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二三事

听见大街上喊“换西瓜”的时候,我才觉得夏天是真正地来临了。
我赶紧跑出门外,向一辆货车招手,瓜贩见状会立刻停车熄火。这时母亲也会从家里走到街上来,准备与瓜贩商议价格。瓜贩的车通常都是很大的平板货车,运载着满满一车的西瓜,高出栏板许多,我因此能看见那叠罗汉的西瓜们,试想着它们何时会滚落下来。
我绕着很高的车走一圈的时间,母亲就拎着装麦子的编织袋走过来。一会儿工夫,母亲就会把麦子倒进瓜贩的布袋子里,再装上挑选过的西瓜,约摸六七个。在母亲吃力地将西瓜们拖回家里时,我怀里也抱一个,算是帮母亲的一点忙。
用麦子换回来的西瓜统一放在厨房,有时也会放在堂屋,有时也放在卧室那张顶着电视机的桌子底下,总之要找个阴凉的地方存放。母亲不在家时,我会偷偷选一只小瓜,切开一端,用勺子挖着吃,有时能吃完,有时像是直接往肚子里放进去了一只西瓜圆鼓鼓地。吃到最后剩下一只瓜壳,我偶尔会扣到自己头上,很快地就感到并不轻松,就把瓜壳子打破成几块,轮流往自己脸上蹭,偷吃瓜的喜悦也由此到达了高潮。
这种“洗脸”方式我只敢独自尝试。
母亲回来后,当然知道瓜少了一只,却从来没有问过我,因此我便常常坐在阴凉处独享一只西瓜。除了要拿来做酱豆的西瓜母亲会特意嘱咐我不要吃掉外,一整个夏天的西瓜都是用来解馋降暑的。
母亲也爱吃西瓜。母亲从地里回来,一进到院子里就直奔厨房,挑一只满意的瓜,放到水龙头下冲个凉,边给瓜洗澡边喊“杀西瓜啦!”,母亲不知道我在院子里的哪个角落,只要我听到母亲的声音便会很快地出现,和母亲一起吃瓜。母亲先切掉西瓜的左右两端,再用切下的圆皮擦拭刀身,这个习惯也被我传承了下来,记忆中切出来的瓜肉多少都带一点铁的味道,仿佛这样做会减轻菜刀身上的金属味。母亲说“杀”西瓜的时候,在我感觉起来仿佛要杀掉一个生命似的,可是西瓜在我的眼中是没有生命的,尽管科学书上告诉我西瓜也会“呼吸”。
母亲曾杀过鸡,那只鸡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从母亲手中挣脱,脖子上耷拉着鸡脑袋,满院疯跑,到处都是喷洒的鸡血……母亲和我都吓坏了,由于母亲的不娴熟,给鸡造成了巨大的痛苦,母亲惨白的脸色告诉我,她再也不会杀鸡了。
相比杀鸡母亲会更喜欢杀西瓜。
母亲会特意找出一天,在院子里“大开杀戒”,连厨房的大案板也会被拿到院子里,放在一张横倒着的板凳上。用来做酱豆的瓜通常都较大,母亲的手法娴熟,很快地就把西瓜的绿衣脱掉,但并不完全地暴露出鲜红的瓜肉。等大盆里挤满完整的透出粉色的西瓜后,母亲才又一个个地把瓜切成大块,放进另一个大盆里,蹲在一旁观摩的我会明目张胆地伸手拿出一块鲜红的瓜肉,而并不需要向母亲申请,因为母亲也会和我一样把一块纯粹的瓜肉塞进嘴里。
通常,吃一块纯粹的瓜肉就满足了,这样的吃法似乎没什么乐趣可言,因此我并不特别地留恋。等母亲把大豆、瓜肉、食盐搅和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常常在早上吃酱豆的时候寻找西瓜的影子,可是连西瓜的味道都没有吃出来,看见的只有一些瓜籽。酱豆,几乎是我们家秋冬两季的必备早餐。冬天,把酱豆葱花食用油放锅里翻炒几下,香味扑鼻,就着热馒头,比肉还香,最后喝一碗热汤下去,手脚都发烫。
只不过,很久了,那种母亲亲手做的酱豆我再也没吃到过。
院子中间的水泥地除外,院墙下是一片裸露的土地。农村是没有垃圾桶的,家家院子里几乎都有一块专门的地方用来存放生活垃圾。在靠近厕所的院墙下就有一个坑,大小似乎可以放下一具棺材,母亲叫它“粪坑”,我也就跟着叫了。在以前的确是装粪的坑,家家户户养的猪狗鸡的粪便会一起丢进“粪坑”里,院子里的杂草,落叶,刷锅水都一齐送进去。经年累月就成了肥料,坑满之时便一叉子一叉子地挑出来由车运到地里去。父亲还没到外地打工的时候,我曾看见过他在太阳底下光着膀子用粪叉在挑粪,只不过我家的“粪坑”里极少有牲畜的粪便,那时我家里既不养猪也不喂鸡,里面几乎都是一些厨余垃圾和杂草落叶,换季之时扔进去的是院墙下没了生机的黄瓜藤豆角藤一类的东西。
当然,我不喜欢这个“粪坑”,尤其是里面空无一物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掉进去就爬不出来了,而且里面阴暗潮湿,仿佛随时都会有什么怪物爬出来。往里面扔西瓜皮是我稍稍对它有些“好感”的时候,我通常站得很远,奋力地朝它的方向扔过去,瓜皮从院中飞过,准掉进去,从不落空。母亲见了,脸色一变,我就此收手,母亲从来不包容我做一些过分的举动。也不是全部的瓜皮都丢进粪坑去,我有时会抱着一个西瓜到二楼去,我家的二楼是有些危险的,走廊边上没有装围栏,若是不小心,可直接就从二楼掉到水泥地上了,也是因为并不很高的缘故,我并不恐惧这点高度。吃完的瓜我就直接从二楼丢到朝南的墙根下,那里因为紧挨着厨房,有时母亲的刷锅水,剩菜剩饭也就索性往墙根倒,日积月累,那里也积下了厚厚的一层发黑的东西。
西瓜皮常常在墙根底下逐渐腐败消失,然后又有新的瓜皮丢上去,反反复复地夏天就随着西瓜皮的消失而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