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十一章
“今人所谓不尚贤者,不特其位,不稀其能。然而老子所说非此意也。‘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然贵人所居,十之八九,百姓得一,老子谓之:盗。”
这时座中有一人坐起,向阮籍一揖,打断阮籍的陈述,问道:“如汝所说,为国立功者便要分文不取,既如此,那得还有仁人志士愿为国效力?”
在下位者,对上位者用汝做称谓是极不礼貌的,就算不称先生,也要称足下这类称呼以示尊重。那人此句一出就引得许多人侧目,当然也有几人心下快意对阮籍的眼神更是挖苦。
阮籍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状况,平静的反问:“汝为国相,目的为何?”
“光耀门楣。”那人昂起头来,毫不犹豫的说。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名利财货乃是雨露飞灰……”阮籍朝询问他是否能舍掉饮酒的儒生微一点头,“今日金印绶,明日苦寒游。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汝愿光耀门楣,也要记得莫为家族蒙羞。”阮籍向那提问的儒生说完,停顿片刻,看再无人反驳,方接着说:“所谓智者,欲与知。欲得名利,故货其知。”
刚一说完,又有人起身反驳:“天下智者,闻名于世缘故不同,先生不必同一而论。”
“不错,并非所有智者崇尚名利,然则一欲显名者以名获利便使众智者皆至于求名逐利之地,后众民争之。”
那人默默坐回去,阮籍接着说:“贤者,智与为。智得名利,有所为而称贤。”望了望众人,见无人起身,接着说:“老子所斥,只有一字:欲。”
“自一欲起于心始,老子所说治世之方便为不可为之法。”有人感叹。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阮籍冷冷的说。
“你!”
阮籍将那人扁为下士,却不妨碍其他人有异议:“先生此论过于灭绝人欲,七情六欲人之本性,一并摒弃,非人之举。”
阮籍暗叹一声,心道这就是不愿与崇尚礼法教条之人论道的缘故:“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畋猎,难得之货,以上种种,欲惑人心。福德灾祸皆从种种欲来,若心空无欲,便能无福无德无灾无祸。不恃所得,永无所失,便无祸福了。‘专气致柔如婴孩,涤除玄鉴无瑕疵。’至于无心之境,便在这世间无所摒弃,无所束缚。”
“灭绝人欲,非人之举!”那人还在叫嚷。
一旁的王弼突然接话:“知止即可。”
在座众人对王弼的话纷纷表示认同,一时间都对阮籍不加理会了。
阮籍冷哼:“一念即起便会生二生三,三生万物,故而人念庞杂无端。”
“这般看来道之所念也是驳杂多端。”王弼头也不回的辩驳,引得座中一片叫好。
“未曾见以四肢脏腑比作心念的。”
这次还没等王弼答复,旁边一位中年文士劝道:“如先生所说老子之道,寂寞无趣,在世人看来如同天方夜谭。若真要无欲无求的过活,当比死还难受。”
阮籍没有再说话,但是心上疼痛,难道没人觉得在这世间生生死死,爱恨情仇,种种遭遇心绪都是极耗费心力的,每日追逐不知为何?只有我一人想着,如果能够不舍不得,实实在在是一种解脱?
之后所论阮籍都没有参与,怏怏的坐着吃酒,到最后众位儒生前来拜别,他也没有理会。何晏与王弼一同走了,司马昭留下说了句“漂亮”话:“如依嗣宗所说,父亲听君讲《庄子》如能至无欲无求之境,恐病便能全好了。今后为家父读《庄子》一事还是要拜托嗣宗,这里先谢过了。”然后以要处理公事为由也走了,走前特地帮阮籍付了酒肉的账。
何晏与王弼一同坐在王弼的马车上,询问这次王弼的来意。王弼说:“我著的《老子注》写完了。写完才想起,竟然未与嵇中散和阮先生一会,今日终于逮住机会,当然要看看阮先生于《老子》的见解了。”
“可有什么新解?”
王弼摇头:“阮先生的见解与我大致相同,不过太过极端,难容于人。”后又问何晏,“何公此次与阮先生相见是因为何事?”
何晏这才记起:“啊呀!”
阮籍等到众人散尽方才慢慢起来,挥手让司马家的马车回去,说自己要走回去。阮籍晃晃悠悠的走在喧闹的街道上,忽有一位老者擦肩而过,有一句话飘进他的耳中:“若真修得一念不起,便不会有今日之辨了。”阮籍一惊,回头望去,人海茫茫,却不知这说话的是谁人。
阮籍回到家中已经申时,江莺正指挥家中女婢们将明日要穿的衣物拿到熏笼上熏香,弄得整个屋子院子都是沉香浓厚悠长的清甜,这是每次沐浴前都进行的活动。阮籍看着这热火朝天景象,就在屋里拿了一本书准备坐在廊下就着香味读会儿书,谁知没读几个字,就被忙碌的江莺夺去,往阮籍的手里塞了一碗香露,说:“你哪里有这闲工夫读书,来帮我端着茉莉花露吧。”于是便被拽去熏香。
阮籍端着香露站在江莺身后,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和茶筅差不多的物件,只是那竹爪子是直愣愣的,比茶筅的竹针更密更细一些,只在香露里稍稍一沾,手中轻轻一挥,就把香露弹在了已经熏好香的衣服上,一件衣服要弹上四五下,才再换下一件。旁边还有柳氏,女婢们手上端着不同的香露往不同的衣物上弹着。其实光有沉香的香味已经足够,只是京中贵户颇多,在这些人家里,沉香只是最最普遍的香料,所以若要在香味中独树一帜,只有沉香的香味就不太够了,家中妇人难免不争相配制独有的配方,不过用来区别于别家。
空气已经被香气浸透,阮籍呼吸的每一口都是香甜,只跟着江莺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身后挪步子,满屋子的人都在动作,江莺仔细的熏染每一件衣服,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脸色更显红润,阮籍突然觉得自己是动中独静,一时间竟觉出十分的畅意,午间文会的拥堵尽数祛除,整个身心都畅通了。
独缺音律。
阮籍此时很想弹奏一首琴曲,不过如果真这样做,江莺一定怒目相视。
于是阮籍用指尖扣碗。
江莺回头白了阮籍一眼。
江莺这边忙完日头已经西落了,于是又忙不颠的去准备晚饭。君子远庖厨,所以阮籍终于有空去书房。
书案上放着一张书柬,是袁孝尼送来的。阮籍借着昏暗的日光读完,原来是邀他明日洗浴后散步。袁孝尼现在在尚书省任左民,主管户籍和税赋,去年各州郡的户籍税赋文书都上交以供考绩,袁孝尼忙的不可开交,已经有一阵子没见了。阮籍二话不说,写了回帖,趁着天还没黑,赶紧让仆从送过去。
休沐之日,诸事搁置,不用去太傅府读书,阮籍大松一口气。今日万里无云,省了烧水的麻烦,下人们搬出浴盆满上水,只等午时过后阳热浸入水中,浇一锅浓浓的皂角水进去,就能泡进去将积累了几天的灰尘洗净。
等阮母和孩子们洗完,才轮到阮籍,晒好的热水早已经用完,阮籍这桶里是厨房里新烧好的。阮籍躺在里面,望着窗外绿意盎然,忽然想起十九岁那年的大旱,正是粮食接穗的时节,连续几个月不下雨,一年的收成全完了。百姓们因为一块湿土都能拔刀相向,渴死的更是不计其数,那时入夏,正是河水上涨的时节,洛水水位竟然连冬天的水位都比不上,权贵大族争相取水,洛水几度断流。那年哪有洗澡,不过是舀盆清水擦擦罢了。后至八月大雨,才解了旱情。本以为灾情已过终于好了,谁知刚过一年,十月至第二年三月又不雨,临播种之时无水可用,秧苗不长,九月水灾又至,洪涝纵横……
那两年跟随文业兄到兖州游玩,见到民众衣不蔽体神情漠然的缩在巨石阴处躲日头,心中一阵阵酸楚凄凉,建安多悲风,又如何只有战乱可悲?人心不古所以天降灾祸,本以为明帝继位可以重振朝纲……,曹叡娇奢,好色更胜其父!
阮籍双手捧水心道,倘若今时之水能给予旱时就好了。阮籍闭上眼睛仿佛手中之水已经滴水成河潺潺的流向饥渴难耐的百姓,而百姓们已经欢呼着一头扎进流水中,狼吞虎咽,炎炎烈日下,百姓们都恢复了生机,对着天空顶礼膜拜起来。阮籍心想,如果我真有这样的能力才不需要别人的膜拜呢。
无根之水终究会断,阮籍想。
所以如果要长长久久的有水,还是需要一个源头……
俗话说依山傍水,有山的地方才会有水,有林有木方能蓄水,不过如果树被砍伐还是会断流无水……
还要有什么呢?
……传说万水之源在昆仑,昆仑山连通天界……
对了,要有像昆仑山一样的高山,游云落雨,便要让山将所有的游云都挡在山巅,山巅有水,山中有林,此源此水,永不枯竭!
阮籍似乎想通了一个关节,猛地睁开双眼。双手还捧着那捧水,自己还泡在浴桶里。
突然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如柔光抚面般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