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战士千鸟外传——苍蓝的音符·哈雅希(三)
夜间空无一人的学院步道与白天的人潮涌动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
晚风轻柔的梳理着步道两旁大片大片的风铃草与郁金香,将浓香与青葱这两种气息交织成一匹匹看不见的轻纱,随后轻柔的推动它轻轻铺开,缓缓包裹住一条条小径,一座座楼宇。静谧与安宁涤净了尘世的嘈杂,蹑手蹑脚的替整座学院掩上了薄被,关上了灯。
花草香气顺着微风钻进了夜巡的两名保安鼻子里,挑逗着其中一位不禁鼻翼扇动,大张着嘴巴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咋了?这才八点就萎靡不振的,是晚饭给你吃太饱了?还是这两天‘运动’太多了?”另一个保安不怀好意的揶揄着,语气吊儿郎当,手中的电筒光也漫不经心地沿着步道两旁乱扫一气。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以为都跟你一样好那口?都快奔五的人了那还有那么多精力跟你似的搞那么些有的没的。”打哈欠的保安笑骂道。“好了好了,机库这边稍微晃两下得了,快点巡完三趟回值班室猫着才是正经,要到点了,应付完这破差事我还急着回去看综艺呢。”
“别呀?看那玩意干啥?我们学院里这么多青葱水灵的机师小女生,论到技术和演出水准,哪个拎出来不能吊打电视上那些整张脸都他妈赛博化改造过的半老徐娘?就这你每天有的看还不满足?老哥,品味还要加强啊...”
脚步声与不着边的闲扯渐行渐远,光柱晃动着指向远处的一座座教学楼,机库周围再度陷入寂静。
然而这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机库外墙旁的一排灌木丛“刷拉刷拉”响动了一阵,一个脑袋倏地弹出,东张西望了一圈,头顶的青蛙发卡在月光下闪着光。
“赫拉拉,那俩保安已经转了第三圈噜。”蛙吹转向墙边低声说道。“但是你和小妮奈甚至连一条缝都还没弄出来。”
循着蛙吹怜悯的眼神望去,墙根处蹲着两个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的黑影。一听到蛙吹发出的消息,这两团分别顶着一头银色单马尾和金色披肩长发的黑影立刻活了过来。
“咻...还担心会被看到...来,妮奈,我们用力时机齐一点,再来一遍,一——二——”
赫拉和妮奈此刻都把袖子卷到手肘上方,人手一根撬棍,正对着外墙上的一处通风口栅栏“努力用功”。为了防止金属摩擦发出吱呀声引来围观群众,扁扁的棍头还细致的包上了一层薄布,不知这么周到的细节处理出自哪一位的言传身教。
“搞——什么——呜嗯嗯嗯嗯嗯——”尽管正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撬棍上,牙齿也咬得露出了上下牙龈,妮奈一肚子的怨气却仍滔滔不绝地涌出:“你——干这活——都不先——踩点——的么——”
“我——又不是——专业——做贼的——噗咻!”一轮猛撬仍没动静,赫拉一口气却已憋到了极限,赶忙将它松掉,大口喘了几下。“我怎么知道全世界都用上电子锁了,这种玩意还是老式的铆钉...啧”
无视放弃硬撬,正埋头在随身工具包里刨东西的赫拉,妮奈龇牙咧嘴的甩着通红的手指,转向蛙吹:
“疼死了,你来接手,我换你望一会儿风。”
“不要。”蛙吹简短而有力的拒绝将妮奈偷懒的幻想打了个粉碎。
“你还算是个人?”妮奈气不打一处来。“吃白食的可不止我一个...”
“哼——哼~”蛙吹面有得色的将蹼状手掌伸到妮奈鼻尖前摇了几下——如果她能自如活动手指的话,此刻应该是想伸出一根食指——仿佛早就料到了妮奈会有此抱怨:“所以我才吃了半碟子通心粉就回过味来了的呶~而小妮奈还在傻乎乎的要厚切猪排和三文鱼生~大家都在吃白食,但我吃的只值这点活~而小妮奈塞得肚子饱饱~满身力气刚好用来还账的咯~”
说到得意处,蛙吹不禁掩着嘴坏笑起来:
“我就知道赫拉拉那只每月拿三千恨不得能存两千九的铁母鸡怎么可能突然这么慷慨的~天底下免费的东西最贵的噜~”
“不管!就是不管!是兄弟就要有白食一起吃!有黑锅一起扛!轮到你了!快去!快去!”妮奈再次开始双手抓着蛙吹的脖子前后摇晃起来。
“不要~就是不要~莫说兄弟这种表面关系~就是天天睡在一张床上的人,该明算账的时候也要明算账的噜~而且...”
蛙吹脸上飞起两朵做作的红云。
“而且小妮奈甚至都没跟我一起睡过的咯...今天突然提出这么令人为难的要求...莫非是终于想越过某条不可言说的界限了呶?”
“#¥%&@*!”正当妮奈血压猛涨,又一次大脑宕机的关口,身后猛然强光一闪,“嘶——”的一连串爆破声将两人吓了一个激灵。
“我说...你们两个某天就算真到了那个地步我都不会奇怪的,但是未来很长,机会有的是...所以能不能麻烦你们起码在此地,此刻,暂时克制一下内心的冲动,到这边来多少搭把手?”
赫拉从脸上取下一副滤光面罩塞进包里,正满脸无奈的望着扭打成一团的蛙吹与妮奈,而方才还纹丝不动的通风口盖板此刻已然出现了一条大口子。
“难为你敢把铝热剂这种玩意塞包里随身带...就这还说你不是专业做贼的?”虽然没有解说,但看着四周还在微微发出红光的裂口,妮奈大致猜到了原因。但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在今天之内两样全占的妮奈,也只得识相的捡起撬棍慢腾腾挪了过去。
“嘿——咻!”
一阵嘎吱嘎吱的怪响连声传出,经受了高温与暴力二重酷刑的通风口盖板再也没有能力尽忠职守,“当啷”一声掉落在水泥地上。
望着黑黢黢的通风口,赫拉抬手轻轻拂开眼前一绺汗湿的乱发,一脸满足与期待:
“呼——芝麻终于开门了,这下入得宝山说什么也不能空手...给我回来。”
有力的双手“刷刷”挥舞了两下,牢牢地揪住了妮奈和蛙吹的衣领——这两个苦力趁赫拉稍有松懈,正准备钻过灌木丛逃出生天。
“工头——”妮奈徒劳的发出一声哀嚎。“我这已经高强度劳动半天了,就算还顶不上您这顿饭钱,剩下的部分咱能不能改天再算?”
“小妮奈...没用的噜,就冲她这后脑勺都长了眼睛一样的盯防,今天这个无血无泪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放我们跑路的咯...”蛙吹虽然硬撑着在安慰妮奈,但仍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抽泣。
面对楚楚可怜的两人,赫拉不出意外地丝毫不为所动。她俯下身子,一边一个将手脚正乱舞乱蹬的妮奈与蛙吹挟在臂弯里,带到了通风口前。
“好了,好了,哭丧着脸干什么...两个小白眼狼,说起来我干这桩麻烦活,一大部分还是因为你们两个呢。”
“诶...?”还不等妮奈与蛙吹交换完一个疑惑的眼神,赫拉早就麻利的左右开弓,“嗵嗵”两声,用给大炮装弹的气势将两个人头前脚后塞进通风管,随后警觉地四下扫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才紧跟着爬了进去。
才前进了十余米,队伍最前头的妮奈眼前就已一片昏暗——毕竟不能期待任何脑袋没出问题的设计师专门给通风系统加装照明。犹豫间,身后的蛙吹敲了敲她的大腿。
“给。”蛙吹摸索着把一样东西塞到妮奈手里。“赫拉拉说用这个,太亮了没准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的呶。”
妮奈接过轻轻一掂,心中大致有了数:一根化学冷光照明棒。她将棒子轻轻在内壁上磕了几下,用力一拧,没过十几秒,淡蓝色的光线灌满了通风管道内部。虽然远称不上灯火通明,但已经足够三人在一片漆黑之中辨出方向。
一时间三人无话,只是沿着通风管道不断向前爬行。主管道侧面不断出现一个个内部通风口,格栅钢片的缝隙间,机库内停着的一台台VTB隐约可见。不光是学院准备的教师用机和学生训练机,很多经济殷实的机师学员往往也会租下一两个机位存放自己定制的专用机,顺带花些小钱请学院方代为整备养护。因此本来足够宽敞的机库,近两年也开始变得局促起来。
也许是由于毕业考试的缘故,不少机体似乎不久前刚刚入库停车,机身各处散热口隐隐约约还在排出热浪,灼热的空气沿着通风管道向外流出,让身处其中奋力爬行的三人格外难受。
“我说...拉哥...”大概是长时间保持一手在前照明,靠另一只手爬行的姿势太过消耗体力,在大概经过了第三十多个管道岔口的时候,妮奈终于忍不住开腔。“这里你不是每天都进进出出的嘛...既然要进来,带我们两个光明正大走正门不就行了...我想这里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至于普通学员一步都不许进来吧?”
“所以要这样才能进的地方,肯定不是最上面这一层,傻子。”赫拉的声音悠闲地从队伍后方飘来。“我想你们这几年肯定没到过地下层的贵宾机库吧?”
“贵宾机库”这个字眼让爬行在前方的妮奈和蛙吹不由得瞳孔放大,心跳加速。两人不约而同地瞬间停下了爬行的节奏,害得不明就里的赫拉“嗷”地一脑袋顶上了蛙吹的鞋底。
“拉哥...你莫非是说...”“赫拉拉...这条道不会是...”两人瞪大眼睛回头。
“哎哟...早知道这样就到地方再告诉你们了,这下又得洗头...”赫拉一边举掌猛掸头发,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你们两个霉鬼,毕业考试都把自己的机子开没了,一台散的零件都拼不齐,另一台现在灌满水在几十米深的水底冒泡泡,是这样没错吧?”
妮奈与蛙吹不答。大半天的打打闹闹与小风波下来,两人面上嘻嘻哈哈,似乎早将这回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然而真要提及,心中难免会有一根拔不掉的刺隐隐作痛。战场瞬息万变,事出突然,两人甚至都没能有机会好好和风雨同舟的战友告别。
虽然看不到两人的脸,但赫拉从她们突然停顿的行动中也准确读出了这份沉重。她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继续:
“我就知道你们俩根本不可能是没心没肺到这个程度的人...特别是你,妮奈。你还特地把那台老机子上的战斗记录芯片拔下来了是吧。那种晚一秒弹射都有可能送命的场合,真亏你有闲心专门做这种事情。”
妮奈双唇轻轻翕动,似乎要出言为自己辩白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开口,只是用手伸向胸前口袋轻轻摸了一下——那块方形的芯片正被她小心翼翼的贴身收藏着。赫拉并没有说错,这块芯片虽然记录了所有战斗的数据,以及机师本人的操作习惯与偏好参数设定等项目,但对于不同型号的机体来说,这些东西理所当然的毫无作用。但只要它还在身边,妮奈就总觉得,曾经的战友并未弃自己而去。
一只带蹼的手掌伸到妮奈肩头轻拍,身后的蛙吹送来了一丝无言但善解人意的安慰。
“妮奈·哈雅希,无谓的感情太多,是开不好VTB的。”
平静但又冰冷的语调刺穿了灼热的空气,给妮奈布满汗珠的额头浇上了一瓢凉水。即使背朝后方,妮奈仍然能感到赫拉尖锐的视线穿过单片眼镜投来,隔着几层衣服扎的后背隐隐生疼。
“嗨,不说这个了,继续说点轻松的。先往前走着呗。”也许是意识到气氛过于消沉,赫拉适时拉回了话题。“每年结业考试过后,下一个节目就是学院主办的机师集合竞价。说白了就是,各大企划都跑过来,看一下本年度的合格毕业机师,随便问点自己感兴趣的,然后大家举牌,开价,双向选择。那为了尽可能吸引新人机师加入自己,参加企划自然都要掏出点‘硬货’...”
说话间,长长的通风管道来到了尽头,一条向下的岔道连同简易的爬梯映入眼帘。领头的妮奈探出脑袋向下张望了一眼:与学生机库里的灯火通明截然相反,岔道的底端非但不见一丝光亮,就连吹出的风也不似刚才一般燥热。
“赫拉拉,你说的‘硬货’...?”蛙吹隐约猜到了前方将要出现的东西,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心脏陡然开始狂跳。
赫拉挑了挑眉毛,吹出一声赞许的口哨。
“猜到了?不错。我们学院的贵宾机库里,现在停满了来自整个地月系十多家大型企划的VTB机体,而且...”
故意顿了顿,赫拉小小的卖了个关子,清了一下嗓。
“基本都是各大企划现·役·主·力·机体。”
“过——分了吧!”妮奈不由得失声尖叫。“十几个大企划?全部主力机?上百万一台,被十几台普通VTB围着揍都没啥影响的那种?”
“哎——哟...小点声!回音这么大,你是想把我们耳膜都搞炸吗?”管道内部回荡的尖叫声逼得赫拉忙不迭的用双手堵上耳朵。
“所以赫拉拉说的‘因为你们两个’又是指...?”
与妮奈的一惊一乍相反,蛙吹小心翼翼的向赫拉确认着心中的疑惑。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好友一向是“谨守常规,安定可靠”这八个字的指定代言人。像这样突然拉上两人干些溜门撬锁这样的可疑勾当,也实在太过异常。
这一问似乎也让赫拉有些不好应付,她罕见地没能马上接过话头,而是一脸犹豫,陷入了思考之中,约莫过了十来秒,才带着些自暴自弃意味的“啧”了一声,伸手用力挠了两下后脑勺:
“看你们两个没了宝贝机体,嘴上都说没事,一问起来个顶个的消沉,别说你们自己,我都总觉得不是滋味。三四年朋友一场,你要我就当没看见,跟没事人一样笑笑就过去,那我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太没心没肺了。”
妮奈与蛙吹都是一怔,此刻两人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了同一个想法:在广大师生眼中冷如冰,寒如雪的“夜枭女王”,原来竟也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我也只是个穷上班族...甚至不如我们有些学员,几十万的机体说买就买,开腻了往私人机库一丢烧维护费。我要有那个闲钱,就给你们一人买一台过渡机先顶着了,真要用企划提供的机子,不顺手且不提,万一合同里被人做点手脚,搞个什么融资租赁协议坑你们一票,那接下来五六年你们就都打工还债吧...”
说到这里,赫拉再次停住,牙齿咬着下嘴唇,良久,才自嘲式的长叹一口气。
“可惜~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但实际上我什么也做不到。以现在的我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你们再往前走两步,让你们的眼界开阔一点,多看一些东西,寻找到下一个想追寻的目标,进而从‘过去’这件事本身里面解脱出来,把目光对准‘未来’。世界很大,宇宙也很宽阔。注定要留在过去的东西,既然握不住,那就随它去。而你们应该去面对的,你们在‘老搭档’支持下千辛万苦走到如今而求索着的未来...”
赫拉向着管道尽头努了努嘴示意。
“就在那下面了。”
妮奈此刻百感交集,眼神不知何处安放,四下游走间,不巧和蛙吹同样思绪万千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在两人心目中,赫拉始终是个可以一起玩闹,一起做各种稀奇古怪的脱线行径,惹了麻烦总是会满腹牢骚但仍然仗义挺身,帮忙扫尾的损友。然而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听这样一位朋友亲口诉说心迹,得知这平静如水外表下的真诚思虑,着实让两人虽有千言万语,但也不知如何表达。
狭小的通风管道中一时归于静寂,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终究,还是赫拉主动打破了沉默。
“嗨——呀!说起来认识你们之后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怪模怪样的,这么婆婆妈妈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我现在都想就地打个洞钻下去了。哎哎哎,别,千万别用那种闪着泪花的眼神看着我,我之前也说了,‘大部分’是因为你们两个,我来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不是专门为你们而来,我们就互利互惠吧。”
这种越描越黑的辩解也实在太过拙劣,理所当然没能消除妮奈心头的歉疚与感慨。
“拉哥,你...”
“停!废话少说!我们的时间很宝贵!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和到了金库门口,不赶紧搬东西却着急谈分赃一样蠢。先下去才是要紧。”
双颊微微烧红的赫拉不讲道理的打断了妮奈,同时猛力向前推挤着蛙吹,用蛮力制止了话题继续展开。
“...嗯。”
妮奈回过身,捡起一旁的照明棒,横过来用牙齿咬住,随后背朝深邃的管道,轻轻伸腿用足尖试探了几下,稳稳地踩上了一级爬梯的钢条。双手随即跟上,手脚并用,第一个向管道出口下降,上方的两人则在蓝光的引导下紧随其后。

“当啷”一声轻响,学院贵宾机库的一个角落内,一块不起眼的通风管道盖板应声落地。管道内“簌簌”落下几蓬积灰,随着一阵猛烈的呛咳,三个大活人从这个小小的通风口鱼贯而出。
“咳...咳...卧槽拉哥...咳咳咳...你找的好门道...”妮奈一马当先连滚带爬,逃命似的冲出管道,现在正单手撑墙,半跪在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别怪我啊,怎么这还怪上我了...天晓得这学院都烂到家了...唔咳咳咳咳咳...每年的管道保洁费用这都喂狗了...”赫拉此刻也好不到哪里,正痛苦的双手撑膝,弯腰做干呕状,一边试图用手指掏摸着黏在嘴里的一层脏灰。身后的蛙吹则背朝两人,双掌在脸上动作不断,明显也在忙着把鼻孔里的浮灰清干净。
个把分钟下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终于稍稍平息了一点。抬手擦去嘴角咳出的唾沫星子,妮奈这才有心思直起身子,准备查看一下周围环境——
刚一抬头,一双巨大的眼睛便与妮奈四目相对。
这双微微泛着亮光的眼睛来自一台体型敦实,傲然挺立,全身涂成金色与黑色相间的机体。不过最夺人眼球的还不是这独特的涂装色调:双肩上方各安置着的一门粗壮炮管,以及左右双臂各一组挂着的双联火箭筒,加上胸口装甲板密布的六边形发射口,机身上每一处突出的外形设计部位,似乎都标上了“火力过剩”四个大字。
夸张却不轻浮,狂放而又稳重,即使并未启动,黯淡的双眼也隐隐透露出藐视一切的气势,这台机身上标有花体字母“Virty”标志的机体理所当然的吸引了妮奈的全部注意力,让她双足就地生根,一时无法挪开半步。
“怎么,维雅迪的机型外观很对你胃口?”好不容易掏干净满嘴巴灰尘,赫拉此刻也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妮奈身旁,双手叉腰,和妮奈一同凝视着面前这台机体,熟极而流地随口报出了一长串数据:“维雅迪娱乐所属,第三世代主力炮击战机型VRT-γ-4072(EF)‘暴乱’,战斗全重101.7吨,推进口分配方案4*18,总推进力93500KG,全向视野驾驶舱,局部感应操控,主武装是两门380mm增程榴弹炮,附加有双手配置的双联240mm火箭筒和胸部的密集中近程导弹发射单元。如你所见,这机体设计理念就是用饱和火力在接敌瞬间,甚至是对方射程外用一到两波攻击直接按死,所以机身强度和防护性能上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哦对,他们公司的机型就没多少专门给Singer设计的,声学单元都没,应该不适合你开。”
“这点不用你说我也晓得啦...”作为一个只有Singer机型操作经验,另两系机型战斗经验基本为0的‘瘸腿机师’,这句特意的告诫让妮奈不由得脸色微微一黑。“但他们公司的机师好像也没多少人开这台机,这是为啥?”
“因为不露脸啊。”赫拉几乎是明晃晃的把“这都用问?”四字挂在了脸上,就差脱口而出了。“VTB表演对战虽然结果很重要,但更要紧的是作战双方的交互,技巧和力量间的碰撞,间不容发,拳拳到肉,这样才符合观众的口味和需要,所以正规企业之间大多搞的是限制场地的固定区域竞技。你多看看对战就知道了,所谓大企业的名机师,无一例外,基本都是开中近距离机体的。像这种远程,甚至超视距打击机,表演过程中镜头完全没法布置,根本捕捉不到双方实际战斗过程,甚至画面里都没出现你人,一个大火球过来,对手就躺了,视觉效果很差。不用说观众啥内容都没看到,就连想礼节性的在频道里喊两句加油,都不知道该给谁喊,一场打完没准连机师名字都没印象。所以这类机用在对同接数需求不大,干的也是不露脸的脏活、累活的场合要更多一点,还得有人愿意开。”
“那他们应该也有近战机型?”妮奈来了兴趣,眼光开始不安分起来,逐个向周围的其他机位扫去。
“我看看...啊,来了两台。”赫拉沿着过道走了几步,一阵东张西望后,在两个相连的机位前停下脚步,手指轻轻敲打着一台机体的腿部。“这边的4064‘残虐’和4071‘虚诈’,就是维雅迪的第三世代近战和中距离机型了。讲真,要我评价的话,维雅迪的机体还是挺受我们整备师圈子欢迎的。模组化程度高,零件通用性非常棒,维护保养起来一点不费力,量产机好就好在这里...但说到做维雅迪的机师,我个人是百分之一千不推荐。”
“为虾米?有性能这么棒的机体开,不是每个机师的终极梦想之一咩?”听赫拉如此斩钉截铁,在旁边一排机位里探头探脑寻宝的蛙吹投来了疑惑的眼神。“要是我有这么高档的机体可以用,那我24小时把它当家都可以,一步都不会想离开的!可以的话你拿一桶胶把我黏在驾驶座上都行!”
说话间,蛙吹双手张开,扑到一台机体腿上,带着满脸爱不释手的表情磨蹭着,似乎发自内心的想化作机身上的一个挂件。
然而赫拉却犯了难,举目望天,左臂抱住右肘环在胸前,右手不停摩挲着下巴,陷入思考。
“这话说起来挺长的...我先这么问吧,你们了解维雅迪这公司的机型代号命名规则吗?”
妮奈与蛙吹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难能可贵的是两人的频率卡点还保持了一致。
“是这样。”赫拉清了清嗓子。“维雅迪娱乐上千名机师的团队规模,放在所有VTB企业中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但其中,绝大多数机师驾驶的都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几架量产机,最多随着新机型开发更新换代一下。只有被称为‘维雅迪四天王’的四位顶点机师,才拥有独立命名,依照个人驾驶习惯定制的特装型VTB。依现任四天王来说,分别是全能机‘爆龙神’,Gamer机‘狂鲨神’,Singer机‘虚无之灵’,以及全能机‘刚拳之灵’四台。”
说到这里,赫拉仿佛想起了什么,赶紧补上一句:
“千万记好,维雅迪阵营里用‘神’和‘灵’命名的,或者不如说有专属机型的,必定是四天王,最起码也是前任四天王。不管你们两个今后走向什么道路,如果必须和维雅迪做对,那碰到这些有名字的,千万不要打,跑。”
“为什么?没这么夸张吧~?”“啪”的一声脆响,妮奈以右拳猛击自己左掌,满脸跃跃欲试。赫拉这番描述,反倒使她的好胜心空前高涨。“别的我不熟悉,说到Singer机那我就有话要讲了~不管对面是什么水准,我上去走个三四十招不是随随便便?还‘虚无之灵’呢,学院里这么多吹上天的机师,什么‘训练战从无败绩未逢敌手’还有什么‘高音上五组如喝水的天赋型选手’,哪个不是一交手就被我摁在地板上揍?”
与信心满满的妮奈相反,听完这番发言,赫拉斜眼望了过去,满眼的不以为然。
“老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你至今为止开过的最好的机型,也不过是四声学单元的一般入门档次吧?但‘虚无之灵’那台机,可是十六单元的顶级强度Singer VTB,机身还整合有频谱调谐装备和相转移阵列,你引以为傲的,靠自身实力打造的扎实声场,在这种顶级机师加顶级机体的组合面前,不夸张的说,吹一下麦克风就崩了。顺带再问你一句,你在训练里面最高的同接记录是多少?”
“呃,我想想...最高大概是...60出头?”妮奈迟疑了一会,有些随意的报了个数字。“反正当时同接数量刚好够声学模块开二阶,我也就那一次开出过输出模块的进阶状态,还是把推进模块的算力资源也调用了一点过来,有点勉强。”
“好,那么再告诉你一件事:‘虚无之灵’机师的频道,常年维持的同接数量,在300-600之间波动,平均是你的5-10倍。如果你真和对面开打,撇开两边机体自身性能差距,对方机体光模块能级这一项,全程战斗都能比你高四个档次左右。这意味着至少四倍输出与防护强度,四倍机动性能,以及四倍的运算与操作回馈速度。你告诉我,这个环境下,你说的‘随便走三四十招’还成立吗?”
赫拉简单的一番分析,无异于一盆凉水,瞬间将妮奈从头到脚浇了个透。300-600的同接数,对于一个刚脱离学员身份的VTB机师而言,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水准。
“问题还不止这一点...”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让妮奈放下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赫拉毫不容情的继续。“VTB战斗的胜负要点,始终是‘争取观众’四个字。如果观众消失了,那即使机体完好,机师性命无碍,缺少了分布式算力支持,整台VTB也不过是一堆不会动的铁块,可以说是任人宰割。而一流机师区别于普通机师的强悍之处,恰恰在于,他们那夺不走的,狂热的观众群体。”
见赫拉格外强调“狂热观众”,蛙吹不由得提出了疑问:
“但是赫拉拉,观众对机师的帮助,不是只有提供同接数,增强机体出力和能级而已的呶?狂热不狂热什么的,应该没什么大的差别吧?”
“在VTB对战规则内来说,是这样的。但,观众和机师不同,他们是不用遵守规则的。”
歪着头稍加思索,赫拉轻飘飘的甩出一个问题:
“举个例子。你是一个刚出道的小机师,平常同接数大约40左右,勉强够启动机体,确保基本性能运作流畅。但某天,你碰到了同样有40名观众的敌对机师,你们机型相同,水平相等,行动一致,且操作习惯不存在明显克制,唯一的差距,在于对方的观众全部是极度狂热,除了‘守护自己支持的机师’这一点,脑子里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的人。现在我问你们,预计胜负如何?”
妮奈与蛙吹谨慎地沉默。
按照VTB基础理论,同接相等情况下,来自观众的算力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不同机师依照自身喜好,如何将这些算力分配给各个模块。但赫拉给出的这个条件,理论上是个同等的理想状态,不用多加思考,似乎就能得出“平手”这个结论——所以蛙吹本能的陷入了迟疑:如此郑重其事的提出的,多半不会是这么简单的问题。
而妮奈的沉默,则是因为已经完全了解了赫拉所举例子的用意,她不由得将双肘在胸前抱的更紧了一点,脸上浮现出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嗯...理论上双方条件一致,应该是平手,但我觉得既然赫拉拉专程这么问...没准真的有点影响?我选四六开,对面六,自己四。”一番思考,蛙吹给出了一个有些取巧意味的回答。
赫拉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错。正确答案是,十零开,对面必胜。而且,这个环境下,你一旦接战,一定会死,没有例外。”
“这又是哪门子的答案????”蛙吹惊叫。
“你想。”赫拉不紧不慢。“纯理论上,双方战斗力确实是完全相等的。但如果...对面这40个狂热观众,通过各种手段,一一找到了支持你的这40个观众,掐断他们和你频道的数据连接,甚至在物理层面消灭他们,同时对你的频道信号流实施破坏,让后续观众无法顺利进入,那么,随着战斗进行,结果会如何发展?”
蛙吹愣在了原地。这些东西是她在短暂的机师生涯中,从未想过,也绝不可能会想到的。
“我再进一步假设...对面这40个狂热观众不光对支持你的观众群体进行抹杀,削减你的同接,甚至有人有能力远程侵入你的机体操作系统,把你这个机师作为直接攻击目标,下线你的防护模块,关闭你的推进模块,甚至直接切断你的生命维持模块...那你还想怎么打?要知道,可不是每个机师都开得起防护策略完备的高档机体。对面的观众,你一个都无法夺走。而对方不光切断了你获得新观众的途径,还能对你的观众,甚至你本人下手。胜负立判。”
妮奈用鼻子“哧”的狠狠喷出了一股气。这些情况在她看来,可谓是记忆犹新。
“可是...他们...他们再怎么说...也不过只是观众啊...”蛙吹晕头转向,涨红着脸,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勉强理清头绪,吐出一句。“就跟小妮奈上午碰到的那个家伙一样...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们看VTB演出,只不过是排解压力,寻找慰藉...关掉频道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关系...他们不存在为了机师做到这个程度的理由吧...”
“理由~?”赫拉嘲讽的吹了一声口哨,向着妮奈挑了挑下巴示意。
“理由就是,狂热的观众根本不会认为自己是观众。”
妮奈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语气中充满了愤恨与鄙夷:“他们是单方面的好友,也是自封的骑士,是跪地认母的孤儿,也是自我感动的家人,是为了臆想的恋情一掷千金的求爱者,也是看谁都像敌人的受迫害狂。他们支持的机师对他们来说,就是行尸走肉的人生中唯一仅存的意义。在他们眼中,站在他们的机师对面的,都是必须杀死的仇家;而带着亲切态度接近他们的机师的,则都是包藏祸心横刀夺爱的阴谋家。他们会在心里捏造,暗示出各种杀死一个陌生人的理由,并催眠自己,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他们的机师内心所想却难以明说的旨意。他们也会用肮脏的手段杀死一个和自己毫无瓜葛的目标,并在事后搜罗出上百条‘证据’来说明自己历经何等艰难困苦执行了怎样的正义。对一切‘外人’亮出獠牙,以命相搏,而只要机师将指挥棒轻轻一挑,便能毫不犹豫地挖出脑子丢掉,打滚卖萌,摇尾求欢。这,就是狂热的观众。”
“正解,我想即使是我也没法归纳得更到位了。”赫拉赞赏的点了点头。“正常的观众,尚且可以认为是观众。但狂热的观众,恨不得自己化作机体上的一门炮,几发炮弹,几个手雷,就算把自己当做消耗品,也要为他们所支持的机师粉碎一切假想敌。在这个前提下,一个坐拥数十万狂热观众的一流机师,无异于拥有一支私人军队。虽然破坏力和正规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但对于同行机师而言,绝对是致命的威胁。更可怕的是,这支军队有时甚至会脱离机师本人的控制,以各种冠冕堂皇但实际上不存在的理由肆意倾泻暴力,是既好用,也不那么好用的工具。所以说,要达到‘一流机师’这个级别,不光要有出色的驾驶能力,战斗能力,更要有操控提线木偶般自如的掌握人心的能力,让上万人自觉自愿为你冲锋,事情结束却又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而这,也是为什么普通机师永远无法与一流机师正面作战的原因:如果你想和一群疯子为敌,必须得先组织起一群同样的疯子。”
“虽然赫拉拉这么说...但是...还是没解释为什么不要去维雅迪做机师的原因噜...”见妮奈与赫拉都滔滔不绝,情绪激动起来,蛙吹忙不迭的拉回话题,给莫名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降温。
“嗨,别急,上面这些其实都算答案的一部分。”赫拉笑了笑,顺势继续:“现在你们都知道了,一流机师的战斗能力和破坏力,与普通机师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次元。那么如果你是VTB企业,见过了一流机师的威力,甚至拥有了一流机师,你对于那些普通角色机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我的话,味如嚼蜡。”“大概是有和没区别都不大的噜...”两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道理是这样,但事实上不行。大企划开疆拓土,要有大将冲锋陷阵,以一当千,但也要有人站岗填线,任劳任怨。维雅迪尽管招揽了三位一流机师与一批准一流机师,势力扩张非常迅速,但在守土方面光依靠这些人力就显得捉襟见肘。因此为了站稳地盘,长期运营,维雅迪对普通机师反倒近乎是来者不拒。他们每年面试的机师,绝大多数是B级,有时甚至是C级机师。但,如果是你们来运作,这些B级和C级机师,可能得到和‘四天王’那个层级一样的安排吗?”
尽管知道赫拉并不是那个意思,但联想到自己的评级,妮奈不由得还是“啧”了一声,答道:
“想想也不可能吧。能做的事情不一样,凭什么吃一样的资源。”
“这就是答案了。”赫拉兜了大半天圈子,终于带着妮奈和蛙吹到达终点,不由得满意地长吁一口气:“在维雅迪看来,非一流机师,都不算机师,而是附属于机体上的一个零件,不需要太多培养与管理,后勤与运营团队只要服务好精锐机师就行了。招揽非一流机师,是因为是机体需要他们这些零件来实现功能,而非因为他们有什么无法取代的价值。这也是维雅迪常年坚持发展大规模量产机而不搞高性能专用机的原因:机体,机师,都不过是耗材,唯一的需求在于方便替换。量产机虽然谈不上性能出众,但胜在稳定,高产,方便快速高效形成战斗力。即使有敌对企业顶得住四天王级别的正面压力,量产机人海战术也可以在其它方向快速形成突破,撕开缺口。‘人多’就是维雅迪的核心优势。如果你们选择进入这样一个地方,除非你能快速崭露头角,打下自己的一方领土,否则,你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开量产机扛线,帮上级机师挨枪子的蓝领。”
“可这样的话...底层机师过得也太绝望了呶...”第一次透过业界光鲜的表面接触到这些过于现实的运行逻辑,蛙吹显得有些低落。“如果是我的话,每天按时打卡上下班,开着大家都一样的机体,对着频道里面来了又走的观众表演,或者是干出不了镜的脏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来向上走的机会,也许到生涯结束都不会有...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就会疯掉的噜。”
“有,希望肯定有,不然还怎么让普通机师有动力干活。四天王机制就是维雅迪挂在钓鱼竿上的一根胡萝卜。”赫拉搭茬。“联邦历405年,维雅迪娱乐试图向宇宙空间扩张势力,选择了近地轨道附近的殖民卫星V8作为目标,希望插手当地治权,作为进入深空的桥头堡,遭拒。于是派出了当时来说算得上阵容豪华的‘维雅迪第63期作战小队’一共9台VTB,3名A级,6名B级,全部驾驶当年刚换装的第二代VTB量产机,准备对V8进行一场武力炫示式的镇压作战行动。本来按照这个阵容,就算无法在击破数上取得优势,全身而退也根本不是问题...”
“你都说了‘本来’,那一定是出状况咯?”妮奈敏锐的插话。
“是的。9人全员阵亡。”赫拉简洁的回答。“由于管理方针,运营与后勤团队压根就没打算为这支非一线作战小队提供任何支援。为了完成任务,出人头地,这些新人甚至要自己掏钱采购燃料弹药执行任务。而在被V8防卫部队包围,机体大破,燃料告警的时候,之前紧急呼叫的救援与补给仍然不见踪影。接下来半个小时内,9名机师频道里的近千位观众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能源耗尽,被击中,爆炸,化成了太空中的尘埃与生物质残骸。”
“这也太...”妮奈皱起了眉头,内心深处不由得为这些虽然素不相识,但曾为了未来而奋力战斗过的同行祈求冥福。
“离谱是吧,还有更离谱的。战后总结阶段,发现运营的救援部队从头到尾就没发动过战舰引擎,运营队长的解释只有四个字:‘睡过头了’。而维雅迪高层对这个解释直接照单全收,归档,了事。没有追责,没有处分,甚至没有通报申斥。”
说到这里,赫拉语气中的尖刻再也无法克制。
“所谓兔死狐悲,这件事做的实在太恶心,以至于维雅迪所有非一线机师第一次选择抱团,抗议,拒绝出勤。而为了平息事态,维雅迪高层承诺:自此开始,将为非一线机师提供更多的后勤支持与技术保障,但有一个要求:依据机师战绩分配,优者多得。”
“这不就是鼓励机师之间互斗?!”妮奈彻底惊了。
“对头。因为战绩开始和享受的资源直接挂钩,从那开始,维雅迪的内部生态逐渐开始不那么美好了。”赫拉肯定了妮奈的推论。“更绝的是,维雅迪直接来了一个机制层面的大动作:把最高级别机师‘三天王’扩展成今天的‘四天王’,其中原有三位不动,称为‘常务’,新增第四位,称为‘轮值’,其条件嘛...”
赫拉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由当年度一般机师中战绩最优者提升而来,每年一轮值。”
“这...这不就是往开水锅底下再塞一捆柴火的噜...”蛙吹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一时间几乎忘记要呼吸,好几秒方才反应过来,猛力的吸了一口空气。
“说起来第四位轮值天王是从普通机师里提升上来,可以代表普通机师的意愿,参与到企划事务决策当中。但实际上三个对一个,你就算真有什么想法,又能做到点什么?”说到这里,赫拉不禁扼腕叹息。“可笑的是就为了这个虚衔,普通机师年年脑浆都恨不得打出来,好友反目,战友成仇,千辛万苦爬上去,想到一路走来挨过的黑枪,谁还会心善到真的去为其他机师做点什么...最后也不过是享受一年的荣华泡影,见一点山顶的风光,再接着掉回到底下的大漩涡里继续挣扎罢了。”
短短半个小时却几乎说了一年份的话,着实让日常言简意赅惯了的赫拉有点吃不消。仅仅是一个企划的三台机体,其背后的掌故娓娓道来,竟随随便便也牵出了一长串,她赶紧调整呼吸,双目微闭,伸手轻轻揉着喉咙,放松声带。
妮奈与蛙吹再度交换着眼神。就在今天中午,她们还是刚顺利通过结业考试,有机会成为大企划机师,怀揣着动力与梦想的阳光女孩。而好友在这半小时叙述的业界故事,足以让她们至今为止一直秉承的信念与目标剧烈的动摇。
“拉哥,现在想想,我真有点后悔今天跟你来趟这趟浑水了。”
妮奈就近倚着一处栏杆缓缓坐下,举目望着机库顶部昏暗的光源,用一种无力的语调絮叨着:
“来之前我脑子里在想,明天集合竞价向哪几个企划投一下简历比较好。在通风管里听了那么些话,当时有点感动,想的是,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靠谱的目标,抬头挺胸继续向前走,也不算负了你拉哥这番心思。结果半小时不到,你这几大桶冷水倒把我动力都冲没了,就感觉是,你说着要帮我起飞,我这两脚还没离地多远呢,就又被你一把薅下来狠狠砸到地板上...”
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撞了南墙第一反应都是先给一脚再说的妮奈都发出如此感慨,看来刚才这一番讨论确实影响不小。
“这话说的,我哪晓得你进门第一台就撞见维雅迪的机体,肯定你问啥我答啥,知无不言咯。唔咳...!”勉强答了两句话,赫拉才发觉喉咙的状况似乎确实不太妙,赶紧在全身外套口袋里掏摸:“我喉糖呢...要我说你也别纠结,大概这也是一种孽缘吧。不过说一千道一万,VTB这玩意开发出来才几年,标准的小圈子一个,老话讲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对这种破事多了解一些,不光锻炼心态,关键时候没准就帮你避点雷,我觉得不是坏事。”
“话是这么说的噜...可是赫拉拉...连这种头部大企划都这么不好...那我们该怎么选才合适啦...”蛙吹的性格本就不算强韧,受到的打击着实不小。对她而言,凭借一个A级评定进入大型VTB企划,缓慢而稳健的向着成为一名一流机师的目标迈进,本是一个充满光亮的人生规划。而听了好友方才的叙述,清晰实在的愿景竟一下变得如同肥皂泡般,光彩的虚浮飘忽,不可靠,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爆开。
“你们看,几句话就把我的原意给改了...”赫拉好不容易在右边口袋搜寻到半板喉糖,忙不迭的一阵窸窸窣窣,剥开几粒扔进嘴里,用舌头润湿,拨弄着喉糖在齿间“嘎啦嘎啦”好一阵碰撞,待清凉的感觉沿着舌根扩散开来,这才不紧不慢的继续:“我的原话是‘百分之一千不推荐你们去当机师’,但有一说一,作为首屈一指的大企划,维雅迪娱乐这种级别的地方,能提供的资源,机体,以及保障体系与人员素质,绝对要优于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不说别的...”
赫拉向着三台维雅迪系列量产机一挥手。
“这三台虽然只是他家的量产机,但强度和综合配置,轻轻松松就能碾压你们自己在市面上买到的各种大路货。而且大企划可以约到更多的合作对战场次,见识到更多高水平的对手,轻松搞到许多外面不流通的武器配件。此外,还有一个最最最重要,也是大企划与小团体和个人机师最本质的差别。”
妮奈与蛙吹竖起了耳朵。
赫拉抬腿迈过机位护栏,站上机体脚面,轻轻一跳,单手拉住了小腿部位的外部握把,接着手脚并用,沿着机身外壳上的一道道抓手,迅速的爬到了机体的腰部平台,沿着装甲接缝张望起来。
“就拿这边的4064来说好了,我记得这个型号是在...左腰?嘶...有了!”
在机体腰间摸索了半天,赫拉俯下身子,费劲的将右手塞到腰部护裙板与机身的缝隙之间,抓住一枚红色拉环,用力拉出,机身侧面的一块裙甲“嘎吱”作响,缓缓落下,露出了隐藏在装甲板后方的一枚圆形透明物体。
“那是啥?是个什么镜头吗?”开惯了老机型的妮奈第一次见到如此一个部件,感到有些新奇。
“当然不是。这个就是大企划VTB可以碾压中小企划的关键技术所在:意识投射逃生装置。”赫拉吐出了一个两人都不熟悉的新名词。“这玩意是VTB的核心理论‘心智联结’的衍生产物。你们两个都用过普通逃生装置吧?”
“哎哟拉哥,您可别提这茬了...”一提到这件事,妮奈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不是要挑个你们肯定熟悉的例子嘛。”赫拉对妮奈的打岔明显有些不快。“‘逃生’这件事,归根结底就是让机师远离危险,不管是逃生舱,逃生口,还是可变式独立核心,本质都是为了把机师尽快送出无法作战的机体而服务的。但是在心智联结理论提出之后,广大技术人员发现了一个更快捷,甚至可以在机师失能、濒死等情况下依然稳定运作的逃生途径:舍弃原有身体,单纯把逃生前一秒的全部意识投射到准备好的义体上。”
“这...难道不会有矛盾吗...我记得有个很古典的哲学命题的噜...”蛙吹歪着脑袋思考。“具体记不清...好像是类似于,‘把你身上的部件全部换掉,那你还是你吗?’这样的。”
“你说的那叫‘忒修斯之船’。的确,这个技术引起的伦理争议到现在还在持续。”赫拉肯定了蛙吹的看法。“但实际上,它做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比这个哲学概念要更彻底。在机师还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启动,这个系统能够几乎完美的把机师的意识与人格拷贝走——除了偶尔会引起健忘,或者头痛,精神衰弱这种程度的小小副作用。但,如果危险发生得实在太快,比如机体核心引擎中弹爆炸,或者是机内火灾产生有毒气体使机师昏迷,这样完全没法主动逃生的场合,你们知道,这个系统会做什么吗?”
“当然不...”懒得思考的妮奈刚想摆烂,等待赫拉解答,不料一旁的蛙吹在此时小声而清晰的插上了一句:
“这时候,就该‘观众’们发挥作用了,是吗?”
蛙吹清澈的双眼中隐隐有一点醒悟过来的微光。
“Bingo。要知道,VTB这个行当,‘各取所需’四个字可以说是永恒的主题。观众们从机师的表演里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那机师与企划自然也要从观众们身上获得些什么。”
赫拉一声轻笑。
“观众不光通过接入VTB频道提供算力支持,大笔大笔地打赏提供资金支持,在无法从机师身上读取到意识信息的场合,这个救生系统便会自行提权,通过频道数据链,从全体观众的思维中抽取所有对机师的‘印象’,甚至不管那是实际的,还是臆想的,然后强行揉捏,塑造出一个观众脑海中的‘机师人格’,直接投射到义体中。这,也算一种‘逃生’。”
“这过分了啊。”妮奈拧紧了眉头。“我们刚才不是还聊到,观众里面魔怔的家伙可太多了...把这些家伙脑袋里的机师和正常人的印象混在一起,那会造出什么缝合体怪物...”
“确~实。”看到妮奈多少能跟上自己的思路,赫拉的语调也轻快起来。“根据目前为止的用户反馈,启动过这个强制逃生机制的机师,或多或少都变得不是那么正常,用的越多,副作用越明显,机师本人也会越来越扭曲。即使是相处很久的核心观众,终有一天也会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但,正是由于有了这个系统,VTB机师哪怕只有一个观众,理论上都是一个不死的存在。哪怕机体爆炸,身躯粉碎,都能依靠植入到观众脑海中的印象,再度返回这个世界——尽管身体里装着的可能完全不是最初的本人了。只有当一个机师的最后一个观众也消失,最后一段关于这个机师的故事也被人遗忘,那这个机师的生命才会真正走到终点。”
俯下身子轻轻触摸着装置,赫拉百感交集。
“这个技术把‘钱’的威力无限扩增了——无论是企划,还是机师,肯砸钱,凭借搭载了意识投射系统的VTB,买上十几二十个义体备好,就能用近乎无限,且不死的战斗队伍去单方面碾压财力不足的小型团体或者个人机师。只要家底够厚,怎么浪都不打紧,反正死不掉。而大多数要为了前途甚至温饱战斗的机师,要么投身其中,成为大企划机师体系的一颗螺丝钉,将整个自己,从肉体到灵魂,全部交给他人去评判估值,靠迎合观众的口味,日复一日的演出和战斗;要么用有限的生命,凭借个人技术对抗无穷无尽的企划大军,倾尽积蓄也不过买得起一具备用躯体,只能小心翼翼求生的同时,还要尽力去维持自我的存在,哪怕这个存在只会越来越扭曲,越来越稀薄...”
赫拉缓缓转动拉环,合上机体装甲板,纵身跃回地面,接着伸手进袋掏出喉糖板子,想再剥几粒进嘴,却发现上面不知何时早就空无一物。她耸了耸肩,毫不留恋的松手,任塑料板转着圈落地,然后重重一脚踏上,使劲碾平。
“真是个好时代。”赫拉冷冷的吐出一句,随后转向妮奈与蛙吹二人:
“说归说,我是已经看透了,今后也不会回头去做机师。但你们还年轻,没必要跟我学得这么消极。只要愿意削尖脑袋,一门心思往上爬。单从资源这样实在的角度考虑,往大企划走的方向还是绝对错不了的,只是根据我对你们俩的了解...妮奈。”
“嗯?”妮奈发出困惑的声音。
“你最讨厌的东西有两点,一是‘规矩’,二是‘人情世故’,接下来是蛙吹...”
赫拉的手指同步换了个方向。
“你韧性与斗志有余,但骨子里还是太软,遇事容易自我怀疑和内耗。”
“似乎...是这样的噜。”蛙吹拨弄着手掌,不情不愿的认可。
“要在维雅迪这样的大企划往上爬,刻板的实力体系和各派系人情世故都是必须遵循的内容,而没有强悍的神经,也扛不住那个环境里的明枪暗箭,这就是所谓的大企业病。所以,你们两个肯定都会找到让自己大放异彩的场合,但,绝对不会是维雅迪。”赫拉斩钉截铁的下了最终结论。
“那总得有个地方可以去吧...虽然我现在只是个B级的小透明,但这也阻止不了我有一个成为王牌的梦啊。不然拉哥,推荐个在你看来适合我的地方呗?明天我也好去找他们聊聊看。顺带帮蛙吹也推一个。”或许是感觉埋头多想也是徒然,妮奈终于决定务实和功利一些,先解决明天近在眼前的集合竞价。
“放心,放心,送佛要送...”猛然醒悟这句话用在这里似乎不太吉利,赫拉硬生生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到西”两个字死死按回了嗓子眼里。“...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既然带你们来开阔开阔眼界,附送一点小小的提示也不算难事。”
靴底在钢板上敲击出渐行渐远的响声,赫拉暂时撇下待在原地闲聊的妮奈和蛙吹,逡巡穿梭在一个个机位之间,目光不停的在各台机体上不同的企业LOGO间来回跳跃,眉头紧皱,口中念念有词,一望而知有多纠结:
“教团...幕后团队实力不清楚如何...不太好选...元素律动...?好像最近扩张势头不是很顺利...深探社?跟维雅迪风评都快差不多了...啧啧啧...”
通讯终端上的时间随着赫拉“嗒、嗒”的脚步声一分一秒的流逝,就在妮奈开始百无聊赖的数起机库顶上的蜘蛛网的时候,脚步声才终于回到了跟前。
“我考虑了一下。”赫拉的眉头明显舒展了不少。“妮奈,单纯从合你口味的角度来看,N.D.S这个企划应该是和你相性最好的一个。那,他们这次就来了一台机,你往那边看。”
赫拉手指的机位有点远,妮奈尽力眯起眼睛,视野里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
一台用青、紫、白三色涂装而成的机体安静的待在护栏中,虽然就机身配色选择来说有些怪异,但巧妙的区块布局之下,整体外观竟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和谐。与刚才所见的三台量产机不同,这台VTB手脚部分极为纤细,包括躯干部位也尽可能精简了不必要的重量。与主体部分能省则省的简约设计相对的,是背后环型排列的五个大型主喷射口,以及——
以及机体右手握持的,单独用一个夹具辅助固定才不至于倒下的特大号喷射长柄动力锤。非但锤头几乎顶的上半台机体大小,锤头正面一直线排开,闪着金色光泽的六个声学单元更是夺人眼球。
“近战流Singer?!”看到同行机,妮奈心中在一天之内屡遭重挫的激情瞬间重燃,接连蹦出一串问题:“好家伙,六枚单元,还全部放在武器上?机身防护完全不考虑吗?这机师的打法这么不要命?”
“N.D.S这个企划都是这样有个性的怪人。”赫拉解答着妮奈的疑惑。“这企划和维雅迪的风格正好是两个极端,维雅迪大搞量产机和次水平机师,玩人海战以量取胜。N.D.S则一共只有十位现役机师,但所有人都只开特型机,走的是少数精英路线。他们的机体没有流水线代号,都是依据机师本人要求一个组件一个组件定制而来,几乎就是机师本人意志的结晶,也和机师本人同名。比如这台‘Akane’,就是N.D.S旗下主力Singer‘Akane’的座机,这机师本人不喜欢防守,开打就是最大战速盯着目标冲上去贴脸干,全装重量80来吨,有接近50吨的重量在这杆锤头子上,最丧心病狂的是,用140000KG推进力来玩这台VTB的同时,还把六层重叠声场布设在同一个打击面上...想象一下,被这么一个每秒百多米速度,还带着强烈震击力的东西对着驾驶舱来上一记...”
赫拉不由得连连摇头,发出“啧,啧”的声音。
“理解了,拉哥你真懂我,速度就是艺术,爆炸就是生命。我喜欢这个企划。”妮奈双眼发光。
“话没说完。”但凡了解赫拉的人,都知道这句话一出,接下来大概率就到了泼冷水时间:“出于只收精英的缘故,N.D.S基本招不到人。每年报名的A级甚至S级机师被面试直接刷掉的数不胜数。而且这企划管理非常松散,和一般企业满世界开VTB基地的作风不同,N.D.S的十个机师成员,绝大多数时间是各自分散,各忙各的,分头发展,碰到大事才会响应召集,一起行动。与其说是个VTB企划,倒不如说是个佣兵行会。没什么团队感,还难进,所以真的会去接触它的机师,也不算很多。不过跟你这样的脾气...倒是相当搭调。没什么规矩,也不怎么要搞人际,挺好的。”
“那...赫拉拉...有没有什么强烈推荐我尝试的企划的噜。”蛙吹小心翼翼的探问。
“倒是有,前提是我没记错。”赫拉迟疑了一下。“你现在最首要的目标,应该还是和三年前跟我说的一样,去宇宙,对吧?”
“嗯!”蛙吹用力的点头。
“只要能去宇宙就行,不管企划大小?也不管有没有前途?”赫拉的声音里疑惑的成分又增加了一些。
“对!”蛙吹更用力的点头。“就算小地方也可以!只要能让我自由自在的去宇宙活动,我一定会拼上全力让它做大的!”
赫拉与妮奈面面相觑。蛙吹对宇宙的莫名执念自三人认识时就早已开始了,两人间或也对此产生过无比的好奇,但却把直球提问的冲动一直克制了下来。当然,今天两人也并未打算打破这一现状。在她们看来,为蛙吹这位好友多保留一些个人空间,已然成为了一项共识。
“晓得了。这个前提下,其实你并没有太多选择...”赫拉移步走向边上一排机位,示意二人跟上。“我们观念里的那些大型VTB企划,大多还是坚持稳字当头,始终在地球和近地轨道周边发展。愿意去探索深层空间,面对未知的风险以及随时可能擦枪走火的外星人的,主要还是一些中小企划,听别的老师提起过,地月系统内的有效控制范围始终铺不开,这点也挺让联邦头疼的...但这家企划例外。”
三人在一台奇形怪状的VTB面前停下脚步。与所有在场的VTB都不相同,这台VTB除了保留有两条机械臂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人形元素。要说是战机,这非对称的结构又令人实在难以确定:棱锥型的主体结构居中,左侧伸展开一条长长的机翼,右侧却紧贴着机身设置了一个圆筒形的分体式引擎——就连“对称性”这一点基础的外形设计概念,都被彻底的摒弃了。
“霞光社的主力VTB...别看这样子,它的核心组件确实是一台VTB。”见两人一脸惊愕,赫拉连忙追加了解释。“深空探索战机‘荷鲁斯V3’,也许是目前为止性能最好的宇宙战环境VTB了。机身采取全覆盖防光束涂层,机翼配置6门120mm-2MW脉冲激光,而大体积分体引擎在提供动力同时,兼顾了尽快排出主武器热量的需求,是在攻防两端都非常均衡的设计。”
“可是这样子看起来也太奇怪了吧...开起来到底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妮奈满头问号。
“你这...但凡是个二年级以上的机师,压根问不出这种问题...不对啊?!这不是课上早讲过的基础概念吗?!妮奈,你这些年到底翘了多少课?!”赫拉条件反射式的吐槽刚进行到一半,猛然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宇宙里没有上下,只有姿态,也没有重力影响,所以不需要和大气层内环境一样考虑外形和配重平衡!这是空间战操作的基础理论!你可别告诉我,空间战相关的科目你一次就没出过勤...”
“不存在不存在!绝对没这回事!那个...呃...”比起直面助教形态赫拉的怒火,妮奈更愿意去和10台一字排开的VTB生死肉搏。她赶忙连连否认,同时还不忘分散火力:“那个...这台机很厉害我已经充分意识到了,但这个企划又特殊在哪里?”
赫拉狠狠地瞪了妮奈一眼,不满的扭过脸转向蛙吹那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如你所见,霞光社只有宇宙战用VTB,因为这家企业的主要活动区域,在火星周边。据说是创始人对‘人类至上’思潮极度厌恶,也对联邦主导下的社会现状感到失望,因此特地借着星际大开拓的东风远赴火星扎根,招揽的机师绝大多数也是火星本土,以及在地球这糟糕的氛围里待不下去,慕名前去投奔的少数族群。这个企划对地月系统的业务一向不太上心,突出一个随缘经营,做着玩玩,反倒是面向外星的业务开展的有声有色,在太阳系外围区域很有影响。以你的情况,到那个氛围应该会非常自在,也符合你最核心的要求。当然还有别的选择,比如老牌VTB企划‘神意’,还有深空探索结社,也就是大家说的‘深探社’,他们都有规模不大的宇宙事务部门,后续可能会有发展...但终究不确定。”
“嗯,嗯...”赫拉竹筒倒豆子一般的信息灌输明显有些超过蛙吹的接受速度,她不得不一边揉脑袋,一边努力记住刚才听到的一些要点。
“好了,好了~我该尽的责任这下算是到位了~你们俩今天可是从我脑子里掏走了不少存货啊。”为两位好友提供了一大堆业界资讯,身心俱疲的赫拉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这一套服务要是拿去做机师择业咨询,不收个万把块钱还真对不起自己...所以你俩明天好好干,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再也折腾不动了。”
嘴上这么说,赫拉脚下却一刻未停:她甩开了有些疲乏的脚步,向着刚才没去过的机库另一侧继续前进,眼睛快速扫过通道两侧机位里的机体。
“赫拉拉...?是在找什么吗?”看着四处张望的赫拉,蛙吹不由得发出疑问。
“呃...我说过吧?我也有到这里来的理由...”赫拉显得有些迟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跟你们一样,有一台机,我无论如何都想近距离看一下。”
妮奈闻言“噗”的笑出了声。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多好笑,只是对看到新锐机体就走不动道,恨不得抄起全套家伙扑上去拆开来看个够,全学院知名的机械狂人——整备师赫拉来说,这样的一个原因实在合适的太过分了。
“笑什么呢?人还不能有点爱好了?”赫拉不满的瞪了妮奈一眼,显然是余怒未消。“我可得提醒你一下,小白眼狼。你的问题我是给你解决了,但我特地跑这一趟,要办的事情还没着落呢。想快点收工回家睡觉的话...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哎哟,好好好...拉哥,不就是帮忙找吗,有事您直说不就得了...”妮奈暗暗吐舌,做了个鬼脸。“那啥...有什么具体点的信息吗?”
“你这倒难住我了,因为我也只知道,这里来了一台很特别的东西...大概是,外形会和一般VTB很不一样?”赫拉的声音混合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里每一台还都挺不一样的。”妮奈抓了抓脑袋,漫无目标的打量着身边的几台VTB。“再具体点呗?”
“应该看上去就很厉害。”赫拉又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条件。
“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吗...”妮奈有些无力吐槽。
“我再想想...就是那种,跟普通VTB完全不同的,破坏性?设计风格?气势?哎呀...说不清啦,我还是自己找吧,这种模模糊糊的东西,你说是说不出来,但一到面前,自然而然就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几轮无效沟通下来,性格急躁的妮奈明显感觉到两侧太阳穴开始隐隐跳动。
“不是,拉哥,你是不是在晃点我...这里有那种东西吗...?”“这话说的,别人能忽悠你,你拉哥什么时候不靠谱过?我跟你讲...”
“那个...”
蛙吹迟疑的声音挤进了两人之间。
“我们进来看到的第一排架子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台机体?”
机库里顿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嗒嗒嗒嗒”的急促脚步声迅速接近,刚才还有气无力的赫拉飞一般的甩开双腿冲到蛙吹身边。
“哪儿呢?你确定你没看错吗?”
顺着蛙吹所指的方向望去,安放维雅迪娱乐那台“暴乱”的架子反面,隐隐约约露出两个奇怪圆柱体的轮廓。由于本身就是最靠墙的一排机位,加上这么扎眼的一台机体挡在前方,不留神观察,还真不好发觉架子背面还有东西。
“应该是了!干得好!蛙吹!”素来冷静稳重的赫拉竟一反常态地拔腿就跑,迅速冲向过道尽头,甚至顾不上绕过栏杆,单手一撑,直接起跳,身影便消失在两排架子中间。
“你上次看到她这么着急忙慌的是什么时候?”妮奈有些惊讶。
“我想想...好像...还从来没见过的噜。”蛙吹苦恼的摇头。“就连那次教学事故,总教官和其他几个老师的VTB连环撞车,把维修机库都搞塌半幢的时候...她都是吹着口哨拎着工具包慢吞吞从废墟里爬出来开工的...”
能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赫拉如此失态的,到底是一台什么样的东西?
抑制不住的好奇在心里滋长,两位好友也不由得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转过架子拐角,一条靠墙的单独通道映入两人眼帘。与外侧那些挤得满满当当的架子不同,这最后一排机架不仅异常空旷,甚至连安置VTB的限位装置都没几个。一眼望去,空荡荡的轨道之间,只装上了两个机位。这贵宾机库中也许是最隐秘的角落,就由仅仅两台机体占据。
所谓“特别的东西”,不是一台,而是两台。
“怎么可能...没理由的...”
赫拉正站在一台机体面前喃喃自语,不仅微微仰起的脸上充满迷茫,甚至脸色都一反常态得有些苍白。
“这个外形...?为什么...会是这台...”
“赫拉拉...?赫拉拉?”
注意到赫拉的神情异常,还来不及站稳脚跟,气喘吁吁的蛙吹就连声呼喊起来。然而赫拉仿佛中邪一般,对好友的声音充耳不闻,依然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VTB出神。
与此同时,妮奈则冷眼盯向这两台机体,试图寻找出一些端倪。
来到机架背面,妮奈才终于看清了刚才那两根圆柱形轮廓的庐山真面目:两根巨塔一样的构件从地板一直延伸到靠近机库顶棚的地方,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这是支撑顶棚的立柱。巨塔顶部似乎有开口设计,深蓝色塔身通体以厚重且材料不明的装甲板拼接塑形而成,表面密布走向不一,用途未知的沟壑。大概只有了解相关技术的人才能一眼看出个中门道所在。
而用来连接这两根庞大到异常的巨塔的,是塔身之间一台通体同样为深蓝色调,仅在个别部位上点缀了一些红色与翠绿色元素的大型VTB。如果刚才那台‘暴乱’可以用体格敦实来形容,此刻眼前的这台不知名机体则完全称得上健硕,甚至肥硕。几乎像金字塔一般扎实且稳定的三角形腿部结构,支持着由层层装甲板堆叠包裹而成,活像一只犰狳的机身组件。比起粗壮的双腿和庞大的机身,顶上那颗小小的头部显得莫名有些滑稽。特别是与边上的那挺大家伙相比——
机身左肩扛着的一门巨型炮管状结构,似乎为这台机体古怪的设计提供了一个注解:即使处于折叠状态,这门目测口径在400mm以上的重炮仍然超过了机身的一半长度。难以想象设计师为了维持整体稳定,到底是多么的绞尽脑汁。炮管的后方拖着几道粗壮的缆线,分别接到两座巨塔中段的接口上,它所发射的东西似乎和这两座体积恐怖的装置有着密切关系。
而边上放置着的一台小型VTB给人的观感就大不相同:非但体型小巧玲珑,与机库内其他五大三粗的VTB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全身都只涂上了橙黄色的防锈底漆,没做任何额外涂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能使用的样子。既没有附带配套武器,也看不出它到底以怎样的战斗模式运作。与常规VTB相比,一双尖锐、看起来完全不适合握持的双手,以及背部延伸出的两长条用途不明且格外轻薄的装甲板构成了这台小型机的显著特点。妮奈只能从背板的形状隐隐感觉,它大概和气动性能有些关系。
然而这两台VTB虽然怪异,照理却远远达不到让一般人震惊的地步——更不用说是赫拉。不死心的妮奈继续打量着机体的每一处角落,终于,大型机胸口层层叠叠的装甲板缝隙间,一个亮黄色的LOGO进入了她的视线:一大一小两个圆球加上几道细线,组成一个简约的双星系统图案,背景则是两个龙飞凤舞的手写体英文字母“CI”。
“...联邦中央直属部队?!!”这个LOGO在妮奈看来实在太熟悉不过。虽然“CI”代表的具体单位她未曾接触,但负责地球各处空港守备,在每艘客运舰船进出港时进行外部检查的“C字军”对于常跑星际航线的旅客来说可不算陌生。“为什么学校里会有军方的东西?!”
耳听妮奈认出了这台机体的来路,赫拉才终于缓缓开了口。
“没错...来自联邦中央直属第五研究所的VTB...大概在前天晚上转移进库,预定要在一周后的‘起航纪念日’公开参加活动。本来你们学生应该过几天才知道这件事,但...哎。”
口中回应着妮奈,赫拉的双眼却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机体。只是眼神中的透彻与犀利荡然无存,一种失魂落魄的彷徨占据了她的双瞳。
“为什么来的偏偏是这台...不,不可能...或者是我记错了?”
赫拉举起右腕,将通讯终端对准面前的机体,切到摄像界面,犹豫半天,“咔嚓、咔嚓”拍下了几张图片,随后拨弄了几下屏幕,一个名为“DG”的即时通讯软件跳了出来。作为一个经常冲浪,且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妮奈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连接被称为“暗网”的无法地带的加密通讯工具,在叛逆期的青少年以及对私密沟通颇有需求的人群中好评如潮的一个小玩意。
修长的手指有些颤抖,赫拉紧抿着嘴唇,打开了一个名为“机甲艺术同好会(联邦吃屎)”的群组,上传了刚拍的两张照片,以及一行信息:
“哥几个,帮忙看一下,这玩意是不是三年前的那台机?”
没过多久,一条回复跳了出来。
“我靠!在哪?你在哪拍到这东西的?”
这两张照片仿佛在热油锅里洒进两滴冷水,迅速炸出了一连串信息:
“看起来好像还真是?像啊,很像啊。”
“三年前?你指的是地中海那一次?就直布罗陀研究所的那场启动试验?”
“X!看起来真是那玩意?这东西现在到哪里了?”
“这东西不是据说基本理论都有缺陷吗?技术验证已经过了?”
“不会错的,背上这么大两个冷却塔,这种买散热器送机体的奇葩设计,就连联邦那些蠢逼也不可能捣鼓出第二台的!只可能是直布罗陀那台!”
“我日,身上背了几百条人命的VTB,联邦是干什么吃的,还能放出来到处跑?早说了这些虫豸他妈的干得出屁个人事!”
“PO主你说话啊,PO主?你在哪拍的?私个地址我一定要过去看一眼!”
“不会是P的吧...大家不要回了,PO主经验都恰饱饱,营养这一块跟上了。”
“钓的是鱼,没的是马!”
“......”
望着飞快刷屏的界面,赫拉怔在原地,半晌,方才用僵硬的手指划拉走窗口,关掉软件。
“是嘛,已经三年了啊...”
突然,赫拉飞快的扭开脸,身子有些颤抖。出于担忧,妮奈刚想开口询问,但却被蛙吹一把捂住嘴,拉到一旁。
“你作甚...”
蛙吹坚决而蕴含警告意味的眼神让妮奈不由得乖乖住嘴。与粗枝大叶的妮奈不同,赫拉转头的瞬间,蛙吹敏锐的留意到了她紧咬的牙关...
以及脸颊上滚落的一滴泪水。
机库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林立的一台台机体之间,隐约传来了即使竭力克制,但仍然遮掩不住的抽泣声。
面前的巨型机体没有回应,当然,也不可能有任何回应。它只是安静的矗立在三人面前,但那双红的滴血的眼睛,却隐隐透露出一丝邪笑。
它在嘲笑什么?
一股反感自心头油然而生,妮奈不由得瞪大眼睛,用最刚硬,最凶狠的眼神予以回敬。
然而在血红色的双眼中,映照出的,只有三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