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条鱼

晚上吃的是鱼。一条黑色的淡水鱼。

 

自小我在乡里长大，习惯市井气息，宰杀牲畜的营生见不少。

 

那会，我还是个小男孩。

 

做一个小男孩，是没有自己走动权利的。每次赶集，我都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由他们的身体在面前，遮挡我的目光。因而我对世上所有的好奇，都要经过他们的缝隙。

 

那时候我想，成为大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常经过的，是两条村子间的鱼店。

 

每次驻足，我都看到某位丰腴的妇女，占领着绝佳的位置。我念幼儿园的时候，就发现了此规律，凡有人群的地方，就会出现这么一位女人，她是家庭里的先锋队员，负责冲击前线，就算是买一条鱼，也从不落下风。

 

我在人们的腿边伸出头，歪着脖子看，就会发现女人摆好了架势。除家庭主妇外，她还是传统武术的高手，马步稳如泰山，只往那一站，就扎好了营寨，使旁人再无半点插队可能。

 

等卖鱼的老板送别上一位顾客，我又往前蹭了一点。女人嘴上念念有词，同时伸出食指钦点池子里的爱鱼——可见那条鱼被审判了。

 

生意忙活，老板也不介意变作温顺的奴仆。他顺着娘娘旨意，弯下腰，从池子里抓出受罪之鱼。

 

奇怪的是，他很少用网捞。

 

我理解不了，老板的手明明是一双普通人的手，大不了粗糙一点，却像老虎钳一样强壮有力。他的臂膀有如巨擘，指节有如钢筋，池里的鱼一旦抓住，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经观察，鱼是一种低智商的生物。它们脱离水之后，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在空气里甩尾巴就能飞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我自小听到一种说法，命运对某某开了个玩笑。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事实上，命运根本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喜欢捉弄人，它给众生展示的都是实情——既然让你死，那你便一定会死。

 

没有商量的余地。

 

作为执行者，老板举行了一场仪式，他左手按住鱼的身体，右手抄起一根木棒。

 

这是戏剧的高潮，我紧张地睁大眼睛。只见他抡起大棒，向天高举，然后狠狠砸下来，击打在鱼头上。一下，两下，鱼便不再动弹。

 

第一次被打，鱼还象征性地扭了一下，第二次，鱼已经无力抽搐，它大概死了。

 

可是我分明见到它的嘴巴，还在张着，说一些什么遗言。我试图听，但无能为力，隔着密不透风的人群，听到的不过是他们嬉笑和争吵的杂音。

 

新的尸体引来更多聚集，人们又开始流动，我被挤出了看客的队伍，再下来的过程已无法了解。我面向案板的视野模糊起来，只有沉闷的回声在大脑飘荡，大概那是分尸的过程。

 

此后，我在童年的想象里，得到了新的预示。它属于听觉的记忆，像一头笨重的水牛，顶翻了破烂的拖拉机。而我就处于其中，我很难分清自己的角色，我既不是水牛，也不是拖拉机。

 

再后来，我便成了一个大人，而大人总是忙碌的，我再没有兴致，像小时候那样，到市集上看一场杀鱼的营生。渐渐地，我便忘记了，鱼要被杀死的事。只是，举起筷子的时候，我总想起那根高举过顶的大木棒。似乎下一秒，它便要打在我的头上。

 

我确实变得不爱吃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