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友子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辅导班下了课，待到她出了门时已是星夜，这让她很沮丧，因为最后一班悬浮列车也已经发车了，等到她到达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初冬的此时最为寒冷，一片寒冷的气息笼罩着东京城区。

天上没有月，只有点点繁星，缀在黑色的幕布里，闪闪发亮。月亮藏在了乌云里，像是含羞的美人不愿露面。友子叹着气往家走，因为她兴许只能步行回家，但突然被她发现的一个东西打破了她的想法。这是一个带有四个脚的金属球体，上面有一个可以供进出的舱门，门的一侧有一个扫描仪器，——目前是黑屏状态。友子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在黑屏上，那上面瞬间出现了一串数字：“已扫描，正在识别……姓名：天野友子；年龄：16；属于合法公民，拥有乘务权利，请进。”门随后打开了，里面呈现出一个小的座位，座位前面有一块巨大的显示屏。

友子点开显示屏的开机键，说：“Morelry，我想去西户小区。”她输入地址时用的竟然是口语指令。那个名叫“Morelry”的显示屏上显示出一串字：Morelry收到，目的地：西户小区，全程4km，预计到达时间10分钟。随后金属球的四个脚被收进去，球体外围转动着带着球体内部的客舱运行起来。

这是一种那个时代的共享车辆，并且处于“free（免费）”级别，也就意味着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只要这个地方有陆地路线的话——并且这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本州岛是常有的东西，每个路口都大多停留着若干辆这样的“车辆”。这种车被称为“螺球”，它的运行方式是通过外围球体的单方向或斜向转动带动内部客舱的前进、后退与转弯。并且它的速度可想而知，能在10分钟就走过4km的路程，这在当时其实也是常有的且最基本的。

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学生，大多都像友子这样，靠着free级别的车辆来来去去，偶尔有些小城市来的学生会开着轿车——那种上世纪留下来的交通工具。再或者有些家里比较富裕的学生会让家长开着value（高贵）级别的飞行器去接送，学校外围都有专门的停机场，因为这种像放大版负重无人机的东西其实也基本是私家皆有。

友子看了看表，现在十点十分，刚好到家门口。她打开电梯，选上50楼，接着电梯发出一阵呼呼的声音，飞速上升，友子扶了一下把手，险些摔倒。伴随着提示音的响起，电梯打开了门，一个巨大的房间展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她的家。她直奔卧室去，把书包丢在一个角落里，接着一个机械智仆突然启动，帮她把书包放回到学习桌上，而她自己则一头倒在床上。

友子的房间陈设比较简约化，这是她的母亲千惠绫给她设计的，千惠绫比较讲究实用性，于是只把她所需要的东西摆在了卧室里，一个机械智仆，一个机器人家庭教师，一张床，一套学习桌椅和一个与学习桌连成一体的巨大的书柜，当然还有一个不太被友子所需要的东西，但千惠绫觉得友子的房间太空荡了，就把这个她自己认为没有太大用处的东西摆在了房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个东西非常之大，是重金属做成的；从外表上看上去，她是一个金属盒子。里面有一个小门，进去以后有一个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地方，还有一些据说“可以连接大脑”的数据线——只要把这些数据线插在里面放着的头盔上，再把头盔戴在头上，就算是连接完成了。至于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友子试了很多遍也不知道，于是把它当作了暂时休息的地方。

（二）

友子度过一个晚上后，就又到了她要上学的日子。她走到课桌前，百般无奈地摊开了一大堆学习材料，随后打开那个家教机器人的开关。家教机器人是没有感知功能的，它的工作方式就是播放视频，随后回答显示屏上出现的题目，然后有讲解按钮或者在友子随便乱按的时候会有打回重做的机制。友子很烦它，曾有过把它大卸八块的想法，但当友子发现自己连它的一个小螺丝都拧不下来的时候，她决心要好好学习了，等到自己学好了东西，再去把它拆成碎片。

友子还算是个天真的孩子，尽管她已经16岁了；她是一名高中生（在那个按电子学习情况分类的方式下），但她还像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一样，平常的时候看不出来，真要闹了可就闹个没完。最早的时候千惠绫给她弄了一套还算系统的家教机器，这都是千惠绫自己捣鼓的；但友子觉得这样太没意思，千惠绫作为一个小时候还算经历过校园时代的人，也能深刻的体会到当代孩子们学习的无趣性，于是把那些功能全部简化了。这只需要她把运行模式放在自己研究室里的那个数据库上，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搞定的事情——友子是这样和别人形容的，她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个天才。

好不容易熬完了课程，友子总管可以歇口气了。她决定去奶奶家消遣消遣。

奶奶家离她居住的地方非常远，在大阪府的阪南城区附近，这里在一百一十多年前还是个经济尤其落后的地区，也是大阪府在当时唯一一个没有完全城镇化的地方。今后的几十年里阪南发展的很迅速，这要归功于新干线的利用率大大上升。如今的新干线依然是东京到大阪府这段距离的主要路线，由于磁悬浮技术和磁轨技术的广泛应用，这段距离已经实现了大半个小时就可以来回一趟，甚至花费的时间还要更少。

但友子天性也很墨迹，等到她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了中午，这意味着她即将错过最后一班列车，又要像她昨晚上那样。但好在她还是乘坐着出租飞行器到了那里——她本是不愿意坐这个大东西的，她有恐高症。最终在她的紧追慢追之下，她还是赶上了最后一班车。由于是中午时分，车上没有什么人，加上天气寒冷，列车上没有空调，材料的保温效果不太好，让她觉得有些冷。于是她从车座底下取出个小包裹来——那其实是个增温袋——点开加温模式，放在自己背后。一股暖意瞬间涌入友子的身体里，让她觉得很舒服，也让她的眼皮逐渐合上。

等到她醒来时正好到了桐荫站台。这个站台的年龄并不大，奶奶到了结婚之后才有的。她的奶奶是桐荫街区栗良家的女儿，名叫栗良樱。而她的奶奶的奶奶来历可就广了，据说这个人曾经和横滨一个日泉氏的富裕家庭认识，根据友子偷看过的家谱，她依稀记得这个人叫栗良绫香。但如今她已经去世多年，友子不可能隔空传话。

奶奶在桐荫站台接上她之后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家走。路过一个小院子的时候，奶奶指着院子说：“小孙女，你看那个院子没有？”“看到了。”友子点头。“那个院子啊，曾经是个学校。”

（三）

“什么？”

友子对这个名词有点陌生，“学校？学校是什么地方？”友子知道那里现在是一栋公寓楼，于是说：“学校是不是类似公寓一样的地方，只是它的另一种叫法？”奶奶摇摇头，说：“不，小孙女，你们这个年代啊，连学校都没上过。奶奶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阪南城区发展得快，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家教了。像你妈妈那个地方，直到她小时候还在上学呢。我的奶奶啊，就是在这个学校毕业的人，也是我们家最后一个在桐荫上过学的人。

“学校啊，就是大家一起学习的地方。那个时候还没有各种各样的铁头人，一点就亮了，很方便；那个时候大家都在一起学习，老师也是人，他们是来教导学生的，学生三四十个人聚在一个房子里听课，房子呢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教室’。这个学校是一个小学，叫桐荫小学。我奶奶是从这里毕业的，但在这之后她去了离这里略远的阪南女中，在那里读完了初中。”

“好神奇耶。”友子很希望能去那里，回到21世纪初那个科技刚刚兴起的时代，回到那个新旧交融、令她憧憬的时代。

……

这天友子躺在她卧室里的那个金属箱子里，她随手关上了门。突然箱子里面亮起了灯，吓了友子一跳。没想到上面出现了一行假名，大概的意思就是“请佩戴好头盔，并调试好接线。”友子这才想起来那些头盔和数据线，于是便照做了。随后她的面前又出现了一行字：请大致描述一下你所需要创造的梦境。”“创造梦境？”友子惊讶地发现，这个大金属箱子竟然是个造梦机，这或许是上世纪末一些人用来娱乐的玩具。

实际上造梦机的工作原理非常简单，它利用了一个特点，那就是“梦是人在休眠状态下大脑里所想象出的情景”，于是它根据里面的人所需要的梦境的描述去创造情景，再把这些情景投入到大脑皮层之中生成一个身临其境的画面。她觉得这很神奇，于是她描绘出了21世纪的画面。随后她感觉到意识有些模糊，等到她清醒来时，自己正躺在桐荫小学的校园里。

她发现自己变回到了小学时代的模样，刚刚能够完整表达言语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莫名其妙地跟着一大堆同龄的孩子去各自的教室。在名单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天野友子，一年级四班。她跟随着教室的牌子找到了这里，这里是个有些陈旧（对于22世纪初的人来说）的房间。这里的孩子大多衣着比较有小町的气息，只有两个坐在一起说话的人像是城市里来的。她走上去偷听。

“你叫什么啊？”一个女孩子很急切地问。

“我姓日泉，名字叫由加奈”，另一个女孩子说， “你呢？”

“你好，我叫三上彩华。看样子，你也是从府里来的吧？”

“是啊。”

她才明白这两个孩子是从东京来的，但有一个发现让她非常惊讶，那就是她身旁的一张座位号，旁边写着的名字，就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名字：栗良绫香。但可惜的是，她正准备端详一下这个被奶奶描述得生动形象的人的时候，她回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她有一种没睡醒的感觉，从造梦机里爬出来。她觉得这很有意思，于是决定好好研究一下。

……

（四）

友子通过网络查到了重大发现。造梦机可以输入指令，设置时长，如果不是输入时常则默认五分钟时间。于是她再一次走进造梦机，设置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依然是她去过的那个场景，跟随着牌子来到了一年级四班，见到了那些人。她刻意走到绫香身边，拍了拍她。绫香还穿着町家特有的有点老旧的衣服，见到她这么个衣着鲜艳的人，顿时来了兴趣。“你……你是谁？”

“您好，我是您的孙女的孙女，我叫友子……”

友子这句话一瞬间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有的人指着绫香说：“栗良同学，你的后代都找好了！哈哈哈……”绫香脸羞得通红，有点委屈，指着友子说：“你怎么这么开别人玩笑……”友子知道自己所言的场合不对，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你好，栗良同学，我叫天野友子，我是你的同班同学。”绫香看上去心情好多了，也不再生她的气。友子正准备问，突然她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这才几分钟呀？”友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回来了。

“还能为什么，起来学习！”舱门外传来千惠绫生气的大喊。友子无奈地走出去，叹了口气。

……

晚上睡觉时，她真真正正地梦到了那个场景，这不是人为制造，这是她真正梦见——绫香和她一起回家的场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友子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绫香，我真的是你孙女的孙女，你怎么不相信我……”绫香这回没有生气，她点点头：“我相信你，但你不应该在那个场合说这句话，你是22世纪的孩子，我们这一代的人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他们土里土气的，爱开别人玩笑，但我们这一代人也有好的地方，我们在学校上学，只可惜你们……”

绫香的声音模糊了，她逐渐醒来。

她仿佛意犹未尽，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从心头涌上来，让她感觉有些惆怅。这是梦醒之后常有的感觉，尤其是在上学日。她又要面临那个家教机器人的机械化管理了，这比起在梦里的学校来说是难堪得多的，——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的伙伴，也没有一个像梦里那样的人类老师。友子强行睁开没睡醒的眼睛，做到课桌前，像往常一样把面包塞进小微波炉里，把笔丢在桌子上，把显示屏上的连点器打开，然后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

友子天性不爱学习，每一次听见机器人讲课的声音就像是听到摇篮曲一样呼呼大睡，或许中世纪那些喜欢写小夜曲的作曲家们都没想到，在几个世纪以后的高科技时代，一个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的机器人随随便便就超越了他们的杰作。但友子今天似乎睡不着，她还在回味着自己的梦境呢。她多希望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呀！但现实总与愿违，她或许没有时间继续打瞌睡了——因为千惠绫已经回来了。友子从微波炉里拿起面包，无力地啃了一口，拿起笔开始在教材上记笔记。

……

（五）

友子晚上正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机。千惠绫坐在一旁，扒拉着平板上的通知，说：“友子，你该去洗澡了吧。”友子摆着个无所谓的表情：“等会嘛妈妈，等我玩完。”千惠绫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不屑。“我说闺女啊，咱别光顾着玩这个行吧？你该干的事你倒是干啊，咋最近这么懒呢？”“好吧好吧，我玩完了。”友子打完了游戏机，把它随便搁置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拿了衣服就去浴室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千惠绫突然说有件事情她要知道。

原来是千惠绫要去出差。临走前，她把一堆繁重的学习任务布置给了友子。友子等到她走后，就把这些东西全部搁置在了一边。“我不想学习了，我真的不想学习了，如果非要学习，我希望能回到‘栗良同学’那个地方，那个叫做学校的地方，那个叫做教室的地方，我真的不想再面对这个生硬的机器人对牛弹琴了，我需要一个能懂得我的人类教师……”她对着造梦机说。

她把造梦机设置成了蓄电状态，这样子足以造梦机运行几万年。随后她拔掉了电线，塞进十几枚一号电池，走进了造梦机里，并把造梦机门锁住，把自己锁在了里面，外面的人是打不开的。

她打开了指令，把时间输入为了“天野友子的剩余年龄”，场景为“继续运行上次造梦场景”。她带上了头盔，望着这个熟悉的地方，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被绿树环绕的学校，看到了那些孩子们，看到了栗良同学、三上同学和日泉小姐在一起嘻嘻哈哈快乐的样子，看到了作文课上活跃的同学们……

番外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