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十二章
阮籍从浴桶里出来,用长布自己裹了个袴,外面罩了一件葛袍,晾着自己白嫩的肚皮就走出了浴室。阮籍是有腹肌的,但是毕竟不是军户,所以一层脂肪盖在肚子上,身材匀称但不火辣。不过这些阮籍自己天天看,并不在意,自己现在在意的是刚刚想通的关节。
……这世上之水从昆仑而来,本就是永恒不断地哺养万物,所以当与日月一样冠上永恒之名。
金,土,水,木,火。
质坚者为金,山石坚韧,藏以重金。厚德载物为土,包容滋养,树植立被。至柔上善为水,润育万物,聚活众生。医食万用为木,虽赖水土而生,根茎叶实无不可用。太阳之精为火,锻金之形、焚林为烬,与人创物、滋养土木。
都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为何事?化土载之,以水生之,林木养之,火灭净之,使金用之。生灵遨游五行间,五行所生任由取用,永恒不竭,生用所需全全此间。‘无’所为者,尽善于世,于此之外,则生生死死各凭造化。
阮籍又一次抬头看天,日过正午,一日之长夏。
……无为无为,善至极也,所触所感,无一不是‘无’所为之。
稍微有点明白“无为”的意思了。
四月的天气还很阴凉,再有孝尼之约,于是阮籍感叹之后,穿好衣衫披散着尚未干透的长发,往外去了。
正是农忙的季节,城中农户全都举家搬到田间,于是人口少了一半,再加上现在太阳当空,街上更是没几个人。权贵们若要晒头发自然有自家的园子可以去,穷人家那顾得上晒头发,早到水边洗衣去了。阮籍沿着街道上的房檐遮着阳,赏着各个院子里露出来的花木,脚上拖着双木屐哒哒的走向城门口,这是与袁孝尼散步时约定俗成的地点。
袁孝尼正在等他。阮籍远远看到袁孝尼也是和自己一样披散着头发,见到自己背着手向自己走了几步。阮籍则不紧不慢,步履一致的走到袁孝尼跟前。
袁孝尼比阮籍稍稍矮一点,可是骨架子却很细,又长得精瘦,这就显得阮籍粗壮了。袁孝尼颧骨突出些,不过留了美须修饰脸型才不显得脸宽,再加上眼睛炯炯有神,挺挺的站在那儿就知道这人是个正直干练之人。
其实约在这儿见是因为阮籍家没有园子,而袁孝尼不爱逛自家的园子。自某次文士结伴共游两人谈的起兴避过众人游于城墙下起,两人若想闲谈就都约在城门口,围着城墙散步。有名之士大都喜欢热闹,喜欢往人堆里扎,城墙角楼上有官兵把守巡逻,在下面行走不免觉得憋闷不自在,更有些文士贬低兵士不愿与他们靠近,所以在城墙之下完全不用担心有人打扰,两人反而都很自在。主干道热热闹闹,城墙下冷冷清清,城墙下铺设的兵行道比其他路要强十倍,足有五人宽,两人走在上面张开双臂来回摆袖子都是游刃有余的,高耸的城墙遮阴挡阳,就是夏天在这也比其他地方要凉爽得多。
两人起初没话,只是踱步。阮籍和袁孝尼是少年时的交情了,相识的久了,就是没有话也不觉得尴尬。远处街道上有些声响,但是太远了,听起来窸窸窣窣的,近处只有两人的木屐声,不知从那里飘来的花香,太杂了,分不清是什么花的香味。
静。
于是阮籍嘬起嘴轻轻的啸起小调子,袁孝尼的神情舒缓了一些,伸了个懒腰。
“太累了。”袁孝尼嘴里还带着疏懒的轻吟,好像伸过懒腰才苏醒过来似的,阮籍低声笑了两声。“尚书令大人一直催要文书,各州郡的账面筹算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出来的,我昨日耐不住性子催促了几位度支吏,其中一位心下慌乱一袖子就把竹筹弄得满地……,这下又要晚上几日了……”袁孝尼声音有气无力,阮籍也是能理解的,各州郡的户籍和税赋关系到国家的运作,官员的考绩升降也要依仗这些数字,各方盯着,整日算账,一定是头晕眼花,疲惫不堪。
“太累了,”袁孝尼重复,“如果再不出来走走,我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了。”
阮籍终于发出响亮的大笑,引得城墙上的士兵朝下观望。
“还是你好,整日在家弹琴吟啸,好不自在。”
“你这样挺好的,忙点好。”阮籍说。
袁孝尼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不好,劳有所得,多好。”阮籍成天在家,除了花钱就是花钱,每每和袁孝尼出来,看见他的大手笔虽然没有羡慕嫉妒,但回头想起来还是能感受到差距的。
“你要赚钱很难吗?不是你不想赚吗?”这倒是真的。就比如说昨天的何马相争,争的不就是自己站在那边吗?阮籍那边都不想站,他现在头疼的是,现在他一心不想做官,还能做什么。在外面看起来,阮籍是大族出身,世代读书为官,过得是人上人的生活,但是这样其实选择很少。大多数文人从生下来起就会被大人当做为官的人做培养,读书为官,天经地义。人生在世所为为三:立德,立功,立言。前两样非要在朝野有所作为才行,最后一个,立言。想想身边许多文人雅士都是乐于著书的,昨天见过的王弼,何晏,还有夏侯玄等等,自己也没有比他们更好的见解,别人登先一步,使得自己无言可立。也考虑过教书,只是现在世人重礼,自己这不愿被礼教束缚的性子,恐怕会误人子弟,不可行。如此只得四下彷徨不知有何行业可做。
阮籍苦笑的不应答袁孝尼的话,袁孝尼看了阮籍一眼背着手说:“随便你。”
这样这个话题就结束了,两人又沉默无话。
走了不久,阮籍才说话:“……昨日重读了《齐物论》,又有了些心得,发现自己之前读时的一个大纰漏。”
“嗯,”袁孝尼应了一声,后反应过来问:“你真在为太傅读《庄子》?”
阮籍点头。
“太不可思议了。”
“之前读《齐物论》时一味关注人世间的无穷变化,竟没发觉此论实实在在是为个人而写的。”
阮籍已经在陈述关于《齐物论》的心得,袁孝尼却依然想着司马懿的事情:“……太傅他老人家听你读《庄子》有什么反应?”
“……没反应。”
“哦。”袁孝尼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阮籍所说的《齐物论》上:“有何心得?”
“《齐物论》第一段,南郭子綦坐于几旁,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似丧其耦。不就是心无意念,空无一物之态?初读之时竟然浑然无感,将这几句话带了过去,殊不知这才是最最紧要的。此论全篇步步引导,意在使人发觉真性。天地以‘无’生,人心若能‘无’方为真生。”
“子綦丧我,自来解释皆为包容万物,无欲无求……,”袁孝尼微一思索:“丧我也可译之为‘无’,并无不可,只是人所思虑自睁眼识物起便不断绝,醒时梦时绵绵不断,君所论述,从未听闻……,思虑心绪与人而言已和吃饭睡觉一般寻常,断绝思虑,不是难如登天吗?”
“说起来,无欲无求这个词,世人是怎样理解的,我之前觉得只要远离世俗不去沾染就可以,昨日又读过《齐物论》才发现,自己思虑成性,就是远离一切世俗也不能内心清净。”阮籍和袁孝尼闲聊就是没有章法,一贯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错,你我两人这一点是一致的,整日思虑是以常常失眠。所以我经常想,为什么像我们这种良善之人成日想这想那,作恶的却能整晚安睡,真是让人疑惑。”
“哦?怎么说?”
“我那同级同僚,吏曹尚书邓飏,主管考绩升降的。为人自私吝啬贪财好色,这段时间我和他都住在官廨里,与他相邻而居。他每日鸡鸣就起了,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那时我恍恍惚惚刚刚睡着,他那边就叮叮咣咣的响,如果是鸣琴或是读书我也就忍了,偏偏是拿着整筐的金银做的小玩意儿,倒在地上把玩擦拭……,我几番提醒也没用,反而说我做什么亏心事过了子时还没睡着。”袁孝尼无奈的摊手。
阮籍想起江莺来,江莺也是那种沾了枕头就能睡着的,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次大将军设宴犒劳诸位尚书,崔客曹坐了他的马车一同赴宴,第二日竟然一本正经的找崔客曹索要车费。你也知道邓飏和大将军亲善,那日宴席上邓飏看上了两个劝酒的女婢于是毫不客气的向大将军讨要,大将军手下的一位校尉讽刺了几句,他就走过去,抓着那校尉的坐垫,一下将他掀了个跟头,引得席间哈哈大笑,这还不够,拿酒浇了那校尉一身。到现在每次见到那校尉都要挖苦几句……,宴席那天诸位同僚都睡在大将军府,不在自己家我实在难睡着,但是邓飏一躺在床上就一动不动的睡了。你看,都说作恶的会惴惴不安,我也没见有几个平日里不做好事的垂头丧气,反而这世上为善的多愁眉苦脸,你说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