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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达与味精

2021-07-11 23:59 作者:择林增尔  | 我要投稿


“再来一次。”旺达在心里默念。当她默念的同时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向装有调味料的罐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装有活性调味料的罐子有些颤颤巍巍,“这是厨房不是刑场,”老方催促,“你愣什么神?翻翻锅,都要干了!”

在这之前旺达几乎以为自己坚定了信心,现在她操弄着铲子,一边一鼓作气伸进去,拿出一把——黏糊糊,冰冰凉,不安地在掌心里扭动着的——调味料,然后扬起手,看上去她要把它们全扔进正面对的那个大锅里了。老方的声音又响起来,沙哑粗噶:“别别别……适量适量,不晓得啊?咱们这个月用的那么多,周围十里地都不长咧!”

“啥叫适量嘛!”旺达把手里的调味料三去其二,在老方的训导再次到来之前丢进锅里,搅拌。调味料在锅里疯狂地跳动,扭曲,有几个掉到了灶台上,疯狂地逃离冒着高温的青焰。

还是多了。旺达闻着味道就知道不对,“得得得,锅又要焦出火了,再倒点油就准备出锅吧!”

这是不行的。旺达看着锅里的菜肴,全无一点形制。在调味料和高温的搅拌下,成为了半锅糊糊和半锅焦脆混合的东西。她去够油管子,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小,离释放把手越来越远。几乎在同时,锅铲变得又长又大又沉,她无法一手拿动,最后它变得像餐馆下的树一样粗,终于掉到灶台上,打翻了锅碗瓢盆……火焰“通”地冒出,几乎烧着了旺达的毛发,接着迫不及待地冲向所有带着氧气的空间。

“还是不行。”隔着笼罩厨房的烟雾,老方有些幽幽地说。

现在旺达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做梦啦,她愤怒于自己在梦中也是无能为力的小孩,甚至还不如现实。在梦里她只能木然地坐在地上,其实就是灶台上,等着火焰躲无可躲,终于朝她一扑,然后她就会从自己的那捧小吊床上醒来,瞪着画有群星和月亮的天花板,脖颈覆上一层讨厌的汗。她把毯子从身上拿走,对着耸拉着脑袋丧气的电风扇打个哈欠,她所在的阁楼房间窗户大开,正对着餐馆后的原野。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晴朗但还没到日上杆头的程度,不潮也不干。农者正三三两两地往镇外走,猎人们则带着猎获刚刚从外面回来,离老远旺达就能看到他们的扑腾和热闹。旺达伸个懒腰,打开纱窗,一只蜻蜓在枝头呆望着,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

方圆百里,属这个镇上的树长得最大,集镇稍小,但正处在南来北往的邮路旁,一间可以供客人休息打尖的小店,一顿热腾腾的饭菜,一个热水澡……对于舟车劳顿的旅行者们来说无异于一片绿洲。老方有时候——特别高兴的时候会自夸:这个店的功德,可比那半山腰上的祭所多得多哩!

其实也不算自夸。路上的行者心里有指北针,也有一杆秤。旺达不止一次听到他们说过,这餐馆是一路上做得最好吃的一家。近水楼台,这边的农者种油菜,产出的菜籽送进榨坊里,刚打下的菜籽的香气原本忽忽悠悠,温温吞吞的。但被老方的灶台加热,在老方的炒勺里与食材和调味料混合后,却变得刺激、壮怀且激烈。餐馆前的空地被车前草、蒲公英掩映着,风一刮就带走了众多的小种子。慕名来这里品尝的食客越来越多了。

旺达梳理一圈后,从阁楼上下来。盛夏还没过,晴天最凉爽的时候却还是早和晚。她不快不慢地挪着脚步,因了刚刚的梦境多少也应了她在现实的期望,她有些不爽。

旺达和老方共同经营着这间开设在树上的餐馆。老方负责大厨、采购、把闹事的醉汉和不受欢迎的客人赶跑——这是餐馆不是酒馆!老方已经掌握的骂人词汇很少,但胜在音量和力气,会这样一边叫着一边把对方推搡或者干脆扔下去。

说旺达“共同经营”着这间餐馆却有些牵强,她目前还只能打扫卫生、做服务生,在前后台帮厨打杂地忙碌着。在前面,她是受大家喜欢的手脚麻利灵活,欢快而利索、声音清脆的服务生旺达,在后厨,特别是两个月前老方答应让她帮厨时,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刚刚出世、笨手笨脚、叫声难听的雏鸟。锅具沉重,菜刀锋利,高温和水汽把厨房变成桑拿间,排气机一直轰鸣作响,冰凉的食材与油锅接触时会发出尖锐的啸声,调味料味道极端,有些在激活后则是呛人得难闻……而火,旺达一直有些奇怪的想法。不是生物本能对火的恐惧啦,而是——

“它们好像有灵魂,再不就是有带味道的魔法寄寓其间。”在一次围观老方三头六臂一般操持着不同灶台上的锅碗瓢盆时,旺达好奇道:“是有个神仙掌握着把食物做熟的秘诀?你每次做菜前会拜一拜他吗?”

老方腾出个手挠了挠他光滑的头顶:“没听说过。味道都是少许调味料和食材本身配出来的味道。”

“可最后的香气和它们都不一样啊。”

老方就嘎嘎地笑,让旺达赶快把刚出锅的菜端到前面客人的桌上去。

难道是因为她脑袋里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老方现在不答应让她独自上灶台,操持大厨做的工作。

“老方那个不转轴的脑袋……他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得想个办法。”旺达脑袋里装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下楼,看见老方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厨房,或者在门口呆坐着,而是在店里,正在和一个黑黑的身影聊着什么。

旺达没喊出声,但她还是激动地掩住嘴巴。邮差叔叔回来了!

还是早上,店里的脚架都还没被从桌子上放下来,他干脆落脚在老方的义肢上。邮差浑身都黑黑的,只有脖子间围着的绿巾标识了他的身份。他正严肃地说着什么,然后他看到了欢快地向他走过来的旺达,只好先住口。

“早上好啊小麻雀,”邮差的脸上露出旺达喜欢的那种笑容:“很高兴又见到你,最近有好好听话干活吗?”

“当然有啦。”旺达昂起头,“老方都要教我做菜哩。还有,你才是小麻雀,我可是大人了。”

邮差和老方都大笑出声。老方剧烈的颤抖差点把邮差抖落下来:“我的发声器都要掉下来了——但旺达没说错,她现在正学着帮厨。”

“旺达很聪明,要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喽。”邮差似笑非笑,然后问道:“什么时候能吃上你做的菜哇?”

旺达脸就有些涨红,“问你旁边那个机械脑袋啦!”

她之前也是问过的,“还不到时候。”厨房的水汽影影绰绰,老方的影子也就摇摇晃晃。再问几次,也是一样的回答,或者笨拙地找些什么方法打断谈话,把她支出去。

老方这次并没有生气,但他的语气悠悠,说得也是一样的话:“还不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到时候呢?”

旺达自己没意识到,而是邮差惊奇地睁大眼睛:“你看,这孩子眼睛尖锐得很哩,好像里面有爪子一样。”

怎么连你也?旺达愤愤地想着。她一直因为邮差的和善和每次带来的旅途故事而喜欢他来着。她恼怒地在地上跺了跺,连老方的那句“看来我打算让她过几天学切墩,准没错!”都没听完,就推门出去了。“这邮差打什么岔呀!”旺达从树上飞下来。但她自己都没觉到,一个想法正在她脑海里酝酿。

当天晚上,因为邮差带来的“盛夏结束,秋天将至”的消息传播开来,来餐馆吃晚餐的比前几天加起来都多,大家的精力似乎没被白日的活计消耗干净,都在快活地说笑伴以拼命地吃喝。唯有旺达,和之前一样作为服务生忙前忙后,但是静静的,甚至有点走神。对于食客的招呼,也应付得有些没精打采。

和以前不一样,这很快就能看得出来。再又一次冲进后厨端出几乎比半个她高的菜给各桌发放后,似乎是有人突然记起来她曾经是一个唱歌的。猎手们即兴的合唱刚结束,一位旅者不礼貌地叫:“喂,叫她也唱一首歌听,热闹热闹。”

旺达一翻眼睛,拒绝了。

旁边的猎手怼了一下他:“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听歌的?”

“可哪有店里的画眉不唱歌的?”

邮差出来打圆场:“她是厨师学徒,做服务生只是今天店里太忙了。”

众人就悻悻,直到又一个商旅指着她道:

“你们看,她的眼睛里有爪子呢!”

“好重的杀气哇!”食客们敲起碗打趣起来。他们知道往常的旺达被打趣时多半会笑骂道:“吃都堵不上你们的嘴吗?”或者“闭上你们的小喙。”继而她会——用她那稍显稚嫩但清亮婉转的嗓子——大方地唱个一曲半首的,让大家闭上嘴巴。这几乎是店里的保留节目。

但今天旺达只是杵在原地,眼里滚着泪强忍着,她仿佛在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她害怕自己再唱,哪怕长大了,大家也只会永远把她当做一只“店里的画眉”,认为她只有唱歌和端菜的本事。那么她想进入后厨就会更难了。大家看到她今天是真的不开心,只得各自散开继续他们的吆五喝六。角落里,漆黑的邮差没有等到往常会来到他这里缠着他要故事听的小侍者。他便去跟别人扯闲天,旺达没看到他的时候,邮差无声地叹了口气。



旺达说明来意后,邮差吃惊地张大嘴巴。

“可是如果没有味精……没有味精了的话,老方会提前说一声哇。”邮差学着老方摸索脑袋的样子:“他可从不忘事的。”

“不是没有,是只剩不多了。”旺达不知道从哪听到过这么一句话:最好的谎言就是真话换种说法。她决定小小地贯彻一下:“早作准备不挺好吗?”

何况她也没怎么说错,她从库房出来时,味精确实只剩一个不大的堆了。以前每到季节更替,秋天到来,迁徙的路上遮天蔽日的候鸟们,会吃空每一家餐馆的存粮。可这次老方好像没什么要早起去进货的表示,旺达把这当做天赐良机。

“你说得倒也是,可为什么是你来做这件事?你能搬得动吗?”

这旺达倒是大大方方:“我不想再让他以为我是小孩子了。我能独自做成一件事,找味精可以,上灶台也可以。”

邮差上下打量她一圈,又是一圈。旺达的毛发几乎要立起来了,就在她以为邮差要拒绝时,他却点了点头:“四个时辰后,在镇子出口那等我。”

旺达几乎蹦跳起来,但她还是控制自己,给邮差鞠了个躬:“谢谢你肯带我出去!”

“不用谢。”邮差嘻嘻笑道:“没有我,你多半要掉进古代的陷阱里面。而且你也不知道去哪找味精不是吗?”

他们在第一道日出前出发,旺达那时看了看老方的身影,他四四方方地,触手都缩进机体里,呆坐在太阳房内,等着太阳照到它身上。日出后一会他就能从休眠中醒来,用一个方方的脑袋指挥着八双触手操持着店里的事务。再见。旺达想到,这两天他得像我来到这之前一样忙活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老方,但是又想到在她来到之前好像餐馆也是照样开着,好像这个店有她没她都一样,她又有些沮丧。

邮差在路上也是一样的健谈,他表示虽然邮差们都是各自负责各自片区信息的传达,但他总喜欢跟别人凑一凑再走。很多,很多很多的故事,从很多喙里讲出。和旺达一样,他也喜欢古老但稀奇古怪的故事。“可能从蛋里出来之前,我就喜欢上这些古代家伙了。我喜欢听跟它们有关的故事,也喜欢传达它们的故事。”邮差边飞边笑,他没忘回头看看旺达能不能跟上:“看我们右边,下面的那一片巨大的建筑,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祈所的说它们是古文明建造的,我听说古文明的建立者可跟我们不一样,最起码他们不会飞,不然怎么能把东西造的那么丑又那么大。”

旺达看着身下连绵了一会的方方正正的建筑,有些已经躺下,但它们无一例外地覆盖有厚实的植被,缠绕上复杂错综的藤蔓。“它们好像笋一样,又好像山头。”旺达说。“你刚刚说它们是被造出来的?我还以为是从地上长出来的。”

“石头还能是地里长出来的吗?”邮差的声音和风声一起从前面传来。“老方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旺达承认:“他不怎么提到外面的这些事,但我问他的话,他应该会讲。”

“那就没错,老方会瞒着你,但他就是学不会撒谎。”邮差应该是又笑起来了。

他们这么一路飞着,一路邮差给她讲着故事。以前的旺达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国王,会被邮差使唤半个晚上来换取一个故事的结尾。他是卖关子的高手,哪怕到最后讲完结局再来一句:“但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可不一样……”于是旺达又从上一个故事结尾带给她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扎进下一个里,直到邮差卖关子不讲结局。

那天旺达听了足有半年的故事,他好像以前就住在这里一样,每一处建筑,每一丛藤蔓或爬山虎下都有些故事可以讲。所以当邮差突然中断说道:“我们到了”时,旺达颇感惋惜。

“别忘了你是做什么来的哦。”邮差笑着,抖擞了一圈。

他们站着的落脚点是古文明留下的石头山上一根突兀的金属杆,横着伸出,上面缠绕着藤蔓。这座石头山出奇地大,顶上覆盖着金属,在太阳照耀下闪出光泽。旺达跟着邮差顺着金属杆走进石头山,适应里面的光线后,旺达看见一个宽阔地足以把两个集镇装下的空间,但空间里装着的则是一些她从没见过的巨大的机器。

“他们会说话吗?”旺达问道。

“也许吧,也可能它们有它们自己的语言,跟树精一样。”邮差又飞起来:“这边。”

他们从巨大而又支棱的机器之间飞过,从传送带上飞过,从散发着腐朽与泥土味道的屋子的缝隙间钻出,直到飞到一处空地上。旺达一眼望见很多鸟围着一个大号的玻璃箱子,玻璃的对面坐着的是——

“老方?”旺达惊叫出声。

邮差拍拍她:“你认错啦。仔细看。”

旺达第二眼就发现了箱子里面坐着的那位和老方的不同:它的工作环境没有油烟,所以看上去更“有金属光泽”一些。它的声音也和带着机械烟嗓的老方不一样,似乎更清楚一些。另外,它长着一个又红又圆的宛如番茄的鼻子。而同一位置老方带着的,是个和螺母一个形状的气味收集器。

旺达和邮差降落在地上,围观者们一开始三三两两,然后是大部分,最后是所有的眼光都看向她,打量起来了这两位来者。旺达有些不好意思。“我要一袋味精,邮差说你这里有。”

番茄鼻子停止了跟别人的对话。而旺达更担心番茄鼻子拒绝她的要求,于是她重新闭上眼睛又说一遍:“我要味精,做菜用。”这次的声音小了一些。

番茄鼻子并不配合地说了出来:“对不起,业已售空。”

旺达才明白,这些买者们之前围着这个玻璃箱子叽叽喳喳,又两手空空是因为什么。

“我没事。”旺达对欲言又止的邮差说道。她并非不难过,只是她知道,是怒发冲冠也好,还是痛哭流涕,揪着头发也好,都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何况她还没被老方承认呢!她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了。

“那么,是谁把味精买走了哇?”旺达问向番茄鼻子,但周围的买者们叽叽喳喳地抢白道:“是加洛夫人,她的管家大早上来把味精都包啦。”

“那是谁呀?”旺达悄悄问邮差。

“一只母猫。”邮差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拿不定主意是该苦着脸还是该笑一下一样。

旺达接着就问出第二个问题:“什么是猫?”

邮差的脸色终于确定了下来,是苦着脸。



研究了半天,旺达终于明白了,猫和她一样也是一种生物,而不是带着毛皮的机械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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