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十六章 恐惧】

第十六章 恐惧
2000年,西历的第二个千禧年。
按照传统,这是天命教会始创后的第两千个春秋。天命教会作为全球最庞大的、享有超过四十亿信徒的普世宗教,军备最强大的国际准军事化组织,科技最发达、工业生产效率最高的大农业、大机械化工厂经营者,经过两千年漫长历史的潜移默化与积极传教,其对本纪元的人类文明与精神思想影响深远。
若无意外,这一整年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会沉浸在欢度千禧年的幸福之中。
届时,天命教会将把自身通过实业经营与金融信贷获得的一部分财富,无偿分发给国际社会的穷人与残疾者,并且无条件、无门槛地资助国际社会中的任何和平与慈善活动,为不发达国家免费修建公路、医院、学校、教堂、澡堂等公共基础设施,甚至为所有前来教堂的失业者与病患提供衣食与治疗。
最近四百年来,每到世纪之交,天命教会将在教会所有的土地上实行各国一致承认的教会法特赦,归信教会的罪犯将得到释放,并有路费返回故乡。根据教会制定的公历与全球各文化的传统,一年中最多可能有三百余种节日,而千禧年正是满怀期待并迎接救世主——从崩坏现象中救赎一切生灵的“天选之人”的特殊年份,这一年中所有节日都会得到庆祝,可谓是狂欢之年。
然而,天命教会的最高领袖——奥托·阿波卡利斯今年却并不快乐,反而为一无所知的灾难而忧心忡忡。1996年9月,舰长再度做出预言,本纪元的第二次崩坏即将到来,“战争将在春秋分之前结束”——这则预言清晰地表明了第二次崩坏结束的时间,但开启的时间全无头绪。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天命高层绷紧了神经,全力备战。
另外,与此同时作为第二次崩坏的预演,世界各地频频爆发的崩坏现象也大大冲淡了千禧年的喜悦。其中,在秘鲁伊基托斯与南非德班发生的崩坏现象甚至诞生了拟似律者级别的高位崩坏生命体。尽管主要威胁被很快拔除,但B级女武神仍然死伤惨重。鉴于天命严格的女武神晋升制度,有资格进入战场的B级以上女武神全球才两百多位,各地分部与支部均陷入人手严重不足的困境。
当时,天命仅有两位S级女武神:德丽莎·阿波卡利斯与塞西莉亚·沙尼亚特;还有一位匹敌S级女武神的编制外“男武神”——齐格飞·卡斯兰娜。按照舰长与奥托的估计,要想击败律者,必要配有神之键的S级女武神以上的战力。这等夸张的战斗,除非先投放战略核弹头或崩坏能裂变弹削弱律者,否则A级女武神与现代军队连观战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动荡的时代在呼唤天授的英雄。
自从1996年6月23日随舰长开始学徒生涯,西琳展现了自己非凡的天赋与努力。在短短三年半的时光里,她证明了自己最有可能就是“大预言”中的天选之人,终结崩坏轮回的半神英雄。舰长将古老的仪式与秘法传授给她,并教导她战斗的策略与技巧。尽管有相当多的时间与精力侧重于调解心理缺陷,但西琳取得的成就仍是辉煌耀眼的。
2000年元旦后,天命疲于应对全球范围内的崩坏现象,舰长遂嘱托西琳隐藏身份,暗中对抗崩坏,在天命部队抵达灾害现场前尽可能清理崩坏生命体。2000年1月17日,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发生特级崩坏现象。那时,德丽莎的极东支部尚未成立,且四十五年前逆熵的建立直接让天命损失了四分之一的经济实力与人力资源,加之上海的东亚分部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东北亚的这次爆发。
因此,西琳这一次比往常更早抵达了现场——
佐洛托伊中心港周围的蜿蜒路面被乱窜的崩坏能粉碎,汽车陷进化作齑粉的沥青中,无法移动。两旁的房屋与围墙被崩坏兽捣毁,飞溅的碎石迫使逃难的人们在曲折的“迷宫”中反复绕行。大量的崩坏兽有意将大楼从中截断,把倒塌的上半部裁成边长二三十米的钢筋混凝土块,对准绝望的难民们迎头砸下,刻意先瞄准人流的前端,使之无路可逃。
不过,就在绝望的最后一刻,天空中十多块大楼的残骸突兀停滞了,连碎石与尘埃也静悬在人们的头顶。然后,它们一齐崩裂成拳头大小的石块,纷纷如雨落在道边。上百万吨的混凝土碎块因未知的意志堆积在马路两侧,那轻盈碎裂的样子不由让人生疑,它们会不会冷不丁挤压过来。这一幕比开始猛烈砸下的直观场面更加令人畏惧,长达百米的人潮一时之间噤若寒蝉,裹不足前。
人们张皇四顾,自己将生将死都不能确定。
“还愣着干什么——快往我来的方向逃跑!别回头!”
这道声音瞬息传遍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无论相距多远都不曾衰减。
在宽阔的双向四车大道上,撇除两旁的废墟可谓空无一物,因此从马路正中央走来的人影是如此显眼,排头的人们立刻看见了那位迎面走来的少女。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同时震慑心灵,令险死还生的难民们猛然记起生物求生的本能。饶是在各种媒体上见识过天命女武神的他们依旧惊慌失措,不仅从崩坏兽那边逃开,也从来者的身边逃开,人流在少女的身边化为两股,人群慌不择路地逃窜四散。
西琳站在左右川流的人潮中轻轻叹息,她仔细审视着有没有落单的不幸者。
追逐着人潮的崩坏兽群非常庞大,隔着拥挤的人流她同样能感觉到,前方聚集了数千只突进级与骑士级崩坏兽。该城市中被崩坏能侵蚀的动物们,最终变成了这幅可悲的模样,集体行动犹如簇拥在女王蜂周围的工蜂,没有独立的思想与意识,只知杀戮与鲜血。
“净是些小卒子啊。而更后面的是……嗯,是弩炮级,两侧有圣殿级与战车级……”
机动性更好的崩坏兽成群结队在正面冲锋,而两侧包抄的才是强劲的主力部队。兽潮从三方面封锁住人们的移动路线,把他们赶到绝境中。西琳拄着下巴,歪着头思索——在她的感知中,崩坏兽潮列队整齐,行动迅速。
“果然有谁在操纵啊……是拟似律者吗?”
拟似律者的位阶比上级的帝王级与审判级更高,属于仅次于律者的最上级崩坏生物,这等敌人至少要二三十位A级女武神才能稳定击杀。不过,区区拟似律者当然不会让西琳感到棘手,她只是在想如果这里是真正律者就好了,那样她便能一口气解决第二次崩坏。
“又耽搁了几分钟……”
西琳等待人流趋于稀薄,翻过左臂内侧的手表,确认清扫的时间。此时此地已能隐隐看见骑士级崩坏兽的头顶了,西琳毫无紧张感地活动腕部,手中古朴的银白长剑在午后的阳光中泛起美丽的光泽。
“Хорошо(好吧)!让我开始吧——”
少女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原地,如优雅的雀鹰冲入长空,末端的难民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纤细的淡影略过上方,讶然抬头时已无迹可寻。这道曼妙的身姿在空中自得地转着圈儿,然后轻巧落在人群末尾与排头的突进级之间,一眼望过如人类阅兵方阵、整齐推进的一排排崩坏兽,它们正以四十公里的缓慢时速戏耍人群。
在察觉阻拦在前的西琳之后,它们进行的步伐明显顿了一下。幕后控制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指挥崩坏兽悍不畏死地冲了上来。西琳波澜不惊地挥动长剑,对付只能在地面附近移动的这些低级货色,这样便足够了。
刹那间,十多米开外,崩坏兽存在的空间错开了。
只是一击简单的横扫,将排头至末尾达二三十米长的崩坏兽潮斩断。
“像你们破坏的大楼那样断成两截吧,Rua~”
西琳吐吐粉舌,扮个鬼脸,将长剑收回背后的鞘中。
那些拦腰撕裂的崩坏兽统统化作淡樱色的光粒消散无踪——果然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西琳不屑地撇撇嘴,将目光放在街道旁的半截大楼上。西琳露骨的挑衅激起了敌方的憎恶,上百只战车级崩坏兽纷纷响应,在楼顶抬起浑圆的前肢,嘶吼着如崩落的磐石急坠而下,它们擅长的沉重飞扑能轻松让一台主战坦克报废。
在起跳躲避前,西琳瞅了眼自己所站的地面,这里已被崩坏能彻底沙化。
“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既然它们想攻击地面就让它们攻击吧!——西琳嗤笑着纵身跃起,以比下落更快的速度逼近天空,途中不少突袭的圣殿级试图打断她的势头,不过一一被西琳迎面穿过。呆头呆脑的崩坏兽仰望远在百米高空的敌人,在地面上放声咆哮,无能为力。
“啪——”
清脆的响指勾动空间的曲率,自己原本所站的空间急剧坍缩。无能狂怒的崩坏兽,还有空气中传播的光线都被空间压缩的漆黑巨口吞没。其内部超过上万亿亿倍标准大气压的拟似中子星瞬间生成又湮没,在隔绝的空间里,崩坏兽才存在了一纳秒,就被挤压为微不可察的粉尘,回归到诞生的崩坏能之中。
“嗯,弩炮级呢?”
西琳这才想起,那些抱着大笨球的家伙们应该早就抵达这里了,可是依崩坏能的引导,自己全然没有感觉到攻击的动作,难道是意外错过了?靠着空间操纵悬浮在空中,西琳四下张望那些圆滚滚的身影,却发现了地面上飞速移动的球形影子。
“直接目标人群是吗……”
翻滚的弩炮级滑稽地扔出了自己所怀抱的大球。各式各样的能量波动从球体上炸出,寒冰、火焰、雷电等等交织的色彩华丽耀眼,对准逃跑的人们的后背。如果击中,毫不夸张地说,人类将会比被保龄球击中的球瓶更凄惨地四散飞倒,裹上血肉在球体将变成雪崩中滚落的雪球,这一条少见的港口直道将变成巨大的滚球场。
西琳在高空更能察觉到幕后控制者的邪恶趣味,她立刻在静谧的蓝天中锁定了人群后方的一点,刷的消失不见,排开目标空间的所有物质,将自身的坐标转移到那一点。
阻挡在人群与飞舞的上百颗巨球之间,西琳毫不动摇地张开五指,轻微握紧。
这一次,后方的人群再度驻足,甚至最前排的远端人群也僵住不动——这些五颜六色的炫彩大球静止在空中——那一刻,死亡离他们如此之近,一颗颗必杀的铁球底色是惨白,加上逸散出元素怒涛的空洞,犹如发出渗人大笑的着火骷髅。
不少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住喘息,此时他们至少还有希望。一双双祈求的眼睛怔怔凝望着少女那娇小而如山岭坚实的背影,她只手阻拦了所有的死亡。在弩炮级叽叽怪叫着的冲锋中,烈风卷起飘扬的深紫长发,精致镶边的衣衫复古而盛丽,这道孤独的倩影宛如不拔的长城横亘在人们身前,神似天上的女神带来救济的万丈荣光。
“是天命!她是天命的女武神!”
“教会来救我们啦!”
“加油啊——顶住,女武神!”
“感谢教会,感谢上帝!”
……
人们的呼喊与祈祷传到西琳的耳朵里,不过她只是不合时宜地加以吐槽。
“那个……我、我还没加入天命哩!”
舰长嘱咐西琳切莫在天命部队前现身,舰长与西琳的存在对中下层天命教众来说,属于最高机密。同时,西琳对天命并无归属感,她的家是那一间林中木屋。
“算了算了——这些大球就还回去吧!”
信手一抛,那些巨大球体原封不动地飞速返回,势头甚至比来时还要迅猛。西琳在脑海中构思出飞翔的轨道,一边用空间坐标加以牵引,一边用崩坏能短暂预知动作,所有的大球都不偏不倚地命中弩炮级的头部,将它们整个重重犁进沙化的土地里。
紧接着,西琳轻舞手指,空间随即泛起涟漪。好似水波在荷塘中扩散时触碰到一株株藕根,因为回荡而不断产生出新的波纹。眨眼间,半片天空似乎都化作了细雨中的水塘,被轻盈的水波覆盖,致密波纹的中央缓缓流溢出淡紫的光辉。
虚数空间被联通,西琳欢快跃动指尖,将自虚数空间涌现的能量锤炼为亚空之矛。成形的银白螺旋长枪在空中悠悠旋转着,数千支亚空之矛蓄势待发。外表纤细而优美,浑如艺术品的精致长枪,其实每一支都拥有一发击沉一艘重型巡洋舰的威力。
西琳阖上双眼,伴随着某种奇妙的韵律调控这些美丽杀器的分布。最后,仿佛指挥棒落下的重音,西琳的手腕骤然挥下,亚空之矛应时划破空气,绽放橘黄色的灿烂光芒,慧星般射向一座大楼的废墟。在人群不能观察的角落,恰巧跃出大楼阴影的七八只崩坏帝王,刚一晒到阳光就被亚空之矛的枪林弹雨打成了崩坏碎片,都来不及发出吼声证明自己的袭击。
西琳事先从舰长那里听说,精英A级女武神大概也就是比一只崩坏帝王略强的程度,单独讨伐往往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号称天命最强精英的雪狼小队,平均拥有压制崩坏帝王的实力,不过也不能毫发无损——
西琳想起舰长描述的精英女武神的情况,不由窃笑。
“毕竟,只是凡人……崩坏帝王我动动手指就能解决一大片,”不论阅历如何丰富,西琳终归是十四岁的少女,而且性格极易膨胀,她轻易便把对前辈的尊重给扔掉了,“——好了,还没完呢!幕后的恶劣家伙,等我把你揪出来!”
除了这些聚集起来打“保龄球”的主力部队,这个地区还有许多分散的崩坏兽,它们也围困住了不少人。现在西琳要将它们挨个击破,统统送回崩坏能之中。不过,想要在崩坏兽屠戮生命的转瞬之间,拯救港区如此之多的分散人群,以常理的行动速度是行不通的。
西琳胸有成竹地对比了左右手腕上的两块手表,二者指针的移速已经出现差异了。
在练习高维度次元迁跃时,西琳意外发现了处于四维宇宙之外的另一个奇异空间,那是不符合主流物理学的异世界。根据奥托交给舰长的研究报告,那个空间充斥着一种未知的基本粒子,其性质之一就是移动到四维宇宙后,引发物质在相对论力学上时间维度的伸缩,令物质陷入另一个时间流速中。
如果运用在实际战斗上,西琳借由打开通往这个异空间的隧道,控制并驾驭这种“快子流”,身体便能获得常规手段难以抵达的超高速。虽然西琳不注重锻炼体能,高跳、招架等动作都是用崩坏能牵引完成,但即使如此,在西琳乘上快子流时,百米冲刺居然只需要0.0058秒,换算成经典力学的速度足足有五十马赫。
快子流涌遍周身,西琳的身形逐渐模糊。
她微微偏头,扫视人群,暂未发现重伤濒死的可怜人。
“快起来,逃去安全的地方吧——”
西琳尽可能让语气体现出温柔与信心,轻轻做出推动的手势,捏紧小拳头为人们加油打气。尽管她看得出,人们脸上的绝望与苦痛并未因此淡去半分,但这就是她能做的全部了。急着赶赴下一个战场的少女只能在原地留下一抹舒心的笑容,最终,模糊的倩影在高时间流速下化作残像,如袅袅薄烟散去。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看见她是如何离开的,甚至没能察觉到风的踪迹。
附近的一座残垣断壁间,拄着双蛇杖的舰长立在半截水塔上,他悄悄将西琳战斗的所有画面都纳入眼底。他并未告知西琳自己会来,照安排这一次本应是西琳独自行动,但预言之日将近,第二次崩坏随时可能爆发,所以舰长还是不放心地偷偷跟了过来。
西琳对待难民的态度比较令舰长满意,虽然不能指望西琳愿意为陌生人拼上性命,但至少她也认识到世界上的一些美好了。当然,这是刻意放慢了战斗的教学进度换来的,舰长的一位盟友对此颇有微词。
“天赋卓绝,印象深刻——但还不够,应该更强,”通讯手环将奥托的面部信息投影到空气中,蓝白色调的画面上其神色仍然忧郁,“我想当初就应该采取强制措施的,不至于现在为了调节心理问题而花费这么多时间。”
早在1995年,奥托就提议将西琳征召到天命总部秘密培训,但舰长考虑到西琳的文化程度与心理素质否决了这项议案。
“别着急,奥托——预言一定会完成。所以,不要急于将她培养成一位战士,首先将她培养成人吧!”
“……如果时间允许,我没有什么意见。”
“第二次崩坏我会让西琳出战的,她会在战场上迅速成长。”
“……”
“怎么了?”
“不——我是想说——我本以为你会让她再学习几年。”
“西琳博闻强识,我已教了她许多,剩下的知识她自己慢慢研究就可以了。”
能尽早获得顶级战力自然是好事,但奥托不想拔苗助长,他觉得最好还是西琳在舰长指导下实力抵达巅峰,再自行学习。
“你不用担心,现在的西琳即使是塞西莉亚,不用黑渊白花也赢不了她。”
“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吗?”
奥托第一次听到舰长关于西琳的直接评价,惊讶于这个评价的高度。
毕竟,塞西莉亚是舰长的上一任弟子,天赋与努力有目共睹。
“嗯,主要是空间能力——那孩子对空间操纵尤其在行——可以肯定说,西琳将来的成就比我高。她的成长速度太快了,好在自己还没有自觉,不至于太过膨胀。”舰长对西琳满怀信心,哪怕是保守估计西琳的实力,若再学习几年,天下可能没有哪一位女武神还能跟得上她的战斗节奏了,那样对培养西琳的完整人格并无益处。
目前天命仍处在上升期,充实军力也不急于一时。
“既然你都给予这么高的评价了,那我也不可能再说什么。”
奥托勉强认可了这个培养方案,他不再抱怨,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线了。
就在这通讯的短短数分钟之间,港区的崩坏兽反应绝大部分都消失了,残存的虾兵蟹将对西琳不再构成威胁。舰长瞥了一眼港区的灯塔,随即不声不响地消失在断壁之上,通过空间移动返回了西伯利亚。
那座残破而古旧的灯塔并非单纯的废墟,其内在已经被崩坏能蛀蚀了。灰白的水泥墙被改造成鲜红的肉壁,蠕动的肉膜上抽搐的筋腱清晰可见。通风管与排水管被侵蚀为输送崩坏能的通道,最终这千万丛诡异而恶心的血肉棘林全部集中到灯塔地下一层的仓库里。
一团翻涌着原生质、沸腾着气泡的黑色烂泥,平铺在一大块足有十多米宽的巨型血红角质蜂巢上。这团不可名状的秽物匍匐着,生出刺耳的尖叫。管道口钻出的血管与樱红颗粒组成它的下肢,它就像是寄生在身下的蜂巢上,忽明忽暗的丑恶蜂巢不时喷出剧毒的脓水,黑色的渎神污秽也随之低声咆哮。
它与它的产物——崩坏兽的绝大部分联系都丢失了。就在刚才,就在刚才的瞬息,整个港区的崩坏兽仿佛被同时杀死了,前后的差距甚至短到它根本分辨不出。黑色烂泥疑惑地三百六十度转动头颅,发出嗤嗤的森然怪笑。身下的蜂巢猛然收缩,猩红光芒大盛,烂泥张嘴呕吐出一只只突进级崩坏兽,数个呼吸的时间里便产出了二十多只。照这个速度,诞生一个军队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
“哇——真是恶心……”西琳持剑从安全通道内走出,小心地绕过破损的安全门,因为其上流淌着肮脏的脓血,“第一次看见能不断产生崩坏兽的拟似律者,原来崩坏兽的生成是这样的啊——不只是从动物改造,还可以……唔!”仓库的气味比灯塔上层更加难闻,浓郁的腥骚与刺激的腐臭交杂在一起,挑战着西琳的忍耐底线。她立刻掩住口鼻,从四维空间转入高维度来避免落入这腐烂的血池沼泽。
意识到敌人突入的烂泥爆发出惊悚的咆哮,尖刻的吼声是如此凄厉而不详,若是常人暴露在这等环境中不免立即休克。不过,身处高维度的西琳免疫了低维度的一切干涉,虽然她也不能直接观测到低维度的信息,只能依靠崩坏能来间接探知。
跟随崩坏能的指引,西琳简单地挥动长剑,以不可见的空间割裂将那团烂泥切分成数十块并四散开去。被分割到棒球大小的烂泥块抽动了一下,渗出一团脓汁与黄绿色烟雾,不再动弹。
“……这就结束了?”
西琳保持着警戒的态势,缓慢移动向长方体仓库的另一角,堵住那些突进级的路。
“不、不对!它们居然还在蠕动,切口在愈合……”
再度切割空间,西琳将每块烂泥切割到弹珠大小,但随之而来的是颜色更加深沉的毒雾与水银般更加粘稠的脓汁。哪怕不能以肉眼确认现场状况,西琳也即刻意识到,不能再继续切割了,如果不阻止毒雾与脓液的源头,当它们腐蚀地面渗入土壤与地下水,最坏的结果便是太平洋的整个西海岸都被污染。
但是,西琳决定再尝试一次。她提前创造了空间壁垒锁住这间仓库,并尽最大努力将那团烂泥撕碎——然而,当烂泥被空间切割而形成的风压碾成近乎肉眼不可视的齑粉时,脓水与毒雾却愈加猛烈,甚至如间歇泉那样喷薄而出。
其中的崩坏能反应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强了。
“这……这样也不会死是吗?!”
两微米——这是西琳目前所能做到的空间切割的最小距离了,但这还是不够。西琳还没有强到能精确控制分子层面的空间的地步,这样的敌人恐怕若不是送入拟似中子星,甚至拟似黑洞的核心中应该是死不了的。在她思索之时,烂泥已快聚合成形了。
在此次符拉迪沃斯托克之行的前面,西琳在南美遇见了捕虫草型的拟似律者,还在南非遇见了蝗虫群型的拟似律者。虽然它们一个能与亚马逊丛林的植物共生,另一个只要有一个蝗虫活着便不会死,但那些说穿了不过是躯体庞大,寻常武器的伤害面积太小罢了,两个拟似律者都不可能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别无他法了……”
手掌轻轻拂过剑脊,细腻雕花的苍白剑刃仿佛从沉睡中苏醒,深紫色的深邃波光乍然绽放,暗淡的幽彩宛如淙淙泉水满溢。西琳右手高举长剑,好似女神捧起了天际的残月,剑身上澜澜的光辉寂静而安详,宛若月色照亮了深沉夜幕,粼粼如水的剑气照亮了阴暗的仓库。
充斥着仇恨与破坏欲的烂泥亦不禁凝神静看,惊叹于剑刃上那似乎联结了无尽未来与无穷历史的古老月光。这苍白的月色并非现代产品或上纪元的遗物,而是大洪水以来一直照耀着人世的日月光华的保存者。在舰长手中时,这柄剑是黄金的太阳与雷电,而它如今倒映的内心是西琳深邃的月色与水光。
在那反射太阳而获得光彩的月亮中,西琳找到了自己所代表的全部。
“被崩坏侵蚀的可悲生命啊——于此结束吧!”
西琳一个箭步踏前,沉重地挥出满载月华的一剑。盈满的光波化作汹涌的激流,清澈的剑气以扇形扩散,顷刻覆盖了宽广的仓库,卷走了亵渎的气味,蜂巢与烂泥在月色的洪流中净化。紧接着,四周失去核心的血管不再脉动,无力耷拉在地,分解为淡樱色的光粒;附着在墙壁上的肉膜脱落,发出滋滋声融化在空气中。
“看来大部分实力都在崩坏兽与再生上啊,除此之外没什么本事。”
一剑解决了拟似律者,西琳开始着手处理这里的毒雾与脓水。
“Namah samanta-vajranam ham——”
崩坏能依照观想与真言化作寂静的业火,西琳点燃了这座破败的仓库,将角落里那些新生的突进级一并烧毁。在将剑归鞘后她查看腕表的指针,喃喃自语:“四十七分钟解决……嗯,成绩还不错吧……没遇到什么强敌,比南美那次快很多。”
转过数个拐角,西琳离开了灯塔。
身后已是一片火海,明王的真火随着她的脚步,将经过的崩坏兽残骸焚烧殆尽,那个拟似律者挥发的瘴气与毒水在扩散之前便被彻底毁灭了。明艳的火光跃动在西琳平淡的俏脸上,她睨视着逐渐焚毁的灯塔,心中没有什么喜悦,仅感到不满足。
“只是这种程度吗?——”
不管是对崩坏的使者,还是对天命的女武神们。
“太渺小了……”
敌人太弱,友军也太弱。
“不知道律者会不会强一点。”
若无足够的对手,便无法证明她的实力,也无法令自己满意。
“人类与崩坏斗争了这么多年……”
导师也与崩坏斗争了这么多年——
如果不彻底毁灭崩坏,舰长便无从解放。
“我太弱,也太强——唉,什么时候‘大预言’才能在我身上完成呢?”
——确认灯塔完全坍塌,没有任何东西逃出来。
西琳别过身子,向人群逃离的方向走去。
“去看看难民的情况吧,希望会比非洲那次少一点……”
然而,实际上虽然死亡人数大幅减少了,但受伤人数更多。
西琳从广场上漫步而过,不少人对着她单膝下跪,以各种方言呼唤着天命的尊号,但她只是无动于衷地摆摆手。并非她不享受人们崇敬的视线,而是因为人们给予的荣耀根本比不上行走在尸体边的厌恶——是的,如今的西琳依旧畏惧着死亡,尤其忌讳尸体。
“这一次,又有好多人……”
站在市政广场上眺望,入眼的是哀恸的嘴唇与愁苦的眼睛。西琳确实为不幸罹难的死者家属感到深切悲哀,但她更由于死亡那具体的表现——尸体而感到骇然、恐惧。若非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么多活人与她同处广场中央,她根本不敢在挤满尸体的这里待下去。
“天命的女武神大人啊——您能救救他吗?我请您看一眼呀,这是我的儿子!”
西琳看不见也看不了那位苦痛的妇女的面色。当那覆满鲜血的尸首,还伴随着死士化的苍白送到西琳跟前时,她不禁战栗着退了一步,思维一片空白,僵在原地,怵然不语。西琳只想逃离这里,本考虑着简单处理一下生还者的伤势的她万分后悔。南美与非洲两次都有舰长在一边帮护,而第一次她独自出任务就面对尸体束手无策。
“我……我也救不了——”
西琳生硬地磕出这些字眼,惨白的脸色似乎比这位母亲更加悲痛。这时,又有好几具重伤而死的尸体被亲属抬过来,围在她周围寻求最后一丝希望。西琳被吓得面无人色,一动不动,差点掉下泪来。爱哭的秉性被人们理解为慷慨的慈悲,幸好有不少理解的路人悄悄将尸体抬走了。仿佛被尸体上散发的诅咒困在原地的西琳,怔怔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挪步。
“那个拟似律者的能力之一就是再生……如果人类——不,哪怕只是我有这种能力的话……”西琳一边妄想着,一边勉力指挥人们将伤患抬到显眼的地方,自己挨个过去,全力用崩坏能创造生命力来弥合伤口,对垂死病人优先治疗。
可是,当面对失去了肢体或脏器的伤残者时,西琳亦是无能为力。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导师那样具有断肢再生的能力呢……为什么我在有机体干涉上进度缓慢?只要再强一点——再强一点的话,我就能树立信心了呀!生与死——难道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不可跨域吗?”思索着惨淡的疑惑,西琳再度进入两千倍的时间流速。周围的伤者太多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估计有五十万生还者,凭她一个人治疗过去,排在后面的人尸体都凉了。
“断指——”
只能止血。
“断臂——”
还是只能止血。
“肝脏破裂——”
依旧只能止血。
“臂骨骨折——”
终于找到一个能救的了!
人们还未来得及搞清楚是谁治好了伤者,紫色的流光便继续前往下一个患者所在。在地球上只有一个人能分享的这条时间流中,西琳静静抚过人们的创伤,她能做的只是将破损的动静脉、内脏与骨头用空间能力再度续上,再用崩坏能调整细胞的生命周期,尽可能减少死亡细胞,延缓伤势以捱到天命的正式救援队抵达。
这就是西琳能做的全部。
她终究克服不了死亡。
在孤独的时间中奋斗了半个小时,在外界看来不过是一瞬,精神焦虑的西琳厌倦了持续的空间演算,翻身懒倒在海边的一条长椅上,稍做停歇。尽管肉体由于崩坏能充盈而毫无倦意,但连续不断地目睹人们的惨状,飙血的创伤与突出的断骨刺激着她的神经,眨眼时那些可怕的创口总会从黑暗中浮现在眼前。
“再怎么努力也消除不了死亡……”
这时才察觉沾染了鲜血,业已凝固的深黑血块粘在掌心,西琳已放弃了抵抗。
“我也会死吗……对了,我早就面对过了……”
以不雅的姿势随性躺在木制长椅上,混入鼻腔的咸湿海风也像是飄着血腥味。西琳考量着死亡的必然性,这是她最恐惧,也最想克服的东西。可是,从古至今,又有多少人超越了时光,征服了死亡呢?据她所知,甚至舰长都没能彻底掌控生命。
西琳只剩一缕希望。
那是1996年12月的一个冬夜,舰长坐在壁炉旁给西琳讲故事。
“西琳,我知道你一直恐惧着死亡——所以,我有和你说过那位人子的事情吗?”
“没有……”
“我想,古时那位人子所抵达的境界应该可以缓解你的忧愁与迷茫,”那是舰长第一次对西琳揭露自己确凿经历过的久远回忆,“那位人子亦是无父而生,非常伟大且充满智慧,甚至……能以崩坏能影响概念世界本身,以至于,令死者复活。”
“您……不能够做到吗?”西琳有些不安。
“我吗?我……我虽然能做到类似的事,不过限制很大,只限于生命信息保留完整的情况。而那位则可以无限制地复活任何人,就算对方的任何一根毛发都不存于这个世界上,但只要一声‘起来’!——死者便会复活。我亲眼见过一位伯大尼的复活者……”
那个名字,西琳在教堂里听过。
“——他叫拉撒路(Lazarus)。”
尽管舰长能做的不是完全的死者苏生,但那也是无比超然的奇迹。概念世界全知全能,而运用它的人能抵达如此高度,手段可谓是非自然了。由于早早就被告诫,舰长不是无所不能的人,他几乎不能复生死去的任何人,所以西琳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她最关心这个故事的结局。
“所以……那位伟大者最后怎么样了呢?”
“死了。”
“——啊?!”能复活他人者不能令自己永生吗?
“然后从死亡中复活,并将自己完全转化为概念世界的一部分,抵达了真实的永生。”舰长放下手中的课本,拿起火钳慢慢拨弄炉子里的炭。通红的木块相互摩擦迸发火星,产生微弱的噼啪声。西琳原本危襟正坐,而如今为了倾听导师的解释,不觉探出身子,按住舰长的椅子扶手,祈求答案来滋润心底的干渴。
“永生?生命可以永远存续吗?”
“准确来说,那不是我们所知的生物学上的生命,也不是医学上的活着。应该说,成为了异世界的居民,成为了自行运动的一种‘概念’,拥有足够秘传智慧的人可以与生活在那个境界的大师们交流。”
“也就是说,灵魂居住在那里?”
“灵魂……灵魂……”舰长敲击着火钳的木柄,自言自语地沉吟了片刻,“差不多。这么理解也行。这是我与另一位朋友追求的目标,她称之为‘羽化飞升’。印度的圣哲们称之为‘涅槃寂静’,别的地方还有说是‘与神合一’‘升天’‘解脱’……怎么都好,那是所有生物在概念世界所能抵达的极致。”
如果承认这些话语,那么等于变相否定存在一个人人都能前往的死后世界——舰长一直强调,这个世界是唯物的,没有末日审判,也没有天堂地狱。而概念世界作为第二次生活的世界,只是对于那些领悟了永恒真理的飞升者而言,寻常生物的死亡便是永远的结束。
“不要因为我没有抵达那境界就失望或丧气,西琳——你将来的成就一定比我高,你定然可以成就的。”可是,这番话却让西琳更加不安而阴郁。
“——如果导师没有去那个世界的话,西琳也不想去,您不愿意陪我吗?”
“小孩子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舰长点了点西琳光洁的额头,宠爱地将她抱起。
“那我们一起研究吧。我肯定如果我们一起研究,一定能洞悉其真理。”
“嗯!”
西琳用力地颔首,将身子完全依偎在舰长怀中。
壁炉中跳动的火光,那一幕成为西琳不朽的记忆。见证了那一段历史性对话的炉火,似乎吸收了那时舰长给予西琳的希望与力量。如今,躺倒在长椅上的她默想起那时的光焰,一层莫名的信心与坚定从心底升起,缓慢而强有力地压下对鲜血与死亡的恐惧。
“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时间——”
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西琳一眼望见其上天命的标志。在事发二十分钟后,东亚分部的救援队姗姗来迟。虽然这也算快的了,但毕竟人命关天,在这二十多分钟里,符拉迪沃斯托克近三分之一的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我该走了。加油吧,天命……”
西琳遥遥冲着那十多台直升机与运输机挥挥手,同时回忆着家园的坐标。
在她们发现自己前,西琳利用空间移动瞬息返回了西伯利亚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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