中指把弓:此至妙之古法也,决不可不从之。
高颖认为:“大指压中指,此鹰爪把弓之说也”,“用鹰爪把弓,劲弓力大,矢发必远,恐太远而易过的端(的,靶子也)”,“弓劲而鹰爪,则矢插天而大,必难中的。”
可以看出,高颖认为大指压中指的鹰爪法,在使用劲弓的时候容易使箭射太远,而超过靶子,是不准的一种手法。显然,在射远与射准间,高颖更倾向于以中靶的角度来思考,而纪效新书则未明态度。

2.2宁高勿低之争
纪效新书载:“凡箭去,宁高而过的, 慎勿低而不及也。”
高颖评:“持弓则固,步立则稳,审视详明,然后发矢。大小左右了然在目,有不发之必中的。”“自能斟酌得宜,又何必宁大无小乎?”“过低者固不中,过高者又岂能中节哉?”“戚公之论,特就初习射者云,然非射家之正法”
此处看出戚继光的态度很明确,即宁愿射得远,超过靶子,也不愿射得低,达不到靶子。也就是射不准之时,宁远毋近。
而高颖则认为,只要各项工作都准备好,则必然能“大小左右了然在目”,射之前就已经可以确定该箭必中了(不发之必中的)。不必在乎宁大无(毋)小;戚继光的言论,是特意为初学者所设的,并非射家之正法。我们可以看出高颖的态度,是以射准为出发点,射不准之时,远近皆不可。
结合2.1鹰爪把弓法之争,试析两者差异:
戚继光与高颖都是以射中为第一前提,这点应是毫无疑义。
在射不准的情况下,戚继光倾向于造成一个射远的结果,而高颖则无明显倾向(或远近皆不可)
戚继光为何倾向射远?单看2.1鹰爪把弓法之争,则戚继光态度尚不明朗,结合2.2宁高而过的之争,则戚继光态度非常易见,即箭矢打击范围需达到靶子之外,而不容许小于靶子所划定的打击范围。这跟战场上的需要有关,射程越远,打击面越大,自身相对就能造成更大杀伤,反之,敌人就更容易杀伤自己。戚继光作为名将,自然趋利避害。
宁高勿低是否是新手之法,而非射家正法?依前文分析,宁远勿近(宁高勿低)实是戚继光在不准情况之下的一种取舍,可视为是两害取其轻。而据《纪效新书》原文之下,还有一段文字“此人人之病,记之! 记之!”则可做两种解读: a.人人都会犯低射的毛病,即使是高明的射手都不可避免。这种推论加强了戚继光宁远勿近的倾向;b.新手人人学射靶的时候都会发生低射的毛病,这个推论贴近于高颖的解读,而无妨于戚继光宁远勿近的倾向。
而据李呈芬②著《射经》所言:“故學射之初,必满拽而远发。宁高而过,勿低而不及。能及远矣,然后自近、求准。毋画地以自局焉。”,其则认为初学者宜远射,使自己拥有足够的射程,才能在保证能射远的基础上研究射近,射准。则又为此说提供了新解释。这种解释也与《纪效新书》下文所载的:“大端,还要学扯满射远,及到,然后自近求准”相合,戚继光认为在射击大距离的情况下,初学者还要学习扯满射远,达到射程要求了,才能求准度。
而据明末武术巨擘程宗猷的《射史》言:“凡射,不拘步之远近,俱要箭落的后四五步,为一定之则,射贼方有力。”程则认为弓箭手要射任何靶子,都要能做到超越规定射程的四五步(6~8米)距离,以此保证弓箭手在射击敌人时,有足够的杀伤力。按此,则宁高勿低的要求还具有确保杀伤力方面的考虑。
综上认为,宁高勿低(宁远勿近)非射家求射准的正法,但却是一种能保证杀伤力及打击范围,适合军队使用的常法或新手训练法。双方倾向的不同,也正合前文所引,射箭一直保留着“远”及“准”两个客观的衡量标准。
注:
②:李呈芬,未明其人,云是明末颍州武生,“力能举重,射能决拾,智能审机”。

2.3 射大小问题
纪效新书:“射大存于小,射小加于大。‘存’,压其前手;‘加’,举其前手。”(图4)
高颖评:“射大存于小(言射矢过大者,宜存压其前手则矢自小)射小加于大(矢发小者加举前手则矢大)”(图5、6)



通过图4与图5、6的对比分析表明,高颖记载的《纪效新书》射法,与原文“存’,压其前手;‘加’,举其前手。”有所出入,主要表现在“言射矢过大者,宜存压其前手则矢自小”、“矢发小者加举前手则矢大”这两句话上。如何理解两者的差异?
戚继光方面:
结合《纪效新书》(图7)下文“马上之贼,只当看大的射”,及《射史》(图7.1)中描述的“射小把子”、“射大把子”的说法、则戚继光的“大”可为大目标,或者说近目标,相应的,“小”则可视为“小目标”或“远目标”,在此基础上,戚继光所述的“存于小”“加于大”,应为一种近射或远射的瞄准方法。笔者尝试描述其中的原理:
如图8所示,在射击近距离目标(即射大)时,我们可以忽略地心引力的影响,简单地认为箭的轨迹为一条直线,而新手士兵在射击目标时,易将视线通过持弓手的虎口或者箭镞对准靶心(即直线L1),我们此时可发现,在该情况下箭身处于A位置,相对地面平行飞行后,将会落在靶心上方。虽然瞄准靶心,但实际结果反而偏离靶心。
假若将箭身向下平移一小段距离(即存于小,基于放大原理可以获得非常大的视距),到达B位置,则此时视线通过箭镞所构成的直线L2的落点将会在靶心下方,此时发射箭支,可以看到箭支将会以平行于地面的轨迹命中靶心。即通过压低前手,改变士兵瞄准角度与视线落点,达到命中靶心的目的。
或者说,可以当箭身处在在A位置时,士兵的视线瞄准靶心,再有意地压低箭支一段距离作为修正,则也能实现类似箭身在B位置瞄准的效果。
而高颖本人亦说“射近而亦用前审法,则矢扬而大矣。故射近者,前手需低于后手。”(图7.2),此前手低与后手的说法与上一点的推测相合。射大存于小证明完毕。
如图9所示,在射击远距离目标(即射小)时,不可忽略地心引力的影响,箭支在飞行中会逐渐下坠,故需视距离远近,添加一个向上的射击角度,以弥补射击过程中的水平高度损耗。此处抛物线相关概念为初中知识,故不加赘述。
《征南射法》(图11)中“靶子八十步,前手与肩对;......一百三四十步,则与眉对;.....”的记录,可以佐证远射时,前手可以大幅抬高(加于大)。射小加于大证明完毕。
高颖方面:
高颖认为“射大存于小”“射小加于大”中的射大、射小指的是矢高于或者低于目标,这个观点很明确,可以从原书下文“矢发亦有左右大小之偏(图10)”可以看出,高颖认为的“大小”,是与“左右”并列的一种概念,属于偏差的一种。我们可以直观看出,左右大小的“大小”其实就是超过或者低于目标的一种描述,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
至于高颖为何会认为“大小”是指矢高于或者低于目标,则应该与《武经射学正宗》中所载的、相对于《纪效新书》原文有出入的那部分文字有关。此处有两种可能:a.高颖接触了不同版本的《纪效新书》并抄录下来;b.高颖在抄录文字的时候添加了自己的理解。真实情况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能有待于不同版本《纪效新书》的发现或者其他方面的考究。
按高颖的理解,射大射小,解释为矢高于或者低于目标,那么超过目标时压低前手(存)、在低于目标时举高前手(加),以达到修正弓箭落点的方法似乎可行,高颖之说不失为另一种合理解释。但是考虑到原文为“存于小”、“加于大”,我们发现,按高颖的理解,在远距离射击的时候,倘若出现弓箭落点大大超过目标的的情况,则应是“存于大”而非“存于小”;同理,在近距离射击中,弓箭落点稍低于目标时,修正的方法应该为“加于小”,而非“加于大”。
综上,则高颖的解释不通。《纪效新书》“射大存于小,射小存于大”的解释应为“射近距离的大目标时,稍稍压低前手;射远距离的小目标时,大幅地抬高前手”较为合适。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近射或远射的瞄准方法”。
小结:高颖概念中的《纪效新书》与实际版本有差异,导致理解的不同。但高颖所述之法,仍有学习价值。而“射大存于小,射小加于大”应理解为“一种近射或远射的瞄准方法”,较为合适。
倘若戚继光认为“射大”时应“存于小”,小幅度地压低前手;“射小”时应“加于大”,大幅度地调高前手,则造成的箭支落点必然容易偏远。按此种说法,则高颖解释可通,而戚继光“宁远勿近”之态度则愈彰矣。







2.4骑射持三矢之争
《纪效新书》:“马上射,把箭须以箭二枝连弓弝把定,又以一枝中弦挂为便。其有以箭插衣领内,或插腰间,俱不便。决要从吾言!”(图14)
高颖评:“以二矢握之弓弝,则握弓必不固,亦难命中杀敌”“此特应试非实用也。”(图15)
持三矢骑射法,可以直观地从图12、13中看出,骑马持多矢作为一项骑射技术,至晚已经在五代时出现,并用于打猎等讲究追击,多射的实用场景。而在明代武场比试中,由于靶近马快,通常发完一矢,已至下靶,故有速射的要求。《射史》“前分鬃发一矢,及俟搭箭,而马已将近二把。持弓兜满,则马已与二把并矣。乃审把横发一矢。”记录了武场对于射击频率的现实要求,而射法作为一项古代重要的军事技能,必会带着实际战争的痕迹其走进武场,我们亦可从武场设置窥视战场情况矣。
据上,骑马持多矢技术广泛存在于中国的各个民族、各个时期,并被实际运用于狩猎、战场、武考等场景中,且被完整地保留到现在。其必有独特的优势存在,亦可作为现代骑射的一项高阶技术认证。
而由双方之论可以看出高颖与戚继光之间的理念不同:
戚继光之说,在于便捷,快速,相比于正常的腰间取箭方式,持三矢骑射法可以更便捷地取箭,从而实现连射速射,对于高速移动的马上追击场景来说,是一种兼具火力输出和以多射换取命中的方法。
高颖之说,则在于准度,手持二矢握弓弝,会影响握弓的稳定,从而导致不易命中。高颖认为即使此项技艺纯熟,亦也只适合校场比试,实用性欠佳。
而据程子颐③《武备要略》所载:“今人多有以二矢并拿弓弝者,因不善带撒袋(图)故也”,似乎另有善带撒袋的方法,可以取代持三矢骑射法。而按元代关汉卿 《五侯宴》第二折:“左右,与我拾将那枝箭来,插在我这撒袋中。”则撒袋之普及在戚继光前,戚氏必然是接触过撒袋的,但具体是何种善法,戚氏既未知,而又可使取箭更快速。程子颐并未详说,因此也只能待考。
小结:双方之论点论据俱有可圈可点之处,所述之理亦各有所向,在此不宜强行认定谁是谁非,读者可以自择适合自身条件的射法学习。而我们可以窥见的是,戚继光与高颖对于此项技术的理念之差:戚继光追求更快更多,而高颖追求更稳更准,这应与双方所处之环境不同有关,也与个人之技艺追求目标有关。
注:
③:程子颐,字涵初,徽州休宁人,明末著名武术家程宗猷之侄,天启二年,与其叔宗猷并宗族子弟共八十余人,自费共赴津门为国效力,得熹宗皇帝嘉奖。军旅生涯超过十载,宦迹遍南北,曾戍天津、范阳、南京、皖城等地。历任守备、都指挥佥事、游击将军等职。著有《武备要略》一书,共十四卷,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二月初八日遭禁毁。
程宗猷,即程冲斗。徽州休宁人,明末著名武术家。天启二年,与其侄子颐并宗族子弟共八十余人,自费共赴津门为国效力,得熹宗皇帝嘉奖。授都司佥书,以所创弩兼刀枪诸法,夙夜训练津兵,略有成绪,旋因时局还乡。著有《耕余剩技》、《单刀法选》《射史》等书。









2.5射左右问题
《纪效新书》:“射右改左,射左改右,二句正中的之妙,此足法也。”(图19)
《武备要略》:“随箭改移,只在后足。射右改左,射左改右,乃中的之窍也”(图20)
李呈芬《射经》:“射右改左,射左改右,射的之常法也。迨学之既熟,则便截如转环,所以能应变。”(图21)
下文又“夫射左者敌出乎右则难矣,射右者敌出乎左则难矣”(图22)
《武经射学正宗》所载《武备要略》之法:“随箭改移,只在后足。射右改左,射左改右,乃射中中的之窍也”(图23)
高颖评:“立足法,随箭改移.........此亦改移之善法” 又批:“乃世俗又有执射偏于右者,使后足迁右,射偏于左者,使后足迁左之说者,此不通之论也。”“何也,制发矢偏斜之弊,只在目力审视详明、及肩臂腰膂转运之间耳,与足何与?”(图24)
虽然高颖此篇记录的是程子颐《武备要略》之法,但由于“射左改右,射右改左”此话载于《纪效新书》之中,故仍可视为戚继光之意。且《纪效新书》多沿袭王琚《射经》、俞大猷《剑经》、唐顺之《武编前集》,笔者考之三者,无“射左改右,射右改左”之说,则此说可视为戚继光有意加之,其持肯定态度。故亦可就此将戚继光与高颖相比。
以上诸兵书对“射左改右,射右改左”的意见,应该是统一的。在战场上,敌人从四面八方而来,故弓箭手需时而射左,时而射右。出于这种快速调整及稳定射击的战场需要,故弓箭手可以前足为轴心,保持前手的稳定,通过后足的移动来调整箭头射击方向。而假若以后足为轴心,前足移动,则可能造成前手不稳,况且前足移动,则与参照物的距离也随之改变,更不利瞄准(图18)。读者如理解困难,可参照篮球规则中轴心脚的概念,保持轴心脚不动,则持球人可以达到360°的朝向。
图22则表明,明人对于左右来敌之环境,是深思熟虑过的。此种情况,亦可如李呈芬所言,技术高超者以左右开弓法应对亦可。
高颖对程子颐、戚继光之说可谓持肯定态度,而对时论“执射偏于右者,使后足迁右,射偏于左者,使后足迁左之说”严加驳斥,他认为射准只在于“目力审视详明”,“肩臂腰膂转运之间”,而与足法无关,对那些射偏而企图以移动后足,达到调整准星的谬论进行反驳,并举钱三持④之说“假令骑射,足亦可移乎”为诘,即骑射的时候,无法靠移动后足来调整准星。高颖在此,显示了他“当为良医以济世”的宗旨。
小结:在射左右之法的态度上,高颖与戚继光、程子颐、李呈芬的看法应是一致的,即通过后足的移动,来实现射击方向的改变。而具体看所载文字,高颖所记录之“乃射中中的之窍也”,较之《武备要略》原文“乃中的之窍也”多出了“射中”二字,此或为版本所不同,或为高颖所误记,则需指出以备相关点校人员相勘。而多出之“射中”二字,或有误导读者,使认为射左右法为纠射偏左右之法的可能,观者鉴之,勿以之为《武备要略》原意也。
注:
④钱三持:即钱世桢,字士孙,号三持,明代嘉定县东钱宅人。武进士及第,后授苏州卫前所镇抚,升浙江运粮把总,万历二十年调往朝鲜征倭,浙江坐营游击二十二年防倭海上,历任江南金山、常镇参将。






图23.《武经射学正宗》载《武备要略》射左右之法

2.6 弓软之问题
王琚⑤《射经》载:“矢量其弓,弓量其力,无动容,无作色,和其文体,调其气息,一其心志,谓之楷式。知此五者为上德。故曰: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若患力羸,恒当引之。但力胜其弓,则容貌和,发无不中。故始学者,先学持满,须能制其弓,定其体,后乃射之。然其的,必始于一丈,百发百中,寸以加之,渐至百步亦百中,乃为术成。”(图25)
《纪效新书》载:“射者必量其弓,弓量其力。无动容作色,和其肢体,调其气息,一其心老。故曰: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羸,引之自伾。”但力胜其弓,必先持满射之,先近而远,此不易之法也。(图26)
《武经射学正宗》载:“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羸,缓引自伾。”
高颖评:“劲弓方可远到,软弓岂能及远。即服习之久,人弓相亲,大小如意,矢发可中的耳。若射远则弓力有限,非插天而大,则不能到。”“但软弓及远,矢必插天而大,终难中的。仅可偶用,非可为训也。”又评“力弱之人,欲彀劲弓,必熟肩臂平直之法......何云缓引自伾乎”(图27)
此小节所论以高颖所载之“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羸,缓引自伾。”为中心展开。通过对比,三者互有出入,尤以《武》书为甚。因王琚《射经》年代最早,故以之为范。
三书前一句均为“莫患弓软,服当自远”,有出入的是后一句,《射经》为“若患力羸,恒当引之”、《纪》书为“莫患力羸,引之自伾”、《武》书为“莫患力羸,缓引自伾”。《纪》书去“若”加“莫”,去“恒”而加“自伾”⑥;《武》书较《纪》书加“缓”字。
如何理解《射》书原意?《射》书此段,当为一种教初学者的方法,该歌诀可以分两段分析:a.按下文“故始学者,先学持满,须能制其弓,定其体,后乃射之。”,则王琚认为初学者应能“制其弓”,即“力胜其弓”,使弓“软”,方可射之;而所谓“服”,“定其体也”,即上文所谓“无动容,无作色,和其文体,调其气息,一其心志,谓之楷式”。b.按下文"然其的,必始于一丈,百发百中,寸以加之,渐至百步亦百中,乃为术成"则说明了王琚之教射,由近及远,亦可视为由力弱至力强也。与“若患力羸,恒当引之”相印。
据上,则“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若患力羸,恒当引之”可意为“不要担心弓太软,导致射不到远处,如果符合规范,自然可以射到远处(射不到远处,不是弓力不够,是技术问题);如果受害于力量羸弱,则应该坚持不懈地训练。”此处所谓“弓软”,取“能制其弓”之说也,非表示弓的拉力强弱,而表示弓因使用者施加力量之不同,而表现出的相对形态,即人强于弓则弓软,人弱于弓则弓强。非高颖所理解之劲弓,软弓之分也。
“能制其弓”之说,可由王鸣鹤⑦《登坛必究》相验。“弓贵久持,而久持贵弓软也。所谓软者,谓力可致弓,而不为弓所制,非尽谓人人皆宜用软弓也。”(图28)此处则解释了弓软,是一种相对于人力的概念,而不是指人人都用弓力差的弓。
既已整理出王琚之意,而以之为范式观《纪》书、《武》书,则可窥见差异:
观《纪》书之说前后文,俱保留了“五者上德”、也记叙了“由近及远”训练方法。可见其是在了解王琚本意之下,略行删改精简;引之自伾,按“伾“”作有力解,与力羸相对,则《纪》书之意,同于王琚;《纪》书之弓软,当作“力胜其弓”的相对软解。
观《武》书,无前后文,而又较《纪》书多一“缓”字,实属差缪。“缓”可作徐徐解,虽云积跬步而致千里,而“恒”字无慢意,用“缓”则不妥。况高颖解“软”为弓力弱,又解“缓”为慢引,解“伾”为满,认为弱弓不可及远,慢引弓无能使弓满,其所理解,则去王琚及戚继光本意远矣。
值得指出的是,《射经》流传千载,版本复杂,而始终未见有人做过校订工作,是故现存各版本差别甚大,不仅多有鲁鱼之讹,而且疑有唐以后的射书内容混入其中⑧,而《武》书亦未明确指出“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羸,缓引自伾。”是摘自《射经》。此则有两种可能:a.高颖所看之射书版本有误;b.高颖看的是另一滥解《射经》之兵书。两者俱能使高颖理解随之亦讹。此事不需苛责古人。
小结:鉴于《武》书所载一文,与《射》、《纪》二书高度相似,故特为澄清,以防错错相因。而虽然高颖理解与原始版本不符,并不代表其的评论没有价值,站在以软为弱的角度上看,高颖的说法是客观的唯物分析,值得学习。
注:
⑤王琚,唐玄宗重臣,字号不详,怀州河内县人。参与先天政变,拜银青光禄大夫、检校户部尚书,册封赵国公。后为李林甫构陷,自缢而死。著有《射经(学射经)》。
⑥伾,又写做“伓”,有力也。——《说文》
⑦王鸣鹤,明朝名将,字羽卿,山阳人(今江苏省淮安市)人。武进士出身,历任广西总兵、广东总兵。参与剿倭,征播州杨应龙之疫。守边境三十余年,历大小数十战,每战必胜。著有《登坛必究》等书。
⑧《中国古代射书考》马明达,P11.





三.时人对各种射箭场景的描述及看法
《武编前集》:“今弓手止射长箭,而不知射边箭。”“照长箭去迟,而敌人易见,故彼得以闪避,且得拾取復射,其利在彼;边箭去疾,而敌人难窥,非惟彼不能回箭。况边箭所到,倍长箭百步有余,其利在我。长边二箭,务令弓手兼*,若贼尚远缓,则射边箭;如来近迫,则射长箭,各从其便。”(远射用箭速快,射程远的边箭;近射用较为迟缓的长箭)
《练兵实纪》:“北方之习,最重于射,但射不在图中。”(注:不仅仅贪图射中目标。《纪效新书》作,不专于中鹄)
《登坛必究》:“至于临大敌,千百为群,非持满以待,而势不威猛”(军旅形势凶险,敌人多,需满弓相待)
《射史》:“战场对敌,人且以我为的。故弓马大非试场可比。”(武场军旅环境不同)
《武备要略》:“今武场中,马箭不过对镫一法足矣。”(武场技术单一)
又“凡场中射,以从容详审为主;射贼以敏捷神速为主。然从容中不可无敏捷,敏捷中不可无从容也。”(武场军旅二者需求有部分相合,但大方向不同)
李呈芬《射经》:“射敌又与射的不同,射的贵从容,射敌贵神速。从容则引弓稍轻而调,犹可以及远中微;神速者,非强弓重矢,安能杀敌于百步之外哉?”(武场慢而轻,远而准;战场速射且杀伤力大)
又“郑若曾曰:武士之常技三,曰分鬃向前射也,曰对镫向傍对也,曰抹鞦向后射也。分鬃者以马之颈鬃为界,一边挽弓一边发矢,乃弄花巧之法,边军不然。以身俯出马外,于此挽弓就于此发矢,临敌仓皇之际,庶无谬误”(武场技术与军旅技术之差别)
又“尝观时俗嗤武举试围之箭,曰功名箭。谓其图能博第而不足以临敌也。于戏士取功名,何为哉?”(不实用)
《阵纪》:“武场比试以八十步立把,亦高六尺广二尺许,三矢中二为善射”
又“但力能至百步者,当短五十步而发,力能至五十步者,当短二十五步而发”(追求最大力度)
按诸上文,则不难看出,民间、武场、军旅环境下的技法要求、技术指标偏好,殊不相同。武场或民间习射,以射靶为考量重点,故以“以从容详审为主”,追求的是“及远中微”。而军旅环境下,以射贼为考量重点,不止要求“及远中微”,还要求“敏捷神速”,在不同距离下还各有相应的要求“若贼尚远缓,则射边箭;如来近迫,则射长箭”,甚至为了追求杀伤,宁愿压缩一部分射程以换取更大的命中威力“但力能至百步者,当短五十步而发,力能至五十步者,当短二十五步而发”。这充分说明了军旅环境的技法要求、技术指标,要较武场环境来得更多更杂。在如此迥异的环境要求下,则不难解释为何高颖与戚继光之间,会存在认知不同,而导致理念上的分歧。
《练兵实纪》所载戚家军演练步骤如下,我们可由此窥见部分明军之战法安排:
对敌一百步(160米)时,准备战斗;听号令,第一层是鸟铳,进行火力压制,第二层是快枪,“着准”射杀敌人,第三层是火箭杀伤,第四层是弓箭手射击。敌人至三十步(48米)时,收回远程兵器,切换近战装备及鸳鸯阵型。
我们可推知,戚继光锚定的射击距离是在一百步至三十步之间(160~48米),共有112米的射击范围,当敌人进入明军48米范围内的时候,出于转换近战形态的时间上的需要,最后的48米,明军不再进行远程射击。而明军之远程火力,射程最远的应该是鸟铳,其次快枪,兼具打准,再次火箭,最后是弓箭。而按明军的训练距离八十步来看,则弓箭手承担的应是八十步(128米)至三十步(48米)内的杀伤任务,而如何在有限的距离(或时间)内,做到更大的杀伤?则有加快射击频率和加大命中威力两种方法。这亦是武场与战场所不同之处。
(注:明军战场战法因应时期、地点、装备、兵种的变化而各有不同,篇幅所限,本文只提供一例作为参考,如有兴趣了解明军战法的读者,可自行查阅相关资料。)

四.结语
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代表了军事射箭训练的经验总结、高颖的《武经射学正宗》则是民间射箭专家的智慧总结。通过研究该书,进行勘误,对于我们弄清明代射箭运动的状貌,考察推演军旅武艺民间化的趋势,探讨射箭由战争技能走向体育技能变化的功能转变有很大的帮助。值得提出的是,《纪效新书》《武备要略》多是专注于提升射击的射程,破甲的威力,并未述及射箭对身体的损害,《武经射学正宗》分析了不同射法对身体的劳损,并提出了一套以主用肩力的射击技法,避免了戚氏书、程氏书中所载臂力开弓法的隐患。显然高书在体育化的方向上,较之戚氏、程氏更近一步。
在热武器主导战场的现代,弓箭射击的军事价值显然已微乎其微,而作为一项体育、文娱活动,则有相当广阔的发展前景及商业价值、体育价值、德育价值、社交价值。相较于更为军事化的戚继光理念,高颖的理论体系显然更适合现代弓箭体育活动。而戚氏、程氏之书,则可作为现代弓箭体育中多项目、高标准的一种参考,当然也可作为射手个人追求的一种方向。
主要参考史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