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终末一猎
猎人有些头晕。
依稀记得上次喝水是在不久之前,所以他现在应该是饿了。猎人庆幸自己还能想到这里,这说明他的精神还没有完全崩溃。他抬起头,天空被茂密的树叶遮盖着,只露出星星点点的灰色;森林里阴暗寂静,他分不清现在是一天当中的什么时候。
这是第几天?他问自己。
乌云就算在雨已经停了的时候,仍不肯放太阳出来。周围雾蒙蒙的,他感觉自己快要发霉了。
躺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他知道这里待不长久——地面太泥泞了。有什么东西在腿那边硌了他一下,他满怀希望地一摸口袋,却发现只不过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的小石子。
他迷迷糊糊地回想起上一次在雨中打猎,那是一个同样潮湿的清晨。雨一直不停,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来避雨。起初他们选择呆在树下,茂密的树叶确实在最开始没让他们挨淋;然而刹那间,几乎所有盛满了水的叶子把雨水向下倾泻,林子里的雨比林子外还要大……于是他们不得不披上斗篷,但这严重妨碍瞄准,以至于放跑了好几只兔子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干渔夫湿猎人,样子真惨。”
像是刻意回应谚语的嘲讽似的,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惊讶于自己还有站起来的体力。拿起裹着衣服的枪,他又开始往前走。
走不了几步,他就不得不扶着旁边的树休息一下。也许不该这样走,他想。来找他的队伍肯定也在森林里乱逛,自己要是像蛾子一样到处走动,万一要是错过……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接着走。来找他的也都是些老猎人,如果不再下雨,跟着脚印找到他可以说是轻而易举。想到这里,他简直快要笑出来。
积极的念头使他的思绪飘回他成为猎人的那天。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野牛头,食物丰盛的像是过年一样。父亲郑重地把一碗酒洒在地上,宣布家里又出了一位勇敢的猎人。
“森林里的神明,”父亲念叨着,“将在靴子迈进泥土之时磨练我们的意志,直到树木枯死,生灵绝迹。”
那天也在下雨,他边走边想。自己带着干粮和水,在森林里蹲守了三天,等着捕获一只踩了陷阱的鹿;谁知道突然开始下雨,他被迫返程。就在他即将离开森林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猎物。那只受了伤的鹿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那么站着。他不知道鹿为什么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他们甚至已经四目相对,鹿却仍没有逃。
真正的猎人不会犹豫,他开了枪。
他内心里把这视作一次可耻的失败,像是在一次试炼的最后关头得到了作弊的机会,并且使用了它。然而得到神明的眷顾也是信仰当中重要的一环。这在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或者说是矛盾。
可现在呢?猎人问自己。若是现在有一头鹿站在自己面前,安然等待着他将其捕猎,自己要不要放弃活下去的机会,选择本来就虚无缥缈的荣誉感?
他继续往前挪着。
这是什么蠢问题?他不禁嘲笑自己。
上次听到“荣誉感”这个词,还是在一个落魄贵族的马车上。那贵族现在穷的只剩下一辆马车,却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那人找到他们,让他们带他去森林深处打猎,又在到了地方的时候强迫他们将他留在那里。猎人们看到了一个寻死之人的灵魂,便乘着“老爷降下来的恩赐”离开了森林。
狗屁贵族!他轻蔑地想。一点苦头都吃不得么?那帮人,随便找一个拉进林子呆三天,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猎人接着往前走。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与那落魄贵族放在一起比较着,以此充当慰藉和继续向前的动力。
天空似乎清澄了些,他现在可以肯定现在是白天。猎人察觉到自己正在走上坡路,他费劲地回忆着方向,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更饿了。猎人知道自己再往前走可能会有危险,便坐在一棵树下休息。脑子里没有实用的方向感,却尽是些陈年旧事。他知道自己多半是出不了林子了。
什么地方有什么鸟在叫,一声,两声。他没来由地犯困,却意识到自己在犯困。他不想再站起来了,便沮丧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眼前仍是那副景色。他心中浮现出一丝窃喜,但只是一瞬。他明白这片森林对他的发难还没有结束——就像昏死在朝拜道路上的人们奇迹般地苏醒那样,他必须活着。
猎人随手掰下一块树皮扔进嘴里嚼着,干涩如石灰一般的口感刺痛着他的神经。他把残渣吐了出来,拿起水壶喝了一大口。
想了想,他把枪丢在原地,解开上面防潮的衣服,披在身上。
这把枪是从一次比赛上赢来的,还没跟过他多长时间。那次比赛一波三折,他看到对手第一次射击丢了准头,便大喜过望;谁知道对手接下来弹无虚发,把当作靶子的稻草人都快打烂了。他在震惊与恐慌中举枪射击,枪却提前走火,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稻草人的眉心。
这算什么?他想。自己引以为傲的本事,还比不上一次擦枪走火。
猎人换了个方向走,他感到比上次有劲儿了些,不知道是不是睡觉的缘故。说起来,他睡了多久?猎人抬起头看看天,仍是被层层树叶遮蔽的斑点深灰,使他的时间感愈发模糊。
他多么渴望听见一声枪响,或是大声的呼喊和咒骂。猎人想起每次进林子打猎前的祷告,他们向自创的神明祈求平安。
“狼群的可怖和残忍,
将我困进这片森林,
我见你骑着两对翅的猫头鹰,
将我从磨难中解放——”
他不自觉地哼起调子,步伐也轻快了些。
突然,他触电似的缩回迈出去的右脚。猎人缓缓蹲下身子,他看到了一些脚印,一些只属于狼的脚印。
顺着脚印看去,他数着数,看样子只有一头。离了群的狼?猎人的大脑飞快地运作着。要么病要么老,可是——
他猛一回头,身后只有望不到头的树木。
猎人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仍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忘了饥饿,却也不觉得惊恐。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这是一种近乎残暴的兴奋,尤其是在当下这种境况中。猎人顺着脚印往前走,丝毫不顾自己是否离森林边缘越来越远。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夜晚来临。猎人又找了块大石头,捡了些枯枝和叶子胡乱地放了上去,抽出匕首紧紧握着,睡了一觉。
当他醒来,森林仍是森林。可能那匹狼离开此地很久了,他想着。
猎人在附近的土地上找寻着更多的脚印,终于发现了那野兽离开的痕迹,便继续跟着向前。他打心底里相信这是要渡过的最后一道难关。找到这头狼,杀了它,向森林证明自己的可靠。
他仿佛回到了还是个新手的时候,那会儿他连枪都端不平,但对森林和捕猎的热情比任何时候都高。猎人的头脑再度清醒,这是他痛击苦难的又一次机会。
这时又开始下雨,虽然比前几天下得小了些,但仍足以让地面再度泥泞。一些雨水顺着他的脖子滑进衣服里,他感到异常寒冷;往前再走一阵,他又觉得身体很热。猎人明白他在生病,持续的饥饿与恶劣的环境拖垮了他的身体,他活不长了。
活不长?他的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不。”猎人不自觉地低声咒骂着。
“去他……嗯……”
话说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合适,不应该把这怪罪到森林,或者那头他正在追赶的狼身上。
夜晚再度降临,他随意地躺到了地上。陷入沉睡之前,他向森林祈求不会一睡不醒,于是他一直做梦。他梦见了他的猎物,站在不远处与他对峙;他梦见与狼扭打在一起,双手掰开布满獠牙的嘴,用枪管堵住,一击毙命。人们围住他,喊他英雄,喊他猎人。
他并没有真的听见。当他慢慢地从梦中苏醒,强烈的悔意涌入他的心间。他坐在地上,追忆着过往的那些如同松树枝般飘落的日子。他想躺下再睡一觉,直到不再醒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疲倦像蘑菇一样在他的身体里长出来,一点一点地侵占着他的意识。可猎人重新站了起来,蹒跚着迈开步子。
这里有一个小水坑,旁边狼的爪印清晰可见。他预感到自己离他的猎物不远了。
他看了看四周,这里应该离森林的最深处不远。猎人拿出水壶,一仰脖喝光了里面剩下的水——倒也不剩多少——然后随手一丢,接着向前走去。
他很久不像这样如此渴望做成一件事情,即使是打猎,他也允许自己空手而归。好似一种复仇,目标是过往的不堪:送死的鹿、高傲的贵族以及走火的枪。猎人突然想笑,但发出的是含糊不清的呼噜声;他吐了口痰,又发出像乌鸦一样难听的声音。
远处的地上有一坨灰色的东西。起初猎人以为那又是一块石头,慢慢地才发现那是爪印最终通向的地方。
一匹又病又老的狼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猎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到过他的猎物——他的对手,会同他一样虚弱,但还不至于是在弥留之际挣扎。
他走到非常近的地方,狼仍没有起身的样子;猎人围着它走了一圈,那野兽毫无反应,只是在他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时用浑浊的眼睛看他一看。
猎人勃然大怒,使劲朝地上的狼的腰间踹了一脚。
“畜生!你这……”他又吐了口痰,“你这废物!”
濒死的狼不发出一点声音,仍是喘着气。
“你……你他妈算是什么东西!也要来羞辱我!”
猎人用膝盖顶住狼的脖颈,扬起匕首。
“懦夫!”
匕首刺入狼的脖子,暗红而浓稠的血混着雨水淌在地面上。
猎人没了力气,瘫倒在猎物的尸体上。他强忍住泪水与怒火,死死地盯着头顶的树叶。
他又失败了。他渴望着,渴望着和他的猎物进行一次真正的较量——他想像一个无畏的战士一样扑向亮着尖牙与利爪的恶狼,把对方化作自己的养分,然后走到人群中接受他们的欢呼;他渴望战胜森林,在这终末的捕猎上。
他躺在那儿,快要睡过去。恍惚间,他听见同伴在大声喊他。
他们正在提前庆祝他的凯旋。